第2章
蒲山1402025-11-02 11:455,842

我的心脏愈发蠢蠢欲动,在她孜孜不倦的鼓舞激励与引导下,曾经麻木的心脏重新迸发出了活力。

但经过前两次的教训犹在眼前,这次,我做足了保密功夫,不到最后时刻都不能被妈妈察觉。

就连考试报名,都是在崔老师帮助下完成的。

可尽管如此。

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还是失败于妈妈突如其来的敏锐直觉之下。

考试当天,本该出门赚钱的妈妈,一反常态没有出门。

上一次几乎死在那个暗无天日屋子的惨痛经历,让我无论如何不敢妄动。

只在心底一遍又一遍,遍求满天神佛可以成全我这一次。

可惜。

这世间终究没有无神无佛。

我的祈求没有谁能听到,妈妈一直在家待到夜幕降临,都没有如我奢望的那样出门。

她自始至终守在我的身边,笑意盈盈地告诉我。

「囡囡,妈之前每天起早贪黑的,总算把咱娘儿俩这个月的生活费赚到了,接下来妈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在家陪着你,囡囡高兴不?」

我强撑着笑回答她:「高兴。」

妈妈休息这段时间,我也果不其然没能再见到崔老师。

15。

度日如年的一个月终于过去。

可当妈妈重新开始出门赚钱后,我才从乡亲闲谈间得知。

一心鼓励我参加成人自考。

还说想一定要培养出更多大学生的崔老师。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离开了村子。

得知这件事的事情,我心中陡然升起不好的猜测。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崔老师的离开和妈妈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可想起考试那天,本该照常出门的妈妈,忽然没来由在家守了我一天,心底的猜测就越发浓重起来。

或许,崔老师离开的罪魁祸首,正是我妈妈。

正像她之前每次所说、所做的那样,她要让我永远陪在她身边,这辈子哪里都别想去。

但纵使崔老师已经离开,她曾对我说过的话,却始终盘桓在我耳边。

「只要你不放弃,就永远有挣脱枷锁的机会。」

曾经麻木绝望的心,被她鼓舞的话语激活,那份被深埋黄土的梦想,也再次破土而出,在那些话语的浇灌下,生长出了新的枝丫。

我告诉自己。

只要还没有死,就绝对不能放弃。

16。

22岁那年。

村子里来了一群外乡人,他们衣着光鲜,每一个看起来都漂亮且英俊。

每次看到这群每天不知道在忙碌什么的外乡人中。

我都能一眼,就看到那个穿着干净短袖,纵使在那群外乡人中,都显得格外帅气的男孩。

而每当看到他,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中仿佛被塞进了一只年轻健壮的跳羚,纵使已经尽量压制,却还是只能由着它在我心里横冲直撞。

我想,这就是崔老师曾讲给我的无数事情中,名为爱情的东西。

「你好,请问这里是齐村长家吗?」

男孩笑容清俊地来到我面前,礼貌询问。

我深知自己现在的模样,忍不住自惭形秽地低下头,嗫嚅着不敢跟对方对话。

可他好像并不打算就此放弃。

哪怕并不咄咄逼人,也没有停止追问。

我被问得头越来越低,只好飞快摇了下头,给了他一个否定的答案。

男孩没在我家门口逗留,道谢过后,就挥手招呼着自己的同伴离开了。

后来,我在乡亲的闲谈中,得知了男孩是一所美术学院的学生。

而他们之所以走进大山。

只是为了完成一幅期末作业而已。

17。

「囡囡。」

晚饭时,妈妈那双随着岁月愈发浑浊的眼睛,忽然盯住我。

用同样在岁月侵袭中变得沙哑的嗓音,问我。

「你最近,好像很关注那群从城里来的人。」

她脸上带着探究和不悦的表情。

我心下一凛,收拾着心情回答她:「就是有点好奇。」

闻言,妈妈不屑「嗤」了声。

「有什么好好奇的?单看那些女孩穿得衣服,那裤子短的都快把屁股掉出来了,能是什么好东西?我之前跟你说过多少回,那些城里人一个个都没安好心,你现在总算见识了吧?衣服都不好好穿,一点儿脸都不要了。」

她极尽所能地在我面前诋毁着那些男孩女孩。

我表面对她的话奉为圭臬,实际上,连半个字都没往心里去。

这样说或许有些可笑。

可好像在如今,早就远超青春期的年纪,我终于迎来了自己姗姗来迟的叛逆期。

哪怕,我依旧连正面反抗妈妈都不敢做。

「我们囡囡是好女孩,可不能被那些坏东西给带坏,跟那些不要脸的女的一样,一天天穿背心裤衩出门,这脸我还要不要了?」

「那些男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照我说,就是一群道德败坏的狗男女,嘴上说是来咱们村画画,估计就是看咱们村没啥人,专门一伙儿来搞破鞋的。」

妈妈嫌恶地撇撇嘴,再三警告我远离外乡人。

18。

吃过晚饭,我照例按照妈妈的要求,和她一起坐在院子里乘凉。

沉默中,我犹豫再三还是没忍住,试探着开了口。

「妈,村里像我这么大年纪的女孩基本上都结婚了,你觉得我多会儿结婚好?」

妈妈笑了声,口气却依旧嫌恶。

「结什么婚?除非婆家人让你带着我一起嫁过去,不然别想结婚这事儿,再说了,结婚有什么好,一辈子为了外人累死累活。」

说到这里,妈妈冷不丁朝我扫来一眼,我尽量平静地与她对视。

安静几秒,她话锋一转:「要是你非想结婚也行,不过……」

我有些急切地问了句。

「不过什么?」

妈妈要笑不笑看住我,眼神意味深长,像是已经看透了我的真实想法。

接下来,她平静地说出一句让我脊背发寒的话。

「不过,得等我咽了气才行。」

如果这话由别人说出来,或许只是一句气话。

但从她口中说出,我却再清楚不过,她是认真的。

只这一句还不够,或许是被我受惊的神情取悦了,妈妈又添了一句,语气表情都一如既往地慈爱。

「囡囡什么时候想结婚了就跟妈说,妈到时候就在咱家吊死,肯定不给你拖后腿。」

19。

妈妈的一个「死」字。

给我这场本就只是一个妄念的暗恋,彻底划上了句号。

十几天后,那群外乡人收拾行囊准备离开了。

这天,妈妈像往常那样出门赚钱。

我独自站在篱笆墙内,想最后再看一眼那个男孩。

却没想到,对方离开前,竟专程来见了我一面。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男孩时,我总觉得对方有些面熟。

「齐安安?」

挺拔如小白杨的男孩,站在我面前,直接叫出了我名字。

我不由愣了下,看向他的目光变得疑惑而警惕。

男孩露出让我更加熟悉的爽朗笑容,说:「你好,我叫方酌安,崔盛英女士的儿子。」

崔老师?!

饶是我想破脑袋都想不到,我有朝一日能再见到和崔老师有关的人。

更别说,这个人还是她的孩子。

方酌安黑亮的眼睛把我看住:「其实,我这次过来写生,一半是因为这边景色确实好,另一半的原因,就是想亲眼看看,能让我妈在过去一年反复提起的齐安安,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

我怔住了,脑袋发懵不知道该怎么说些什么。

好在,他并不打算为难我。

「齐安安,来之前我妈再三交代,让我一定要跟你说句话,她说,无论何时何地,都千万不能放弃自己。」

20。

方酌安走了。

可他转达的崔老师的那句话,却再次一次次在我耳边盘桓起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我也没想到,离开已经有一年之久的崔老师,竟然还记得我,甚至还会跟她的家人提起我。

哪怕已经时隔一年。

她那份让我心底滚烫的关心。

仍然跨越了千山万水,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再次送到了我面前。

艳阳下,裹着热浪的风吹起我的破旧衣衫。

我久久凝望着方酌安离开的方向,试图通过他的背影,看到些许崔老师的模样。

但时间不会因为我的百感交集而停止。

还不等我缓和好心情。

外出赚钱的妈妈回来了。

回家第一件事,她就开心地说道。

「那群不三不四的东西终于走了,他们要是再待下去,我都怕把咱村的风气给带坏了!」

她径直走到我身边,笑容看起来慈爱,却让我没来由心底生寒。

她轻轻拂过我正逐渐恢复乌黑光泽的头发,轻声对我说。

「囡囡,妈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但是啊,你这辈子就注定了要跟妈待在一起,无论是谁,都不能把你从妈身边带走。」

她斩钉截铁的重复着。

「谁都不能。」

21。

之后几年,我依旧生活在妈妈严密的掌控中。

无论偶有外乡人进山。

还是本就是村里的乡亲。

妈妈一律不准我跟任何人接触。

就连家里亲戚看我年纪越来越大,想要给我说亲。

可每次男方家来人,她都总会提出自己要一直跟我生活在一起的要求。

而那些本就对我没什么感情的男人,自然没有哪个会答应。

等过了25岁,上门说亲的人也渐渐没了。

而村里人也全都明白过来,妈妈那些要求哪里是为了让我嫁个好人家,分明就是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让我结婚生子。

时间越久,我在妈妈面前就表现得越乖顺。

那些对大山外面的渴求,那些还没开始就结束的梦想,那些让我魂牵梦绕的未来。

全部被我严密的,藏进了绝不会被她发现的心底最深处。

对于我一年更比一年老实的表现,妈妈当然是不能更满意的。

本来她所求的就是一个与她相亲相爱,彼此依靠的女儿,而是一个可以任由她掌控操纵的提线木偶罢了。

长年累月不动声色的坚持下。

妈妈终于开始逐渐放下对我的戒心,有时甚至会允许我和她一起出门赚钱。

但她不知道,当年由崔老师播种,方酌安施肥的那颗种子。

早已经在我心里生根发芽、茁壮成长,成为了一株绝不会再被轻易斩断、掩埋的参天大树。

22。

30岁生日当天。

华发丛生的妈妈,难得好心情地带了一个蛋糕回家。

而我,在做了整整八年的提线木偶之后。

终于等来一个,可以永远、彻底摆脱她掌控的机会。

晚饭桌上。

妈妈点燃蛋糕上插着的蜡烛,欢快地拍着手给我唱起了生日歌。

哪怕我已经30岁,她对待我的方式,依旧像我还是个小孩子。

我清楚,她依旧在透过我,看着当年只有7岁,就溺亡在村里野河中的哥哥。

「妈,谢谢你。」

我学着哥哥幼时的语气跟她说话。

果不其然,年纪渐长的妈妈,确实因此产生了一瞬的恍惚。

趁她放松警惕的时候。

我就一如当年她毁掉我高考那样,将早就准备好的,放了过量安眠药的饭菜端上桌。

这些安眠药,是我这些年来,艰难的、一片片存下来的。

「妈,吃饭吧。」

透过莹莹烛光,我回想着哥哥当年的模样,露出个如出一辙的笑容。

妈妈果然恍惚了,她眼中漫起湿意,没再像之前那样对我的主动示好表示怀疑,埋头大口吃起饭来。

31。

晚饭后,安眠药开始起效。

困倦的妈妈嘱咐我吃蛋糕洗碗后,径直回房准备睡觉。

我不疾不徐收拾着饭桌,将一刀未动的蛋糕重新打包装盒,将桌上残羹冷炙收拾进厨房。

洗完碗,擦完桌,我独自坐在院子里,望着满天星光,等待着离开时刻的到来。

静静在院子里等待了半小时。

我起身走进妈妈的屋子,那是过去几年中,她从不准我进去的屋子。

屋子里,贴满了哥哥幼时的照片。

数量之多,几乎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

我一张一张,将所有哥哥的照片摘下,用一块方布裹起来,再三确认妈妈已经睡到不省人事后。

将照片带去院子放进一个铁盆,用刚刚点燃蛋糕蜡烛的火柴。

把满盆照片,全部付之一炬。

「妈。」

看看在火舌中,逐渐变得焦黑、扭曲的照片,我再次透过大敞的屋门,看向昏睡不醒的妈妈。

「就当这是你给我的,第一份也是最后一份生日礼物吧。」

话音落下,两束光忽然亮起,自院外落进院子里。

我回身看去。

时隔九年,除了长出斑驳白发,其余和当年一模一样的崔老师出现在我眼前。

她从一辆车上下来,站在院门口,满眼泪光朝我看来。

「安安,」她哽咽地喊着我的名字:「我来接你了。」

32。

和崔老师一起来的。

还有她的丈夫、方酌安夫妻,以及两个我见过的,当年和他一起来山里写生的男生。

之所以来了这么多人,大约是担心会发生什么意外。

几年过去,我当年对方酌安的那点青涩暗恋,早就半点不剩。

「安安。」

崔老师脚步急促地朝我走来。

我回过神来,同样朝着她走来的方向走去,到最后,变成了飞奔。

短短几秒。

我直直扑进了崔老师怀中。

即便只在当年朝夕相处过短短半年,可如今再见,我对她却没有半点陌生。

「好了,咱们先上车离开这里。」

比当年沉稳了不知道多少的方酌安,在崔老师身后催促着。

他的妻子上前,扶住哭成个泪人的崔老师,同我一道,一左一右扶着崔老师上了车。

夜路本就难走。

更遑论是至今扔进闭塞的山村里的夜里。

好在,方酌安车技很好,临近黎明时,宽敞稳健的SUV终于驶出颠簸的山路。

朝阳落下,将车里每个人脸上的笑或者泪,都照耀得那样清晰。

我转头痴痴望向窗外,如饥似渴地看着。

这是我三十年来第一次,看到大山外的风景。

33。

鉴于我只有高中学历。

被崔老师接进城后的第一件事,首当其冲就是学习。

我捡起当年被迫放弃的课本,在崔老师一家人的倾力帮助,尤其是身为大学老师的方酌安妻子的辅导下,边学习边工作。

桎梏于学历与技能的匮乏。

在方酌安妻子的背书下,我成为了大学校园内的一个宿舍管理员。

与此同时就像一块干燥多年的海绵,拼命了吸取着那些我曾没有机会触碰的知识。

两年后,在崔老师和方酌安妻子的鼓励下。

我鼓起勇气,走进了成人自考的考场。

煎熬地等到公布成绩那天。

不负所有人的期待,我顺利拿到了那本让我魂牵梦绕了十几年的大学本科毕业证。

「安安。」

崔老师眼中含着泪花把我看住。

「我没骗你吧?只要不放弃,你就永远还有改变命运的机会。」

承受了太多来自崔老师一家的帮助。

我心中感激,却也自觉这辈子恐怕直到死都无法还清这份偌大而厚重的恩情。

34。

顺利拿到本科毕业证。

我凭借自己的能力,重新找到了一份工资尚可的工作。

又独自租了房,过起了崔老师当年提过的,名为「北漂」的生活。

虽然很累,且有时会捉襟见肘。

但我从头到脚,都充盈着几乎让我可以飞起来的喜悦和兴奋。

我的精力好似永远都不会枯竭,仍旧急不可耐的吸收着来自四面八方养料。

比月亮海亮的霓虹灯。

比山还宽的街道。

比人还多的汽车。

还有我曾经只在课本中见过的天安门,故宫,博物馆。

我一点一点用所见所闻,填充着我曾枯竭了三十年的生命。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将自己重塑成为一个和芸芸众生越来越接近的普通人。

眨眼,离开妈妈后的第一个十年悄然而逝。

跋涉十年,我终于完成了自己成为普通人的目标,而我也相信,往后第二个十年,第三个十年,我还会越来越好。

35。

40岁生日那天。

我将十年来攒下的钱,一半交给崔老师用来养老,一半拿来做旅行经费,首次收拾行囊踏上了未知的旅途。

循着当年崔老师讲过的那些风景。

身临了更胜画卷的山水。

领略了肥沃的草场,自在的牛羊群。

见到了壮阔的雪山和奔腾的大江大河。

认识了不同地区不同民族,却拥有着同一种笑脸的人。

体验了或大同小异又或截然不同的风俗人情。

途中,在布达拉宫稍作停歇时,我意外见到了一个半是陌生半是熟悉的同乡。

「齐安安?你是齐安安?」

对方操着我阔别十年的乡音,震惊万千的叫住了我。

我回身看去,虽然认出了对方的脸,却又实在叫不出他的名字。

架不住盛情邀约,我被对方请着喝了一万油酥茶。

「那个……」聊到一半,对方忽然顿了顿,而后犹豫着问我:「你出来这些年,是不是再没回去过了?」

我没说话,只微笑着点点头。

对方忽然长叹了声:「那你还不知道吧,你妈妈她……在你走后不久,就疯了。」

有些惊讶,但不多,毕竟早在我还在她身边时,她就已经时不时会表露出几分疯癫模样了。

我喝了口油酥茶,继续保持沉默。

对方没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多久,一碗油酥茶的时间,我们便分开了。

玛旁雍错边上,望住眼前湛蓝无垠的湖泊,脑海中陡然浮现出同乡此前对我说过的那些话。

「你走后不久她就疯了,嘴里你的名字、你哥的名字,翻来覆去的叫着。」

「有时候深更半夜,突然特凄惨的喊起来,边喊还边不知道跟谁一直说什么‘对不起’。」

「你出来也十来年了,亲母女还有隔夜仇啊,要不…你还是回去看看吧?」

身后不知何处有铃声传来。

清越的声响中,我掀起波澜的内心重归平静。

我想,这辈子直到死。

我都不可能再回到那个,只留给我麻木、痛苦、绝望记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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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妈妈毁掉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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