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小小的院落里,因着不速之客而拥挤起来。林欢时愁眉不展,看着熟悉的风景,第一次感到孤独。
自那晚以后,陈如月日日缠着晏清,出入都同他一起。
初时,林欢时还会争一争,霸道地护着晏清,“你这个坏女人,离我师傅远些!”
陈如月从不还手,她只是暧昧地笑,指挥身后的晏清,“夫君?你养的野猫又要抓人了哦……”
每当这时,晏清都会出面,拨开林欢时的手。
他就像变了一个人,看她的眼里不复温柔。他说,“欢儿,不如你回家去吧!”
彼时,就快到林欢时十一岁生辰了。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师父,你是认真的吗?”
“嗯。”晏清偏过身子,“我已写信给你的父母,你生性活泼不好教养,我教不了你了……”
“好……”这几年,林欢时多少受了晏清的影响,喜怒都能控制得很好。
她只是定定地看了看晏清,见他始终不肯回头,便也决然转身离开。
林府里,觥筹交盏,与林家交好的朝臣来了不少。林欢时坐在正中间,听大家夸赞道,“林小姐出去几年,果然大有进益啊。”
林父喜上眉毛,得意地看着如今亭亭玉立的闺女,捋着胡须说道,“是啊!”
自从回到府内,林欢时一直深居简出,极少与外界打交道。世上繁华无尽头,可她却失去了兴趣。
一转眼,就是五个春秋。
“欢儿,”这天,林母来找女儿闲聊,无意间说起小时候的事,愧疚道,“欢儿,你如今娴静优雅,整日呆在内院作画,你父亲不知有多高兴……”
她掏出锦帕拭泪,“可是,娘却更喜欢你小时候泼皮无赖的样子,虽疯疯癫癫的,却比现在有人气儿……”
“娘,”林欢时靠进母亲怀里,“女儿那时不懂事,给您添麻烦了。”
“哪有!”林母爱抚着女儿,“不就是上房揭瓦,打了小皇子吗?咱们林家还撑得起你!”
“不过……”她转而说起,“你那个师父,叫晏清对吧……快过年了,娘想着也该上门拜访一二。只是派去的人说,他好像生了什么病……”
“什么?”林欢时突然坐起身,“他生病了?”
“啊……是啊?”林母有点懵,“怎么……”
“娘,我有事出去一趟!”不待母亲说完,林欢时急急忙忙跑出去,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5.
她也不叫人送,骑一匹快马疾驰而去,留下一路尘埃。
多年不见,关于晏清的事情,她很久都没有再听说。可是,有些人一旦镌刻在心里,就成了抹不去烙印,岁月只如浮萍。
林欢时久不出门,却能准确地辨清方向,不多时便出了城。
那座小院啊,久经风霜,肉眼可见的苍老消沉了。可它依然整洁,枯黄的树叶落下来,被有序地收拾成一堆,安静地等待来人。
推开房门,林欢时一眼便看到躺在床上的男人。他面色苍白,下颌的胡茬冒出来,泛起一圈青色。
“师父……”这些年,她一直隐藏的很好。原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她将晏清的肖像藏在枕下,夜夜与他同眠。
只有她知道,思念如刀,她已被逼至角落里,没有退路。
可没想到,五年过去了,真正形销骨立的却是晏清。
“师父?”林欢时小心翼翼地抚上他的脸,手心里一片滚烫,他分明烧得厉害!
“师父,快醒醒啊……”林欢时伤心落泪,泪珠滚下来,恰好落在男人的眼帘之上。似是听到呼唤,晏清费力地睁开眼,哑着嗓子说,“水……”
“好!”林欢时转身端来一杯温水,费力地扶起晏清,将水杯递至嘴边,“师父,你快喝一些吧……”
晏清脑中不甚清明,直至满饮下一杯水后,五感才渐渐归位。身后贴着柔软的身躯,耳边传来女子的哽咽,还有那近在咫尺的清浅呼吸……
“欢儿?”晏清如坠梦中,迫不及待抓住女子青色的衣衫。
“师父,欢儿在。”林欢时受不住了,她俯身倚在男子怀中,悲切地哭喊。“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呀……”
她一路奔波,腹中灌入多少寒风,又突然情绪大恸,此时只觉头疼欲裂,却仍抵着男人的胸膛,“师父,你再也不能赶我走了!”
直到感觉女子滚烫的泪水,晏清才终于相信,他的欢儿回来了。
师徒二人紧密相拥在一处,任凭窗外月升日降,凄风苦雨随之而来,都没有再分开。
放纵大哭的下场,就是林欢时也生病了。
她昏昏沉沉地,却还揪着晏清的袖子不放,仿佛一瞬间又变成小孩子,依偎在他怀里撒娇,“师父,我难受得紧。”
估摸着小姑娘是染了风寒,晏清连忙出去煎药,“欢儿,师父昨日才进城抓了药,你睡一会儿,很快就好。”
故人重逢,晏清大喜之下病都去了一半,甘愿为姑娘跑腿。待他煎药归来,林欢时已陷入深眠。
昏暗的烛光下,女孩纤细的身躯一起一伏,像大海里漂泊的孤舟,终于寻到方向。
小姑娘长大了,意料之中的美丽动人。那个爱藏在他怀里撒娇的小女孩,变得成熟了、稳重了。这些,晏清都感觉得到。
可是,他们之间总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就比如——
他握上她的手,轻唤一声“欢儿”,小姑娘睁开眼,下意识就往他身上靠。嘴里呢喃着,“师父,我不要吃药。”
他拍拍姑娘的后颈,柔声哄她,“好欢儿,师父也不舒服,我们一人一碗,将药喝掉好不好?”
看着头顶温柔如水的俊颜,一想到这些年赌气同他分离,林欢时心都化了,还怎么拒绝呢。
她就着晏清的手,闷头饮下苦苦的汤药,小脸皱在一起,可怜巴巴地说,“师父,你抱抱我吧!”
晏清没有拒绝。或者说,他不会拒绝。
良药苦口,缓解了身体的疼,心却更加空虚起来,只想抓住眼前的温暖。
最起码,今夜容他放纵这一次,不管是对是错。
他抬手将林欢时拥入怀中,为她细密地裹好棉被,柔声哄她,“睡吧。”
在梦里,林欢时终于和师父在一起。她怯怯地表白,“师父,欢儿心悦你。”
听完这话,晏清脸色大变,一把推开她。
“师父……”林欢时心急追他,顿时醒了过来,惊出一身冷汗。
屋内只余她一人,林欢时大惊之下没了睡意。她刚想起身寻找晏清,房门却被打开,一个女人走进来,屁股一扭一扭地……
是陈如月。
“林大小姐,”她以手抚额,娇俏地笑道,“当真是女大十八变,美的不可方物啊。”
“你想干嘛?”想到白日里晏清那副虚弱的模样,林欢时气不打一处来,“你是怎么给人做妻子的,丈夫重病在床,你却深夜才归家,干什么去了?”
“哈哈哈……”陈如月止不住笑起来,上前一步坐在床沿,“我?当然是出去寻欢作乐了……晏清这个榆木脑袋,我不喜欢。”她坏笑着凑近,“我怎么可能只有他一个男人呢……”
“你!”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林欢时又羞又气,却不甘落了下风,“你若看不上,趁早与他和离。”
房门没关严,林欢时不禁打了个寒颤。她红着一张脸,依然挺直脊梁说,“你不要他,我要。”
“嘁……”陈如月不屑地扭头,“大小姐,可知你在说什么?你正值如花妙龄,未来的夫婿即便不是皇亲贵胄,也一定是名门之后。你能看上晏清?”
陈如月一针见血,句句说到点子上。林欢时犹豫了一会儿,她秀眉紧蹙,红唇抿作一条细线,似是在纠结。
不过很快,女孩重又展开笑颜。看着陈如月小人得志的脸,林欢时坦荡地说,“我就是喜欢晏清,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我都喜欢。”
她扬起漂亮的小脸,圆圆的眼睛湿漉漉的,“陈如月,他欠你的,我来替他还。拜托你,能把晏清还给我吗?”
6.
第一次见林欢时,晏清就觉得她像一只猫。粘人的时候,浑身都软软的;一旦生气起来,却又六亲不认,恨不得扑上来咬你一口。
可当他站在门外,听小姑娘一番真心实意地剖白,却发现对她的了解远远不够。
她更像刺猬,外表坚硬无比,内里却软得一塌糊涂。当她卸下所有防备,露出本来面目时,没有人会不动容。
陈如月也招架不住。更冷酷的话就在嘴边,可她却说不出来了。
她只是转身打开房门,意味不明地朝内看了一眼,然后便走了。
熟悉的脚步声传来,晏清靠在门上,和林欢时对望。
“师父……”
她方才的话,他都听到了吗?
林欢时有些发窘,正踌躇不知该说些什么,晏清先开了口,“欢儿,明日一早你便回去吧。”
“你还要赶我走?”林欢时大惊失色,“师父,你明明都知道了,我……”
“欢儿!”晏清打断她,“我……不能!”
他的一生,原本就是平凡的。不幸的是,陈如月与他无法同心,凭白蹉跎了数年。可不论结果如何,他都不能将小姑娘搅和进来。
有一句话,陈如月说的很对。
欢儿是天上月,轮不到他来摘。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林欢时还在浑浑噩噩中,感觉晏清在一旁唤她,“欢儿,快醒醒!”
她睁开眼,抱着最后一丝幻想,“师父,我能不走吗?”
晏清脸色阴婺,眼底一片乌青,分明舍不得她。可他依然狠下心肠,将林欢时扶起来,“喝了这碗药,你便回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林欢时不肯,又不敢当真忤逆他,只好拿出看家的本事,在他怀里撒娇,“师父,除非你和我一同喝,像以前那样。”
以前,在林欢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也是这般哭闹不肯喝药。为了哄她,晏清只好以身试药,同小姑娘一人一口,好歹叫她喝了进去。
往事历历在目,晏清悲从中来,低头嘬了一口,“欢儿,该你了。”
因为不想分别,二人喝的极慢。待一碗药见了底,天光已经大亮了。
“刚好……”晏清最后摸了摸女孩的鬓发,催促她,“这便走吧。”
林欢时一直靠在他怀里,听他如擂鼓一般剧烈地心跳,想到这次一别,也许便永无再见之日。
不知哪来的勇气,林欢时伸手抱住晏清的脖颈,两唇张触,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她没有经验,只是凭着本能去靠近,很快便力竭了。林欢时失落地松开手,正要离开时,晏清突然反客为主,倾身压上……
两手交缠,不知谁先点燃了谁,寂静的房间里传出暧昧的呻吟。情正浓时,陈如月忽然闯了进来,将二人捉奸在床。
“看看吧,”她扶着腰来回踱步,“好一对落难鸳鸯,还真是……不知廉耻啊!”
晏清突然惊醒,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内心懊悔不已。
手忙脚乱地替林欢时整理好衣服,晏清就像失了魂一样,听陈如月说,“晏清啊晏清,你还不承认吗?你爱上了你的小徒弟,还……”
“师父……”
听到女孩细软的声音,晏清只觉身体里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饶是他在傻,也猜出几分门道。
他艰难地起身,指着陈如月道,“如月,你我夫妻一场,你怎能……”
“怎么?”陈如月厉声打断,“晏清,你该谢谢我。那可是上好的催情药,别不识好歹。”
说完,她扔下事先写好的和离书,摔门离开了。
这厢,林欢时呻吟不断,身体发烫似火,迫切地想寻求疏解。晏清也不好过,可他理智尚在,连忙抱起姑娘向外走去。
北风吹来大雪,鹅毛一般纷纷扬扬,驱散了几分燥热。
昏迷之前,林欢时感觉晏清脱下棉衣,兜头罩在她的身上。骏马绝尘,男人呼吸急促;放眼望去,大地都染上白霜。
“师父……”再醒来时,林欢时身处香闺之中,母亲在身旁垂泪,低声喊道,“我可怜的孩子啊……”
7.
直到新年来临,林欢时都没能再见到晏清。她多次同母亲打听,“娘亲,是师父送我回来的对不对?他人呢?去哪儿了?”
可母亲总是敷衍她,“欢儿,这种凡夫俗子,以后不要再见了!”
她托人去打听,甚至私下里偷偷跑出去一次,院子里落了厚厚的灰尘,他没有回来过。
晏清不见了。
林欢时在家中大闹,威逼林家二老,“你们不交出晏清,我就不活了!”
“成何体统!”林父大怒,一巴掌下去,打的林欢时跌落在地。
“混账东西,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他上了家法,韧性十足的皮鞭打在身上,霎时间皮开肉绽。
若不是林母拦着,恐怕林欢时小命都要不保。
她伏在冰冷的地板上,嘴角咬的出血,气息奄奄之际,依然不肯松口。
“我只要晏清,父亲如若不允,就打死我吧!”
“我的儿啊!”林母扑上来抱住女儿,“这是造的什么孽啊……娘只你这一个女儿,你怎的就不能听话些,母亲答应,一定替你寻一门好亲事。不出半年,你就会忘了他,日后一家人和和气气不好吗?”
林母不懂,自家的女儿为何如此固执,偏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是啊,所有人都不懂。
风光无限的林家大小姐,为何乖张至此,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呢?
可是,促成这一切的,不正是他们吗?
林欢时懵懂无知的时候,是晏清收留了她。他教她知书识礼,要做个有情有义的人。
她知恩图报,必要以身相许。又错在哪里呢?
8.
元宵之夜,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林家受邀进宫赴宴,林欢时像木偶娃娃,任由下人为她梳妆打扮。
灯宵月夕,雪际花时,官道上宝马争迟,金翠夺目,飘香十里。
“小姐,”车辇里,小丫鬟尽心劝道,“今日宫宴,来的都是贵族子弟,小姐不妨从中挑选一番,若有中意的,老爷定会替小姐绸缪。”
林欢时盛装打扮,金钗玉坠压在身上,令她好生不自在。
她偏头掀起车帘,看路上行人笑逐颜开,不由得惹出伤心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突然,一道红色身影出现在眼前,陈如月遥遥指着林欢,嘴唇捏喏道——
“烟雨桥”。
秀眉一挑,林欢时福至心灵,不顾疾行的骏马,翻身跃下车辇。
丫鬟在身后惊叫,林欢时却不顾不得了。她使出全身气力,想象自己是破笼而出的小鸟,飞向广阔的天空。
晏清,就是归宿。
她一路不停,直到踏上烟雨桥,看见放花灯的男子。
林欢时一直都知道,他是一块温润的璞玉,气质温和而宽厚。
“晏清,”隔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她娇笑着唤他,“这次,你再也跑不了了。”
9.
林家没了大小姐,着实消沉了一些时日。林老爷思前想后,最终纳了一房妾室,不出一年便喜得贵子。
阖府上下,除了老夫人以外,几乎没人再提起林欢时。
对侯府来讲,她的存在是耻辱。或者更直接一些,是个错误。
她去哪儿了呢?
也许隐居山中,也许藏于闹事。谁会去管呢?
重要的是,她终于冲破樊笼,和晏清在一起了。
为了说服晏清同她成亲,林欢时着实费力一番功夫。他是守礼的君子,要踏出这一步实在太难。
最后,林欢时故技重施,生米煮成熟饭,才逼得他就范。
晏清对她自不必说,但有所求,无有不应。
两人之间唯一的困扰,大概就是陈如月了。
成婚没多久,一日晏清归来,收到同乡传信,说陈如月自缢身亡了。
他拿着那封信,久久都没有动弹。
“晏清,”林欢时从身后抱住他,鼻尖蹭了蹭男人温热的后背,“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吧!”
陈如月,着实是个可怜人。一朝父母双亡,她唯一的指望,便只是嫁给晏清。
可惜天不遂人愿,从前陈家得意的时候,陈如月鼻孔朝天,没少得罪人。大婚前夕,有人出钱请来街上的泼皮,黑灯瞎火地***了陈如月。
对一个姑娘来讲,这无异于灭顶之灾。洞房花烛夜,陈如月放声大哭。她抓住晏清这棵救命稻草,将平生所有的不如意都归咎于他,不断地责骂、侮辱……
后来,她流连花丛,日日出去寻欢。晏清看不过,苦苦相劝却不管用,最后被赶出府外。
她来寻晏清的那年,本是有意要同他了断,解除这段婚约。可不知怎的,看到林欢时的那一刻,她心中止不住地妒火滔天,硬生生将二人拆散了。
造化弄人,蹉跎多年,她终于想通了。
“晏清,”林欢时走到身前,挤进男人的怀抱里,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我怎么觉得,我和她还挺像的呀……”
“你瞧,我们都是离经叛道,都没有父母疼爱……最重要的,我们都爱你。”
女孩扬起无害的笑脸,柔声说道,“可是,我不要像她一样郁郁而终。”伸手揽上男人的脖颈,林欢时哽咽了,“我们要一直在一起,每一天都快乐。”
“……好。”
10.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两情若是长久时,便只在朝朝暮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