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北初代“苹果经纪人”,离奇死在了麦田里
王文东2025-06-04 15:4213,8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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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外爷外婆是渭北某县某乡农民,他们生育五个子女,按长幼次序分别是:我大舅、我母亲、我二姨、我三姨、我小舅。我大舅在乡办煤矿开车,我母亲在我们乡教书,二姨务农,三姨先是在县郊某小学当老师,后来在县报社工作,小舅在北京当兵,是个军车司机。

1990年,我三姨当小学老师时,三姨父李长江从单位办理停薪留职,花光积蓄,贷了款,买了一辆东风康明斯卡车,从小煤矿倒煤。李长江不是我们当地人,老家在邻县,据说他父母早亡,在亲友的关照下长大,后来来到我们县,是单位食堂里做饭的伙夫。他身体强壮,干活肯出力,被领导看中,安排他去学开车,学成后,是一名工人身份的司机。

我们县处在关中平原与陕北黄土高原的过渡地带,黄土丘陵密布,山上光秃秃的,台塬、沟壑交织,人们多住在厦房和窑洞里,种植小麦、玉米和菜籽、黄豆、荞麦等杂粮。人们靠天吃饭,偶尔寻门路到小煤窑打短工。煤是我们县的矿产,陇海铁路运煤专线修到了各个国营大矿。小煤矿没有运煤专线,要靠卡车司机们开车拉煤,运往火车站。运一吨煤我不知道赚多少钱,总之,李长江不分昼夜地开了一年多的卡车,最终卖掉了车,还清了贷款,攒下第一桶金——五万元。挣了钱,李长江就暂回单位上班。

那时许多村里没有自来水,日常用水是从井里打水。干旱少雨的时候,井里没水了,就有看中“水生意”的人钻透岩石层,打出机井,安上水泵,卖水给村民。

有妇人的丈夫外出打工了,妇人去机井担水,水泵管理员看着妇人:“缴费,一毛。”

“掌柜的出门打工了,没钱,先赊着,等他回来了给钱。”妇人小心翼翼地说。

管理员拒绝了:“那不行,打井时花的是现钱,担水也得付现钱,都有难处,没办法。”

连一毛钱担水钱都拿不出来的人,就存在在我们身边,是我们的亲友、乡邻。为摆脱贫困,人们都在为增加收入想办法。经过一些先行者探索,又经集体林场做试验,证明栽苹果树、卖苹果可以增加农民收入。

李长江给单位二把手开车,有次跑在台塬上,看见人们栽植乔化苹果树——主干、主枝、树冠高大粗壮的果树,生长旺盛、挂果期长。当时二把手顺口说了一句:“其实还有矮化品种,三年就能挂果,产量更高。”手头有了积累的李长江听在耳中,琢磨起栽种矮化苹果树的事儿,他是个想凭自己努力把日子过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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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爷外婆家是个独家庄,大村子在三里路外,偌大的一处黄土台塬下只有他们一家人。家里有五孔窑、三间厦房。窑后是黄土山梁,门前有一道二三百米长的斜坡通往梁顶,梁顶有外婆家的五亩麦地。1987年,我小舅成家,外爷外婆卖掉了家里最后一头耕牛。平常,大舅小舅都不在家,梁顶的五亩地,耕种时到大村里借人家的牛耕种,收获时,眼巴巴等着离得近的儿女请假回来干活。缺水少雨,庄稼长势一般,一亩地最多打二石麦,一石麦三百三十斤。

李长江有了种苹果的想法,就找到我外爷商量,说一年一亩地给我外爷三石麦,要承包他的地。外爷琢磨,啥也不用干,还比自己种地收获多,就与这个三女婿约定,把地包给他十年,粮食每年兑现。大舅、小舅对此没有异议,三姨叮嘱李长江:先给粮,你再栽树。姨父在邻县买了麦子,把当年的粮食拉给了我外爷,这就开始栽树。

经同僚介绍,李长江找到县里的果树专家。果树专家联系苗木公司,以三元钱一棵的价格,卖给他八百多棵果树幼苗,九成是矮化红富士树,其余几十棵,品种大约是红冠、乔纳金、北斗。

1992春天,李长江再次办理停薪留职,他从自己老家找来亲友,在五亩麦地里挖了一米深、一米宽,长度二三十米不等的果树栽植坑道,又拉来鸡粪填埋在坑底,将八百多棵苹果树栽植在了梁顶的麦地里。在当地也可以找人干活,但三姨父更愿意扶持自己的亲友。

外爷外婆家对面不远处,是另外一道山,山下有一条河,它向东流,融合别的河流,汇入黄河,黄河奔腾,去往东洋大海。山、河、塬之间,有几百亩土地,只有这一处果园。我的三姨父李长江,是我们乡为数不多栽植矮化苹果树的人。

2

我们黄土塬,土崖边、地畔上,多生有一丛丛林檎,长出乒乓球大小的果子,成熟后,摘下来吃,脆甜;放个三五天,果肉发面,绵软。有地方人将林檎叫“沙果”,它属蔷薇科,是我们本土化的苹果。

近代种植的苹果是大苹果,最早来自十九世纪中叶,是传教士们传教时带来的。后来,山东、辽宁、河北等地从德国、美国、俄国、日本等地纷纷引进过苹果品种。从1871年起,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辽宁南部、山东半岛地区形成了较大规模的苹果种植,栽种有国光、倭锦、黄香蕉、鸡冠、红玉、金冠、元帅、红星、柳玉、秋金星、醇露、伏花皮、祝光、丹顶、黄魁等二十多个品种。

大苹果栽植历史里,经历过1979年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1984年,苹果取消了统购政策,实行多渠道经营……1985年起,由于苹果种植收回投资快,效益高,各个地区都开始将发展苹果生产作为开发山区、脱贫致富或积累资金支持农业生产的重要手段,我们陕西发展苹果产业的速度迅猛,在渭北地区建立了二十五个优质苹果基地县。1992年,陕西苹果产量就有八十四万吨。种植水平升级、品种迭代、产销结合等新课题出现,苹果栽植与销售进入新的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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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跃进牌小货车停在外爷家门前,工人从货车上铲卸白石灰,石灰落地,白色粉尘飘舞。石灰真白、真轻,像云又像雾,我和表弟李军军窜进粉尘中,享受腾云驾雾的感觉。时年,我十岁,表弟八岁,我们不知石灰为何物,只看它白而轻盈。

“滚出来!”

我和表弟正忘乎所以地手舞足蹈,听到如炸雷般一声呼喝。

丈许外,李长江铁塔一样杵着,他弓眉,瞪眼,左手叉腰,右手指定我们,黑乎乎的胸毛从他那件米黄色短袖敞开的领口露出来:“滚出来,站在这儿!”

我和表弟头发眉毛上全是石灰,垂手站在李长江面前。

“谁让你们到石灰里去的,你?还是你?”李长江指点我们。

表弟开口:“爸爸……”

“闭嘴,手张开。”

李军军噘着嘴,左手背后,右手伸在胸前,“啪、啪、啪”,姨父用他蒲扇一样的大手在他儿子手掌上打了三下,李军军的脸瞬间变得通红,“哇”一声哭出来。

李长江盯着我:“还有你……”

我不敢违逆,伸出手去,“啪、啪、啪”又是三下,一种厚实、沉重的钝痛从手掌传来。我咬住嘴唇,眼泪直流。

“石灰有毒你们知道不知道?吸进肺里,把肺烧坏就没命了!”李长江训斥我们。他卡住我和表弟的脖子,将我们摁在水盆中,为我们洗脸,洗头,他用粗壮的指头缠着毛巾,在我们的鼻孔里打转。

古老的林檎能在我们县生长,是因为渭北的气候特别适合蔷薇科植物的生长。现代种植的大苹果,同属蔷薇科。姨父栽植的矮化果树很快在梁顶的五亩地里生出根,抽出枝条,生长起来。

姨父未雨绸缪,思谋两三年后苹果挂果,果子该如何储存。他选中了外爷家一孔废弃窑洞,挖了三丈深,丈许高,使唤红砖砌了窑洞;窑后做出一个直径半米,高十数米的通风孔,像个大烟囱。这是他为存储苹果做成的果库。姨父拉着我和表弟走进果库,他手捧一张白纸,放在“大烟囱”的通风口下,白纸漂浮起来,忽忽悠悠,顺着通风孔升空。

姨父说:“你们看,这是大气气流的作用,可以抽走果库里的热量,保持温度,让苹果保存更长时间。”

姨父拉来白灰,是要刷在果库墙壁上,防止害虫和病菌。我和表弟受到了姨父的惩罚,听到了他的指点,对白灰、气流记忆深刻。更深刻的东西,是他的力量和他的权威性。

3

1995年,姨父果园里的苹果树开花结果。

周末,李长江开着他的跃进牌小货车,载着我和李军军到果园干活。那时我十三岁,表弟李军军十一岁,我在我们乡念六年级,李军军在县城念四年级。已经调到报社工作的三姨,周末也会来到果园给我们做饭。平常他们一家三口住在三姨的办公室,县城有人要盖商品房,姨父缴纳了两万元订了一套房。有时,路过正在施工的工地,姨父会对表弟说:“这里有咱们家的房,到时候,你自己一个人住一间屋子。”

我和李军军从小在外爷外婆家长大,我们熟悉身后的山,了解山前的河。我们知晓山上某处酸枣又大又红,熟知河里何处螃蟹多、会在什么季节爬到河岸的土洞里产卵……我们期待在周末见面,看能不能在干活的间隙,去寻找我们的酸枣与螃蟹。但多数时候,我们没有这样的机会。

苹果发芽开花时,食用叶芽、花芽的害虫金龟子便来了;苹果长出叶子,叶子黄了,需要杀菌;苹果生长了、长大了,既需要防止害虫,也需要营养了……五亩果园,地形狭长,姨父从收购站淘来一个大型铁罐,竖在地头。又载着水桶到河边灌满水,拉到果园,放水在大铁罐中。大铁罐安着放水的水龙头,下面放置一个药瓮——那时的果园每年要喷洒五六次农药肥料,姨父买来的摇杆式的喷淋设备,接上二三十米长的橡胶管子,从大铁罐放水到药瓮,配备药、肥。果园里的帮工从瓮里担两桶药、肥来,我和李军军摇动摇杆,为设备提供压力,姨父持着喷头,喷淋果树。

橡胶管子直径约三厘米,二三十米长的橡胶管子,需要持续不断的压力,才能将药、肥供应至喷头。我和表弟换着来,一人摇一桶。这个人摇时,那个人在旁边歇息。一瓮药,有八桶,每天要打五六瓮药,我们持续不断摇动摇杆,说着《变形金刚》里的擎天柱和威震天谁更厉害,讨论了燕子李三和大刀王五到底谁是大英雄,李军军还跟我说,他在县城里看了一个动画片,主人公名叫摩罗丹,会变形,能大能小,使用着方天画戟,斩妖除魔。我们乡上的电视没有县城里的电视收的频道多,我信以为真,若干年后,我在药店里看到一种丸药,治疗胃炎的,名字叫摩罗丹,我才晓得,那是表弟自己编造的故事。

姨父穿着布鞋,戴着草帽,在果树间喷药。他仔细地将药、肥均匀地喷洒在每一棵果树上。三年以来,他每天天不明起床,一头扎在果园里,搞着最精细的管理,为苹果树浇水、施肥、除草、疏花、修剪。他笃定地认为,他种出的苹果会是我们乡、乃至我们县最好的苹果。

有时候,喷淋设备出了故障,姨父要去维修,我和李军军便会小心翼翼提出:我们能不能去山上或河边玩一会儿?姨父扭头,瞪着我们,我们大气不敢出。

片刻后,姨父说:“你们两个‘老逛子’,没看都多大了,还光知道逛?!”

我们松了一口气,因为接下来,他就会说:“滚!”

那时,我和李军军确实爱玩,在听到“滚”后,我们沿着山坡一路小跑,去往河边,将脚面埋在有鹅卵石的水面,并起手掌,捕捉河里的泥鳅或其它小生灵……我们无忧无虑地玩耍,忘却劳累,一直要玩到姨父修好设备或三姨远远地呼唤我们吃饭。

秋天,苹果成熟了,姨父果然种出了好苹果。深红色的红冠苹果果实饱满,极具视觉诱惑力,吃一口,清新,甘甜;鲜红的乔纳金苹果,香味浓郁,咬一口,酸中带甜,汁水溅出嘴角;黄绿色的北斗苹果,扁扁的,个个都有碗口大;最值得称赞的是那些红富士苹果,它们生有红色条纹,果形端庄,大小均匀,吃起来脆甜脆甜,是超级大苹果。

周末,很多亲友都去果园帮忙摘苹果,姨父会毫不吝惜地将苹果分给亲友们吃。他说:“大家吃能吃几个呢?随便吃!”

苹果采下后,存储在姨父建造的果库,他说他的苹果最好,他要把他的苹果送给他单位上的人们吃,他们吃得好了,自然会买,别处的苹果卖一块钱两块钱,他是要把好苹果卖到三块钱呢。

4

李长江的苹果种得好,口味佳,得到了人们的认可。他常带着他单位的人、单位的人介绍的人到梁顶的果园参观。他给大家讲,他的果子能卖多少多少钱,为什么比别人的价格高。他还给自己装了电话机,印了名片,用以联系购买苹果的人。一来二去,李长江在栽种苹果、卖苹果方面有了名气。有人想通过他购买矮化苹果树苗,还有人想让他带着自己一起卖苹果。

1996年,听闻了我姨父名气的湖南水果收购商老罗找上门来了。他是湖南衡阳人,做了许多年水果生意,在衡阳有自己的水果批发档口,他想找可靠的人在渭北帮他收购好苹果。

“水果代办人”“水果经纪人”这样的名词,那时还没有在我们县听过,见面交流后,姨父同意了老罗提出的“合作”的想法,他把这种水果经纪业务对外称作“给南方人帮忙收苹果”。

忙不是白帮的,老罗制定了收购标准,我姨父每收购一斤苹果,老罗给他二毛钱佣金,中转场地租金、苹果分拣、包装、运输的费用,也全部包含在内。

那一年,李长江在他老家召集了亲友,从9月底忙到12月底,从我们县、耀县、洛川县、白水县,共为老罗收购了二十万斤苹果。彼时公路交通网线尚不发达,姨父就通过运煤时结交的火车站上的关系,在铁路货运部门获得了运输指标,顺利将苹果运送至衡阳。

业务办得漂亮,老罗便邀请李长江往湖南考察。在衡阳,老罗慷慨地支付了我姨父四万元的佣金,刨开各种费用和工人工资,能有一万余元利润。李长江也在那里第一次见识到了销方市场的火爆,水果市场上卖苹果赚钱跟捡钱似的,令他目瞪口呆。

“一斤苹果在南方可以卖七块五毛钱!”李长江回来后,对每一个他见到的人说。

李长江之前不抽烟不喝酒,可那次从湖南回来后,却总买了“红塔山”装在身上,见人就发,见人就说他的见识。他每说一次,别人都会惊讶一次,而别人的惊讶,也给他带来了更大的野心。他想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也带着亲友们把日子过好。

很快,姨父对自己的五亩苹果园做出定位:“以后,我们自己果园里的苹果不卖,专门送人,让人们看看我们的苹果,按照这标准种,我们按这标准收,卖往南方去。”

他的野心里,外爷家院子的果库不够用了,他需要更大容量的中转库——1997年年初,李长江在县郊找了一处荒地,与所在村集体达成协议,租赁荒地建设果库。

栽植了苹果园,苹果树刚刚挂果不久,帮湖南老板收购苹果,也才收购了一年,手头的积蓄早已花干花净。三姨劝姨父:“慢慢来,不要急,等自己攒下钱了再弄。”但姨父不听,道:“到那个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李长江去信用社贷款,可他是停薪留职的人,没有工资收入,信用社不贷给他。他就让正常上班发工资的我姨去办,我姨不同意。李长江再三保证,一定没问题,南方人经济条件好,爱吃苹果,南方又不种苹果,这个果库建成以后,存储更多苹果,卖往南方,一定能够赚大钱。架不住他的软磨硬泡,三姨就从信用社贷了十五万元出来。

荒地左边临崖,右边靠山。李长江租赁了推土机,推出九百个平方,夯实地基,从当地的采石场运来大块的石头,拉了砖、水泥、沙子等,在县郊建成了三间大果库和五间用于办公住宿的平房。远远望去,有石头外壳的大果库,犹如巨大的堡垒,庞大而牢固。在离果库不远的地方,李长江又搞了一片苗木繁育基地,培育苹果树苗。

至此,李长江拥有了自己的“示范基地”、苗木基地、果库,开始在收购好苹果、销售苹果上下功夫。

他常常问我和李军军:“你们俩‘老逛子’说,挣钱难还是花钱难?”

这是一个我们没有接触过的问题,我们俩孩子懂什么呢,我们没挣过钱,也没有钱让我们花。

不等我们回答,他自己宣布答案:“花钱难!”

他说,挣钱的话,只要肯下苦,哪里都能挣钱;花钱的话,你还得想呢,什么钱能花,什么钱不能花,咋样花出价值来。

我和李军军听不懂他说的话。

那一年,商品房交房了,而我姨父没有拿到他的房,原因是:建设果库的中途,他身上的钱还是不够,就去找了开发房产的老板,把那两万元订金要了回来,用掉了。而这时,我三姨的单位也不让住人了,他们一家人只能搬了出来,租住在县郊的城中村。

5

为了收到好苹果,李长江开着他的小货车去了很多种苹果的村子去看果园。他的果库对面有一家磷肥厂,因着建了果库,和磷肥厂的厂长也熟络了,就跟厂长谈了条件,赊销磷肥,半年一结账。他整车往村子拉磷肥,看见谁家的苹果种得好,就将磷肥赊给人家,和人说好,苹果熟了后让他收购,磷肥款到时候从苹果款里扣就行了。李长江从厂里拉去的磷肥,比一般的农资店便宜,还不用付现钱,果农纷纷应承。

看到了苹果收购的效益,收购苹果的人多了起来。因李长江提前做了工作,1997年,他又成功为老罗收购了二十万斤苹果,同时,他筹了钱,给自己也收了五万斤苹果发往湖南销售。老罗的水果档口向他开放,他就在档口推销自己的苹果。他12月初去往湖南销苹果,春节前一天回到我们县城。他说苹果卖完了,赚了。赚了多少,没人知道。账结清了没有,也没有人知道。

从李长江这里赊了磷肥的果农,大多数人都履约将自己家的苹果卖给了他。也有一部分果农,用磷肥时答应得好好的,后面却将苹果卖给了别的收购人。姨父去索要磷肥钱,他们要么说钱已经用光了,要么说没有钱,“明年苹果一定卖给你”。寒假,在姨父的要求下,十五岁的我带着十三岁的李军军,乘车、步行,辗转数个乡镇,去数十家果农那里要账,我们叫着“叔”或“姨”,说着好话,恳请对方给钱。好说话的人,给我们倒水喝,说手头没钱,等有了一定给;不好说话的,解开自家拴着大黑狗的铁链,大黑狗龇牙咧嘴扑来,将我与李军军吓得屁滚尿流。

这很尴尬。这些人不卖给姨父苹果,也不给他磷肥钱。磷肥厂催要肥料款时,李长江只能自己付款。这一定产生了亏空,加之,在湖南卖苹果赚了多少并不明朗,眼见得李长江更加忙碌起来。

我们县多个乡镇都有国有大型煤矿,我们乡也不例外,煤从地下开采出来,通过矿车和传送带运到煤场,从煤场装运火车。1997年到1998年,国有煤矿改革,大量人员下岗,煤价变动很大,煤场里的煤堆得像一座山,几乎要从煤场围墙里倾泻出来。1998年夏天,下了大雨,冲垮围墙一角,一些煤涌出煤场,堵塞在道路上。矿上紧急修理围墙,但囿于人力物力,没办法清理道路,矿上负责人就发话:“谁清理道路,煤就是谁的。”住在周边的人们拉着架子车、扛着铁锨、扫帚,一拥而上,拉走了大水冲来的煤。对煤场来说,那是极少的煤,可真正打理完毕,也有成百上千吨,许多户人家门前都堆起了煤堆。

李长江联系了外县的发电厂,得知他们有用煤需求,便开上跃进卡车,到家家户户收煤,运往发电厂赚差价。我父亲也是一名煤矿工人,他在山陕交界处的煤矿工作,1997年买断工龄回到我们县,一时找不到工作,就跟着我姨父干活,收苹果、运化肥、收煤、运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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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江这个人,肯吃苦,头脑灵活,他随身带有一个小账本、一个计算器,总在记录和计算他的资金情况。他不讲究穿,不讲究吃,永远穿得皱皱巴巴的,吃饭走到哪儿对付到哪儿,最奢侈时不过是遇见熟食摊子买个猪蹄啃。

他吃苦耐劳、见识多,一直在干正经事,我外爷外婆这边的亲戚、他自己老家的亲戚,都承认他的权威性,都对他的事业进行无条件的扶助。苹果挂果几年以后,原本答应给外爷外婆的粮,到该给的时间了,老人也不催;我小舅从北京部队复员、在等待分配工作期间,经常帮我姨父开车运苹果、运煤炭;我父亲帮姨父干活期间,没提过条件,还将他买断工龄的钱拿给姨父使唤。

姨父对待所有亲戚也没有话说,他对外赊欠磷肥时,走到亲戚家,二话不说,掀下几袋,“大家用去吧”;他运煤赚差价时,不忘给每家亲戚留下一堆煤用;他也非常关心家里所有孩子的学习,每次黑着脸敲打大大小小的孩子,“要好好念书,上大学”。

6

1998年9月,我到县城念高中,吃住都在我三姨家,那个在县郊租的房子。学校里要交卷子费什么的,我常找三姨要钱,三姨工资不多,但我一要她就给,有时候她在做饭,有时候她在洗衣,从口袋里掏出皱皱巴巴的纸币递给我,我拿了钱就走。人常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而我却只知道要,从没还过。那个时候太小,觉得她是我姨,是我的亲人,没关系的。我忏悔。

表弟李军军上初中后成绩不错,他练习题上的很多题目,我觉得我都不会做,而他可以用好几种方法解题。

晚上吃饭,我常能见到姨父李长江,他总是匆匆回来,吃了饭匆匆就走,似乎满脑子的事情。有次在吃饭的时候,有个姓杨的男人来找他,他们站在门外说话,似乎是什么五万元借款的事,姨父说着:“放心,放心,今年苹果好,卖了苹果就给……”之类的话。

苹果成熟了。国庆节期间,姨父拉着我三姨、我、表弟李军军赶到他的果园,我母亲和其他亲戚们也都去了,姨父放下筐子,嘱咐我们摘苹果、妥善放置,然后就带着其他人去往各个乡镇收购苹果。那一年,一揽子承揽苹果经纪业务,一斤佣金涨到了三角钱,他在很多村子都发展了自己的代理人,让他们帮助找果源,协助收购、分级,暂存苹果。他安排人员盯着,到了装车拉走时,他给代理人每斤一角五分佣金。

收购规模更大了,老罗来到我们县后,根本不用去果园了,只需要待在李长江修建的如堡垒一样的果库里,就可以看到满足他要求的果子源源不断运来。五间平房,专门给老罗留了一间,放置着沙发,装了电话,老罗人在我们县,既可以盯着眼前的事,还可以调度远在衡阳的生意。

我见过老罗一回,他个子不高,穿着黑色的毛料西装,生有浓密的头发,梳着分头。他坐在平房里烫青菜吃,说:“你们这里人,吃青菜不会吃,跟面条一起煮,把营养物质都煮没了,吃青菜,稍微一烫,又好吃,又有营养。”

老罗还带着一个年轻人,我记得那个年轻人形容某个被淘汰的苹果上的果锈,“就像梅毒一样”——那是个陌生的词语,让人听不懂,不知道他说的是啥,只觉心中一片乌漆漆。

苹果吃起来很甜,但侍弄苹果的过程确实很辛苦。不说别的了,单说摘苹果,五亩地的苹果,一颗一颗将苹果摘下,放进专用的果筐,又一筐筐抱着运送到地头,铺开防潮的篷布,将苹果放置在篷布上,吹风预冷,之后等待分拣、装箱、装车……这很劳累,需要多个成年人一刻不停地忙活数天才能完成。

我和李军军一边在果园里摘苹果、抱筐子,一边琢磨要去哪儿玩一会儿。树下总会有一两颗苹果掉落,那些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黄蜂,落在上面,啃吃着果肉,甚至还有黄蜂直接在树上就啃起好苹果来。

李军军问:“你说,蜜蜂是好的还是坏的?”

我说:“那肯定是好的么!辛勤的蜜蜂么!”

李军军又问:“那这家伙咋还吃苹果呢,把咱们的好苹果全咬坏了。”

我提议:“要不咱俩去找蜂窝,把这些吃苹果的坏家伙消灭了去。”

我们俩躲在树下,避开大人的目光,慢慢走往果园边缘,到处寻找蜂窝。我们寻啊寻,看见远处一棵干枯的树下垂着一个巨大的蜂窝。我们捡起地边的石头,挥手打往蜂窝。石头打在蜂窝边缘,蜂窝是没打掉,数只大黄蜂飞了过来,在我们二人脑袋上射出“弓箭”……

黄昏时候,姨父拉完别处的苹果,回来接我们,我和李军军低着头不敢看他。姨父走过来,扶起我们的脑袋,见我们被蜇得额头、眼皮全肿着,面庞像猪头,哈哈大笑:“你们俩纯粹是没用的‘老逛子’,还能叫蜂把你们蜇了?!”

我们以为又要挨打、挨骂,不料,姨父命令我:“去,寻一根棍子去。”

我找来了一根棍子,姨父从他小货车的工具箱里找了一堆棉纱,缠在棍头,又拧开货车油箱,蘸上汽油。他擎着木棍,带着我和李军军,走到我们打蜂窝的树下,点燃棉纱,伸往大蜂窝。夜间,大黄蜂无处可逃,被熊熊火焰吞噬。

李长江的脸,在火焰的照耀下红红的,他跟我们说:“今年的一窝蜂,明年能变十窝蜂,到时候能把这一片果园的苹果糟蹋完。”

李军军小心翼翼问他:“爸爸,蜂是好的还是坏的?”

李长江沉吟:“看你咋理解呢,有用的时候是好的,没用的时候,也可能变成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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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才听说,那几天,李长江也经历了别的事。他派帮工在代理人处盯着分拣苹果,不想帮工和一个分拣苹果的妇女看对了眼。那妇女的丈夫智力低下,她早就预谋逃婚,一来二去,这俩人真的私奔了。等姨父到那村子拉苹果,被村人堵在路口,脸上挨了几个耳光。

后来,姨父带着村里的人寻到那个帮工家,那妇女就生活在帮工家里,死活不愿意回去,说不愿意跟原先的傻子过了。大家好说歹说,也没有用,没有办法,姨父找了妇女的家人再次前去,把那傻丈夫带回乡里,办了离婚。

一年后,那帮工与妇女成了家,生了儿子,姨父说:“难,做人难,人好人坏这事,不好说,说不好。”

7

李长江秋冬季收苹果、卖苹果,别的时间倒煤、拉磷肥,运维着他的果库、苗圃、果园。他有赊欠磷肥产生的亏空,煤价忽高忽低,他的煤炭倒卖生意时好时坏……他不能停、不敢歇,天天用计算器计算着他胸中的数字,写在他的账本上。那个账本他不给任何人看,包括我三姨——可能其中有一些钱拿给了老家的亲戚,也可能有一些账目还没有收回,总之,只有他自己掌握着自己的营收秘密,他要努力地实现营收平衡。

渭北地区的人们原先都住在窑里,80年代后,大多搬到了塬上,用砖头和泥坯盖起厦房。厦房不结实,也不卫生,时间长了,几年不返修,就会漏雨。90年代中期,种植苹果,一亩地一年收入有两三千元,一家人,有个三五亩大的果园,有个三两年时间,就能积攒起一笔可观的费用。人们有钱了,就陆陆续续推掉厦房,盖起全是水泥的平房、楼房。

人们争先恐后盖房,建筑工队就不够用了,工队上的基础材料也不够用了。李长江发现,盖平房浇筑混凝土时使用的壳子板(模板)是最紧缺的。

春天,苹果转运完了,恰好是果库空闲期,他就从北边某县林场买来木头,解成板,做成壳子板,对外租赁。租赁一百平方米壳子板,使用一个月时间,能有两千元左右的收入。周末,我和李军军看他做壳子板,他一个人一天能钉二十个平方左右。

做着做着,姨父又发现,木头壳子板拆下来后,维修和清理很麻烦、需要时间,导致壳子板利用率上不去,他又开始算账,陆续购买钢板,做成钢壳子板,在维护的时候,只需要用铲子铲掉钢壳子板上的水泥残渣就可以了。

在他的琢磨和努力下,到了六七月,他一次可对外租赁七八家人盖房用的壳子板,暑假,我和表弟去果库帮忙维护壳子板,铲水泥,才知道那些壳子板租赁客户,大多还是之前他收苹果的那些果农。

他围绕着苹果产业,做出了一些这样那样的事,看起来微末和繁琐,但在当时的条件下,已经初步建立了苹果的产、购、销、服务链条。多年的经营下来,他在亲戚们、果农们眼中,是个非常能干的人,人们评价他“有本事!”他也获得了我们乡、我们县的认可,人们提起他,一边竖大拇指,一边说:“长江这人,可惜了!”

我后来生活在上海,做水果领域的咨询工作,社团身份是上海市果品行业协会的副秘书长、苹果专业委员会的秘书长,协助过许多地方、许多人销售苹果。我不止一次地复盘过往的日子,回忆姨父在果园、果库、村庄的劳作,回顾他的水果销售渠道和产销对接方式。苹果产业如火如荼建设的初期,他是苹果经纪的先行者。那个时候,信息不对称、金融政策有限,人们眼目里多是一片空白,他作为一个时代里的个体,能做出那样的决策与努力,实在不简单。假以时日,他一定能够创出广阔而巨大的天地。

然而,遗憾是巨大的,我们至今未解开他的死亡之谜。

8

2000年5月的一天,我上学的高中放电影,放的是《黄河绝恋》,美国人正在寻找曾经的记忆。我坐在前排看得津津有味,突然,班主任从后面走来,脸色凝重,说有人找我。

几个夹着手包、穿着黑色衬衣的人带我到无人处,表明了身份,是来自邻县公安局的刑警。他们问道:“你最后一次见你三姨父是啥时候?”

我问警察:“有什么事?”

警察回答:“……你三姨父出了车祸,我们来调查。”

是李长江父把人撞了?还是别人把他撞了?我紧张起来,向警察回忆:“前天早晨七点左右,我和表弟李军军还在睡觉,我姨父回来了(他平常住在果库),他先是来到我和表弟住的屋子,拍了表弟的屁股,叫我们起床,然后我听见他在隔壁房间向我姨要五百块钱,说是有用,算是借的,等人家把剩余的苹果款结算了就给我姨还,十倍地还。之后,他就拎了水桶,在楼下的水井打水,拎了两桶水上来……”

警察打断我:“这是最后一次?”

“不是,这是那天早上的事,等我和表弟起床后,我姨父已经走了。最后一次见他,是那天中午,隔着一条河,我在河这边看见他开着小货车在河对岸,往北边开走了。”

“时间大概是啥时候?”

“学校十二点放学,我从学校走到河堤,差不多十五分钟吧,十二点一刻左右。”

“之后再没见过?”

“再没有,我回去吃饭时给我三姨说,我看见我姨父开车往北走了,我还以为他也要回家吃饭,结果回去没见他。”

“你看见的时候,车上几个人?”

“就他一个。”

“你确定是一个?”

“确定,他开着车窗,我就看见他一个人。”

问完话,警察匆匆离去,我继续回去看《黄河绝恋》,这是班级集体的活动,不能离开。我坐在看电影的位置如坐针毡,不知道李长江是出了什么情况。等到电影结束,我立刻出了校门,朝我三姨家跑。

到了临近三姨家的河堤上,我看见我父亲、我二姨父、我小舅以及家里的亲戚们都来了,他们正蹲在河堤上抽烟。我的心一下提起来了,很紧张,心脏“砰砰砰”跳动。

不等我开口,我父亲说:“你三姨父在外地叫人暗害了……”

天旋地转,我嚎了出来,其他亲戚也都呜呜哭泣。

回到三姨家,李长江老家的亲戚们也都赶来了,警察正在与每个人单独交流。表弟被我二姨带在隔壁房间,他瑟瑟发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问我:“我爸爸咋了?”我说:“车祸,正在医院抢救呢。”他问:“能抢救好吧?”我说:“应该没问题。”

我请了假,没有去学校。警察与李长江家的亲戚、我们家亲戚商议,说事已经出了,尸体已经拉回到我们县的殡仪馆了,让我们家人这边处理后事,他们那边破案。三姨夫遗体的火化时间定在第二天上午,我被父亲派去表弟所在的学校,叫他回家,并告诉他真相。

我走进学校,寻到李军军的班级,看见他在与同桌玩闹,我向他招了手,招呼他回家。他的脸色已变了。

走在回家的河堤上,我给李军军说:“你爸爸不在了。”

表弟原地呆住,继而蹲了下来,我也跟着蹲下来。我们抱头大哭。表弟失去了父亲,我们失去了叫我们“老逛子”的人。

9

事后回想,1999年果季后,姨父拉苹果到衡阳,那年过年他都没有回家;过完年回来后,他也闷闷不乐。2000年开春的三四月,姨父仍在不断想办法购买钢板。他似乎手头很紧,一边找亲友周转资金,一边对我们说,春节前运到南方的苹果账还没有结,等结了就有钱了,就可以买商品房了,“到时候军军就可以有自己的一间屋子了”。

他在等着他的钱,觉得在租赁壳子板之余还需要干点什么。于是,他在县城的一个桥头暂时拉起了散货,说是挣点零碎钱。他拉货也没多少天,最多半个月,营收应该还行,他就想着给自己配个传呼机,谁要拉货可以随时呼他。劳动节之前,姨父想买一个汉显的传呼机,结果一问要900多,而数字传呼机只需要一半的价钱,他就买了个数字的。出事那两天,他没回家,我三姨曾给他打过几个传呼,没有回应,大家都以为他在忙,谁知道他已经倒在血泊之中了。

姨父被害的地点在我们县与南边邻县的交界处。他的脑后被人用重锤击中,之后被抛尸在一片快要成熟的麦田里,麦子被压倒一大片。警察联系家里人去认尸、拉尸的时候,麦田的主人站出来,让三姨赔他麦子钱。

姨父的货车停在离案发地点七八百米远的地方,附近有个小卖部,小卖部的人说,当天黄昏时分车就停在那儿了,之后就没人动。车没开走,车里什么东西都没丢。麦田里,三姨父身上那皱皱巴巴的衬衣与外套布满了他自己的血渍,裤腿上全是泥。

有人推测,那天中午李长江去往北边,有可能是去一家加油站加油,后来警察寻访到加油站,证实了这一点。大家还推测,之后李长江在桥头拉货的地方或者中途遇到了装作要拉货的歹徒,被骗至两县交界的地方,歹徒借口下车看货物,在背后暗杀了他。但也只是推测,谁也不知道凶手来自哪里,为什么事下的黑手。

殡仪馆里,我大舅在李长江的遗体旁哭得要断气。我三姨给李长江买了崭新的西服、黑色的皮鞋,她哀号:“一辈子没享过福,没吃过好的,没穿过好的,把西服穿了吧……”

有人说,李长江出事后,他所有的东西都在,唯独不见了他形影不离的计算器和账本。警察没在他尸体上找到这两样东西。我和李军军也在果库所有房间的抽屉、柜子找过,没有见到。

警察和我三姨以及相关亲戚去了湖南找老罗,通过老罗得知,1998年、1999年两年,姨父就没有在苹果生意上赚到钱。

亲戚就问老罗:“不是说南方的苹果七块五一斤吗?”

老罗说:“什么七块五,最好的苹果,又大又圆的苹果,是有过卖七块五一斤的时候,但那是高档礼品采购,平常的苹果,随行就市,高高低低很正常啊……”

警察也没有在老罗处获得什么线索。

一个月后,要账的人陆续上门,三千五千的,三万五万的,姓杨的、卖钢板的、信用社的,等等,都来了,有些钱,还是李长江收苹果期间为给工人做饭赊了面粉厂的钱。辛辛苦苦十年,似乎只有他欠人家的,没有人家欠他的,因为到底谁欠他,欠了多少,没有凭据,只有他自己和他消失的账本知道——巨大的如堡垒一样的果库,进进出出着几十万斤的苹果;五亩精心养护的果园,产出着大而甜的果实;磷肥、壳子板、运货等等,似乎都没产生利润,都成了一场空。

三姨父只活了四十二岁。凶手是谁,冤家债主是谁,一切都没有答案。至今无解。那辆小货车后来被卖了废铁,壳子板被债主拉走,果园荒芜,果库被搁置……我和李军军再也不用到果园、果库劳动了,但是,我们也不想再去玩耍了,我们的青少年时代在这个时候结束了。

====

我三姨背负了这场悲剧背后的一切,独自抚养大了表弟。李长江走后的前三年,她没有放弃背负了丈夫理想的果园,买了《果树修剪技术》《苹果种植实用大全》等书籍学习,想经管住那五亩果园。夏天,她冒着酷暑为果树打药施肥;冬天,北风凛冽,她在果园里修剪果树,风吹得手和脸都开了口子。她经受着精神和身体的双重煎熬,然而这也获得了工资之外的收入,一点点清还着丈夫欠下的债务。

我和李军军都上了大学,三姨再去果园,就没有人给她帮忙了。第四年,她不种苹果了,五亩地交还了外爷家。

当年盖果库,是我三姨签字贷的款,信用社经常到她单位催债,说如果不还款,就要强制执行扣掉她工资。信用社最终没有那么干,只是在好几年以后收回了贷款的抵押物——那座如堡垒般的果库,进入了拍卖程序。

三姨没有吃过好吃的,没有喝过好喝的,更不曾去什么好玩的地方游玩过。她是柔弱的,不到一米六的身高,瘦瘦小小;她也是刚强的,变卖各种资产再加省吃俭用,经过十多年的努力,把丈夫欠下的负债都还上了,不欠任何人人情。

我在上海工作时,表弟大学毕业了,也到上海来找工作,在枫泾镇的服装城里做过文案策划、在搜狐焦点房地产网做过实习编辑。然而,他一直不适应在上海的生活,最后还是回了家乡。

少年时,我和表弟一聊起李长江,都会哭到颤抖,我们想念他、怀念他。后来我们成年了,又变成中年人,基本避而不谈这个人了。我们还一起去过要被拍卖的果库、一起劳作过的果园,我们没有发出过这地方怎么变成这样的感慨,也没说过当初如何如何。

没法表达,不用表达。

我做与水果相关的工作,很多企业给我邮苹果样品,我依旧“免费”吃着家乡的苹果。表弟想要吃苹果,还要从家乡打电话给我,问我去哪儿能买到好苹果。他生活在苹果的世界里,但他的生活里没有苹果了。

2024年11月,我回家时去看望了三姨。她患有严重的风湿关节炎,也引发了各种并发症,全身大骨节突出,消瘦到只有六七十斤。她住在没有电梯的单元房里,六楼,上不能上,下不能下,睡觉睡不下,坐着全身也疼痛。

我问她:“你想吃啥不?”

“不想!”

“你想喝啥不?”

“不想!”

“姨,你要不然跟着我去上海吧。”

“好娃啊,我哪儿都不去,我这一生啊……二十多年前就被命运判了死刑了呀……”

三姨艰难地坐在布沙发边,没有流泪,没有表情。我不敢看她,只好去往阳台,瞅往窗外。外面阳光好,能见度高,我看到了对面的山,山上有人在放羊,矮化密植的苹果树,整整齐齐,排列在冬日的黄土梯田中。

煤城已不出煤,依旧产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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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北初代“苹果经纪人”,离奇死在了麦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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