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月光阴流转,上新河镇水泥厂旁,一座雪糖厂已拔地而起,青砖黛瓦在阳光下泛着规整的光泽。
作为实业局力推的标杆产业,这座雪糖厂将全权负责京畿地区的雪糖供应,从选材到提炼的全套流程皆由局内工匠反复打磨,务求做到效率与品质双优。
与此同时,汤鼎、冯诚、徐增寿等人已领命奔赴各地,带着实业局的技术图谱与章程,去拓建更多的水泥厂与雪糖厂。
与他们同行的,还有齐泰、黄子澄、卓敬、练子宁等一批青年才俊,这些人各有所长,又是才子俊彦,专司各地厂子的账目与民生协调,形成了一套从技术到管理的完整班底。
自打实业局放出招商引资的消息,天下商户便如闻腥的鱼群般涌来。京城里的绸缎庄老板、江南的盐商、甚至是巴蜀的布商,都想踩着这波红利分一杯羹,这段时日里,实业局的门槛几乎要被踏破,每日里求见的帖子能堆满半张书案,个个都想提前入股抢占先机。
这一日,实业局却迎来了个不速之客。
李骜正与姚广孝在书房里对坐,案上摊着一张巨大的舆图,上面用朱砂圈点着各地待建厂子的位置。
姚广孝枯瘦的手指点在应天府周边:“苏州府的漕运便利,若在此建雪糖厂,原料从淮扬运来可省三成运费,只是当地士绅盘根错节,冯诚此去怕是不轻松啊……”
冯诚是宋国公冯胜的侄儿,其生父乃冯胜兄长、开国名将冯国用,在参与绍兴之役时,冯国用因暴病死于军中,留下了冯诚这个孩子,冯胜膝下无子,所以一直将冯诚视如己出,当做继承人培养。
李骜对冯诚感官不错,有勇有谋,更别提他背后还站着宋国公冯胜,所以应付苏州府局势应该不难。
这般想着,李骜正欲开口,门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锦衣卫面色慌张地闯进来,单膝跪地:“侯爷,姚先生,外面……外面有人闹事!”
李骜与姚广孝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诧异。
实业局隶属于内廷,背后站着的是当今皇帝,这层关系明眼人都看得真切,再加上雪糖之暴利,寻常人巴结尚且不及,怎敢上门闹事?
“去看看。”李骜起身,眉宇间已带了几分冷意。
刚走到前院,就见李景隆正与一人争执,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隐隐可见。
那人背对着李骜,身形挺拔,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倨傲。
“景隆,怎么回事?”李骜上前,目光扫过那人。
只见此人穿着一身宝蓝色织金袍,腰间玉带晶莹剔透,料子是极难得的杭绸,在阳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
他约莫三十出头,面容算得上周正,只是那双眼睛微微上挑,看人时总带着三分审视七分轻蔑,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入不了他的眼。
此刻他正一脚踩在实业局的门槛上,锦靴底碾过木质边缘,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
袍角被风带起,扫过地面时发出轻响,却丝毫不见他有收敛之意。
身后跟着的七八个家奴,个个面露凶光,腰间都别着短棍,一看就是平日里横行惯了的。
而他自己,却慢条斯理地用折扇敲着掌心,目光随意地扫过院内,像是在打量自家后院般自在。
“骜哥儿,你可算来了!”李景隆如蒙大赦,凑到李骜身边低声提醒,“这位是驸马欧阳伦,尚安庆公主!”
欧阳伦?安庆公主?
李骜眉头一皱,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一时却想不起来。
他看向欧阳伦,对方也转过身,那双挑起来的眼睛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
“听说这实业局要招商引资?”欧阳伦嗤笑一声,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弧度,说话时下巴微微扬起,连正眼都没瞧旁边试图阻拦的小吏,“本驸马也有些闲钱,想入个股。不过听说你们只给一成股份?太少了,本驸马要……五成!”
话音刚落,他手中的折扇“唰”地展开,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那双写满张狂的眼睛,仿佛在说,这要求对他而言不过是随口一提的小事。
李骜一听这话,顿时被气笑了。
天下士绅商贾挤破头想求一成股份而不得,这欧阳伦张口就要五成,真当实业局是他家开的?
“想要入股,可以。”李骜看着欧阳伦,声音沉了下来,“但最多一成,这是实业局的规矩,谁来都一样。”
岂料欧阳伦听到这话,突然仰头大笑起来,笑声在院子里回荡,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哈哈哈……规矩?在这应天府,本驸马的话就是规矩!”
“你知道本驸马是谁吗?安庆公主是陛下嫡女,本驸马是皇亲国戚!你一个小小的实业局管事,也敢跟本驸马谈规矩?”
李骜听后顿时就反应过来了。
和着是这个欧阳伦啊——那个日后因走私茶叶、贪赃枉法,被洪武大帝朱元璋不顾公主情面、执意明正典刑的大明驸马爷!
欧阳伦说得不错,安庆公主确实是老朱与马皇后的嫡次女,排行第四,自小便在父母膝下备受宠爱。
早些年,大明的王妃、驸马几乎都出自开国功臣之家,联姻本是巩固皇权的寻常手段,可作为嫡出幼女的安庆公主,却在洪武十四年打破了这一惯例,下嫁给了平民出身的欧阳伦,成了洪武朝首位以平民为夫的公主。
正因这桩婚事打破了常规,让安庆公主受了委屈,所以老朱与马皇后心中难免对安庆公主生出愧疚,平日里对她愈发纵容,连带对欧阳伦也多了几分宽宥。
谁知这份特殊的恩宠,非但没让欧阳伦收敛,反倒助长了他的气焰,养出了这无法无天、目空一切的跋扈德性。
眼见李骜发呆,似乎被自己的身份吓到了,欧阳伦顿时露出得意笑容。
他原本根本没把这劳什子实业局和雪糖厂放在眼里,只当是些寻常匠户营生。
可就在前不久,有人给他算了一笔细账——如今这雪糖在市面上已是天价,价格疯涨到四百文一斤,而打探来的消息说,其成本不过与寻常蔗糖相当,三十文一斤都算顶天了。
换句话说,这雪糖生意里藏着十多倍的暴利!
如此惊人的利头,别说他一个驸马,就是换了谁也难免动心。
也正因如此,欧阳伦才会放下身段亲自跑一趟,觉得凭着皇亲身份,抢下五成股份不过是举手之劳。
甚至……不只是入股那么简单!
若是能把这制糖法子拿到手,那才是真正抓住了根本。
有了这法子,便能自己开厂量产,无需再看实业局脸色,更不用与人分润利润。
到时候,天下的雪糖生意都能被自己垄断,管他四百文还是五百文一斤,定价全凭自己心意,那可不是一座金山银山,而是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聚宝盆,子子孙孙都能靠着这法子坐享富贵!
这份诱惑,任谁也难以抵挡。
欧阳伦收起折扇,用扇尖指着李骜的鼻子:“识相的,就把五成股份交出来,再把你们那雪糖的方子抄一份给本驸马,这事就算了了。不然……”
哟呵,这不是真的想要股份,而是直接盯上了制糖法啊!
真是……好大的够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