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昭带着两名随从,一早便赶往长芦盐场下辖的塘沽盐场。
抵达盐运司衙署时,正是辰时,可衙署内却一片懒散景象,几名官吏围坐在廊下喝茶闲聊,见他到来,也只是抬眼瞥了一下,丝毫没有起身迎接的意思。
“本官乃天津知府暴昭,前来催促盐场尽快调拨食盐,供应鱼获加工厂。”暴昭压下心头火气,亮出官印,沉声道。
廊下一名身着从七品官服的盐运司主事慢悠悠起身,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原来是暴知府,失敬失敬。只是这盐场的情况,想必暴知府也清楚,最近盐引紧张,灶户们煎出的盐都按序供给了有盐引的商户,实在是没有多余的盐可调给贵府的加工厂啊。”
“按序供给?”暴昭怒极反笑,“本官前几日便已提交了调盐文书,按朝廷规制,军粮所需及民生用盐应优先供应,你们为何迟迟不批?”
那主事却摆了摆手,语气敷衍:“暴知府这话就不对了!什么军粮民生,还不是得按盐引办事?没有盐引,就算是陛下要盐,我们也没法凭空变出来啊。再说了,最近灶户们出盐量少,盐场库存告急,实在是无能为力。”
暴昭还想争辩,却被一旁的官吏架住胳膊,连推带搡地往衙署外送:“暴知府请回吧,盐场无盐,我们也没办法。您还是回去再想想别的法子,别在这儿耽误我们办公了。”
“你们这是故意刁难!”暴昭气得浑身发抖,却被官吏们硬生生“送”出了衙署大门,身后还传来一阵哄笑。
震怒之下,暴昭再也按捺不住,当即翻身上马,直奔天津府衙。
见到李骜时,他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怒气,将盐运司官员刁难、以“盐场无盐”为借口打发他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李骜听后,脸上却没有丝毫意外,只是端着茶杯,缓缓道:“盐场无盐,这话极有可能是真的。
但并非灶户盐丁不煎盐,而是他们煎出的盐,早就被各方势力瓜分一空了。”
他放下茶杯,语气带着几分冷意:“你想想,那些权贵凭借身份奏讨盐引,转手交给麾下商贾,这些商贾拿着盐引去盐场取盐,根本不用像普通盐商那样纳粮到边镇,却能轻易取走大量食盐。”
“更有甚者,连盐都不用取,直接倒卖盐引就能赚得盆满钵满。如此一来,盐场的盐被这些人大量支取,正常的军粮供应、民生用盐,自然就没盐可用了。”
暴昭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些蛀虫,竟是这样掏空盐场的!”
“所以,要整顿盐政,必须先摸清盐场的实际情况。”李骜话锋一转,询问道,“毛骧那边的调查进度如何了?”
“方才派人去问过,锦衣卫正在核查盐场的盐引发放记录和账目,还需要几日才能有结果。”暴昭答道。
李骜皱了皱眉,他向来不喜被动等待:“不能再等了!账目可以造假,但盐场的实际情况造不了假。我决定乔装打扮,伪装成流民潜入盐场,亲眼看看灶户们的处境,以及盐场的真实库存。等摸清情况,再联合毛骧,将这些贪官污吏一网打尽。”
“万万不可!”暴昭连忙劝阻,“盐场里全是盐运司的人,还有那些权贵的爪牙,国公身份尊贵,若是暴露了身份,恐有危险!”
李骜却笑了笑,语气带着十足的自信:“你放心,毛骧的锦衣卫精锐早已潜入盐场内部,他们自会暗中保护我。”
“而且,我当年在军中练就的武艺,说是百人敌也不为过,寻常人根本伤不到我;再者,我伪装成流民,没人会想到镇国会混进盐场,安全得很。”
见李骜态度坚决,暴昭知道劝不住,只好点头应允:“既然国公心意已决,下官便帮您安排。只是您一定要多加小心,若有任何情况,立刻派人联系下官,下官会即刻带人接应。”
“好。”李骜点头,随即开始安排细节,“你让人给我准备一身破旧的布衣,再弄些煤灰抹在脸上,扮成逃荒的流民!另外,给我准备一些干粮和水,我今日便出发前往塘沽盐场。”
暴昭不敢耽搁,立刻下去准备。
不到一个时辰,一身流民装扮的李骜便出现在府衙后院。
他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脸上、手上都抹了一层煤灰,头发也弄得乱糟糟的,活脱脱一个刚从灾区逃来的穷苦人,若不是那双眼睛依旧锐利,根本没人能认出他是大明镇国公。
“国公,这是干粮和水,还有一块令牌,若遇到锦衣卫的人,出示令牌便可联系上他们。”暴昭将一个布包递给李骜,再次叮嘱道,“您一定要保重,有事及时传信。”
李骜接过布包,拍了拍暴昭的肩膀:“放心吧,我很快就回来。你在府衙等着,等我摸清情况,就通知你和毛骧,咱们一同动手。”
说罢,李骜便转身离开了府衙,混在一群前往盐场寻找活计的流民中,朝着塘沽盐场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他听到流民们议论纷纷。
有的说盐场里的灶户日子过得苦,每天煎盐到深夜,却只能拿到微薄的工钱;有的说盐运司的官员和盐商勾结,把好盐都运走了,只给灶户们留些劣质盐;还有的说前几日有灶户因为抱怨了几句,就被盐场的差役给打了一顿,扔出了盐场。
李骜听着这些议论,心中的怒火愈发炽烈。
他加快脚步,跟着流民队伍来到塘沽盐场门口。
盐场门口有几名差役把守,正在盘查进入盐场的人。
“干什么的?”一名差役拦住李骜,上下打量着他。
“官爷,俺是逃荒来的,想在盐场找份活干,混口饭吃。”李骜故意压低声音,装作怯懦的样子。
那差役踢了踢李骜的腿,见他身体结实,又穿着破旧,便挥了挥手:“进去吧,要是敢在盐场里闹事,打断你的腿!”
李骜连忙点头哈腰,跟着其他流民走进了盐场。
一进盐场,他便被眼前的景象攫住了心神——没有想象中一望无际的盐田,只有一片布满低矮灶屋的滩涂,数十口巨大的铁锅嵌在土灶上,灶下柴火熊熊,将铁锅烧得通红。
海水顺着简陋的沟渠引入锅中小池,盐丁灶户们正围着铁锅,在毒辣的日头下辛勤劳作。
他们大多赤着双脚,裤腿卷到膝盖,沾满了盐渍与泥土,皮肤被海风与烈日炙烤得黝黑开裂,像是老树皮般粗糙。
一人负责往灶下添柴,干硬的柴火呛得他不停咳嗽,汗水顺着脸颊滑落,在满是煤灰的脸上冲出一道道白痕;一人弯腰用长柄木勺搅动锅中海水,手臂肌肉紧绷,每一次搅动都显得格外吃力,汗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将粗布衣裳浸透得能拧出水来;还有人蹲在锅边,用竹筛将煮出的粗盐舀起,滚烫的盐粒溅在手上,留下一个个红肿的水泡,他们却只是皱皱眉,随手抹把汗,继续埋头干活。
灶屋周围弥漫着浓烈的水汽与盐腥味,热浪裹挟着柴火的烟味扑面而来,让人呼吸都觉得灼热。
可盐丁灶户们仿佛早已习惯这般煎熬,沉默地重复着添柴、搅水、舀盐的动作,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有眼底深处藏着难以掩饰的麻木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