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香夫人怔愣在了原地,有些不知所措,恍惚间竟觉得眼前景象扭曲成两重虚影。
方才那个如修罗般将蓝玉揍得血肉模糊的人,此刻正垂眸整理被扯乱的衣襟,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条斯理地系着玉带,举手投足间的儒雅气度,与方才浑身浴血的狠戾模样判若两人。
“夫人受惊了。”李骜脸上眉眼含笑,那温度仿佛能化开腊月寒冰。
可他袍角滴落的血珠却在青砖上绽开红梅,将这份温和衬得诡异。
奢香夫人看着那抹猩红顺着砖缝蜿蜒,耳畔突然响起蓝玉惨叫时骨骼碎裂的声响,下意识后退半步,撞到了身后的桌案。
清脆的碎裂声惊得她一颤,李骜快步上前搀扶的动作让她本能地绷紧脊背。
方才此人拳拳到肉的狠绝还历历在目,此刻递来的素帕却裹着淡淡香气,“夫人,还有诸位水西兄弟,若有伤痛,锦衣卫擅医术,可现在就瞧瞧。”
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双方已经出现信任危机,哪里还敢让这些明人治伤。
四十八目头人们围拢过来的脚步声中,奢香夫人听见自己紊乱的心跳。
她见过战场上厮杀的悍将,见过朝堂上斡旋的权臣,却从未见过这般瞬息转换的双面——前一刻能将名将打得满地找牙,后一刻又能如春日暖阳般妥帖周全。
奢香夫人忽然意识到,这个看似年轻的锦衣卫大人,或许比她想象中更加难缠。
四十八目头人那如狼般警惕的眼神,像锋利的箭矢,直直刺进李骜心里。
李骜深吸一口气,指着蓝玉高声说道:“夫人,诸位水西兄弟,今日之事乃是蓝玉此獠居心叵测,并非朝廷的本意!”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朝廷既已册封陇赞阿期(霭翠)为贵州宣慰使,那就绝不会背信弃义!”
奢香夫人脚步顿了顿,却未回头。她身姿挺拔,带着水西女杰的傲然,领着众人消失在门廊尽头。
李骜望着那道渐渐远去的身影,心中明白,信任的裂痕已然出现,若不及时修补,后果不堪设想。
蒋瓛凑到李骜身边,眼神中带着疑惑与担忧:“骜哥儿,就这样放他们走?”
话音未落,李骜毫不留情地踹了他屁股一脚,笑骂道:“你觉得现在是谈话的时候吗?鲜血淋漓的,谁敢信我们说的话?”
蒋瓛踉跄几步,揉着屁股,畏惧地瞟了李骜一眼。
地上蓝玉蜷缩成一团,血肉模糊的模样触目惊心,李骜下手之狠,当真是令人胆寒。
蓝玉被他揍得不死也废了,至少会在床上躺个一年半载的。
“行了行了。”李骜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目光扫过蓝玉,“将这狗东西拖下去关押起来,命人给他治疗伤势。”
他微微眯起眼睛,想起老朱临行前的嘱咐。
蓝玉身份特殊,是太子朱标的舅舅,常遇春的小舅子,更是淮西集团的重要人物,轻易杀不得。
当然,杀了也就杀了,以李骜如今立下的功勋,老朱与太子标就算心里面再怎么不爽,也肯定不会拿他怎么样。
但是这样做,除了一时快活外,压根就没有任何意义,反倒是会影响李骜在老朱与太子标心中的印象,得不偿失。
留下蓝玉一命,也不算什么放虎归山。
毕竟蓝玉的所作所为只要锦衣卫如实汇报上去,那他不死也会脱层皮,更别说什么东山再起了。
就在众人忙碌着收拾残局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贵州都司指挥使程暹满脸焦急地冲了进来,铠甲未卸,脸上还带着赶路的疲惫。
他扫了眼厅内的狼藉,又看了看被锦衣卫拖着的蓝玉,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这……这是怎么回事?”
李骜简明扼要地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程暹越听越心惊,后背冷汗直冒。
他踉跄几步,扶住身旁的立柱,声音都有些颤抖:“胡闹!简直是胡闹!水西四十八部,号称拥兵四十万,就算去掉老弱病残,十万精锐青壮也足以让贵州天翻地覆!蓝玉这蠢货,是要把西南局势彻底毁掉啊!”
李骜神色凝重,沉声道:“程老将军,如今当务之急,是安抚水西。蓝玉的所作所为,让朝廷在水西人心目中的信誉受损,若不及时补救,恐生大乱。”
程暹眉头紧皱,来回踱步:“话虽如此,但谈何容易?水西如今必定对我们充满戒备,贸然派人前去,只怕适得其反。”
李骜沉吟片刻之后,抬头直视程暹:“所以,我打算孤身前往水西,面见奢香夫人。”
“不行!”程暹立刻出声反对,眼中满是担忧,“太危险了!水西刚刚受辱,怒火未消,你此时前去,无异于羊入虎口!况且,就你一人?万一有个闪失……”
李骜抬手打断程暹的话,语气诚恳:“程老,蓝玉刚刚折辱了奢香夫人和水西众人,朝廷若是大张旗鼓派人去,只会让他们更加不安,觉得我们是在威胁。”
“唯有我一人前去,表明诚意,才能让他们相信,朝廷确实是要解决问题,而非兴师问罪。”他顿了顿,又道,“而且,我在与蓝玉对峙时,好歹也救了奢香夫人一命,或许能有些用处。”
此话一出,本想亲自前去的程暹,默默闭上了嘴。
程暹看着李骜,眼中满是复杂的神色。
他征战多年,见过无数英雄豪杰,却从未见过如此胆识过人、思虑周全的年轻人。
难怪此子能够以一己之力平定云南,成为炙手可热的朝堂新贵!
李文忠啊李文忠,上天真是待你不薄啊!
程暹张了张嘴,还想劝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李骜继续说道:“程老将军,西南的安稳,关乎大明的根基。”
“水西是西南大患,若能将其安抚,化干戈为玉帛,甚至更进一步,打通双方壁垒,对朝廷、对百姓,都是大功一件。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程暹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上前握住李骜的手,用力拍了拍:“好!好!好!老夫征战一生,自诩不惧生死,今日却被你这年轻人的胆识和胸怀折服!”
“有你在,西南幸甚,大明幸甚!”
顿了顿,程暹又补充道:“只是你此去,实在是太过危险!”
“我会亲自率军压阵,若有任何异动,立刻发出信号,我定会率大军前去接应,哪怕屠了水西四十八目,你也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
程暹是追随老朱打天下的老兄弟,哪里不知道老朱对李骜的看重,这小子完全就是白衣枪神李文忠的继承人,所以绝对不能出现任何闪失。
李骜听后本欲拒绝,奈何这一次程暹下定了决心,所以他也只能捏着鼻子答应。
“老将军,若没有我信号,绝对不可轻举妄动!”
“我定会平安归来,也定会将水西的事情妥善解决。”
商议已定,李骜开始准备孤身前往水西的事宜。
程暹则在一旁帮忙,一边安排人手暗中保护,一边准备致歉的礼物。
望着李骜忙碌的身影,程暹心中感慨万千,恍惚间竟觉得眼前浮现出十多年前的自己——那时他追随老朱陛下南征北战,也是这般风风火火、不知疲倦。
此刻眼前的年轻人,虽未经历过开国时的腥风血雨,却有着比当年的他更沉稳的谋略与胆识。
曾几何时,他担心大明的江山在承平日久后会后继无人,担忧那些勋贵子弟沉迷酒色,再无开疆拓土的气魄。
可眼前的李骜,想要仅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这份果决与担当,便是当年的徐达、常遇春见了,怕也要赞一声后生可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