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历劫中死去后,父亲太过痛苦,在涂山的寒潭中自我封印。
父亲是涂山的族长,也是九重天上的至高无上的帝君。
而母亲只是一只小狐狸,也是因此,母亲需要去历凶险万分的劫难。
出生时父亲就在我们身上下了咒术,在我们受到危及生命的重伤时,父亲就会受到同等的伤害。
在我和姐姐被剜去心脏的时候,父亲就应该感受到了。他花费了不少的时间循着我们之间的联系,找到了这里。
看见的却是两堆灰烬。
沈修齐被寒冰一下子推倒在地,不可置信道“这是什么妖术!”
柳莺儿咬牙切齿,眼里闪过一丝阴晦:“定是那两只畜生作怪,死了也不安分!”
父亲在冰雪的包裹中化出原形,是一只巨大的雪色狐狸,浑身长满了冰刺。
他长长地嗷叫了一声,唤回了姐姐的魂魄。
但我已是几缕残魂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将姐姐的魂魄收进结魄灯里,却看不见我。
“你们本是芙宁姐妹的夫君,享受了涂山狐狸最纯真美好的爱,却为了一个泥人,将我的女儿剜心扒皮。芙宁,阿照,为夫今天就替你们把这些凶手杀个干净!”
听了父亲的话,我才如梦初醒。
原来是这样,柳莺儿竟然就是我父亲当年在九重天浣纱池边随手捏的一个泥人。
她沾染了帝君之气,有了神智,嫉妒起我和姐姐受父亲的宠爱,起了歪心思。
她化成人形勾引我父亲,被我父亲打入凡间,没想到在凡间害了我和姐姐的命。
凡间几年的富贵,都让她忘了自己来自哪里。
柳莺儿满眼恨意地看着我父亲收敛姐姐的魂魄,但是遍寻不到我的。
她快意地笑了:“阿照为了我死了八次。这是她最后一条命,你再也找不到她了!”
父亲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下一秒,她的胸膛就被冰刺扎穿,“你不过是我一念之下捏的一个泥人,阴差阳错有了神智,比不上众神灵力高强,就私自溜到凡间作威作福!”
柳莺儿美目圆睁,摇着头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芙宁和阿照甚至没有灵力,只是涂山最低等卑贱的狐狸!她们怎么可能是帝君的女儿,你骗我,你骗我!”谁知说话间她从怀中摸出一条鞭子,狠戾地就向父亲打来。
父亲无暇顾及,受了她一鞭。
他刚走出寒潭,本就灵力有损,居然不敌一个小小泥人的招式。
柳莺儿趾高气扬地从他身前走过,“这是涂山的帝君赠予我的鞭子,上打天神下打妖邪,你若是帝君,怎么会受不住这一鞭呢?你就等着魂飞魄散吧!”
我气急,明明就是她无耻自己偷的!
父亲滑退出去几步,爪子处渗出鲜血。他的灵力在人间本来就受限,又要带着姐姐,只好步步退让。
柳莺儿更坚定了父亲只是一只普通狐狸,奈何不了她,向两侧的官兵大喊道:“来人,拿锁妖绳把它绑了,送下去给我们皇后娘娘陪葬!”
沈修玉虚虚伸手拦她,“这大狐狸感觉有灵,又是她们的父亲,要不然就…”
“玉哥哥!”柳莺儿嗔道:“他是芙宁和阿照的父亲,怎么会放过我呢?我不杀了他,他明日一定会来杀我的!”
沈修玉哪里见得美人委屈垂泪,温柔地安抚她,“好啦,管他是谁呢,只要莺儿高兴就好了。”
姐姐的魂魄在结魄灯里发出一声细微哀戚的鸣叫,“父亲,带我走吧。”
父亲深深地看了一眼和柳莺儿浓情蜜意的沈修玉,着急地上前查看柳莺儿是否安好的沈修齐,嗤笑道:“这就是我的好女婿。”
顾及着姐姐的身子,他施法从人群中腾云离去了。
5.
柳莺儿咬碎了一口银牙,怒道,“给我仔仔细细地搜,拿着追魂网搜。跑了的那只狐狸只带走了芙宁,阿照的残魂肯定还在这里!”
想来她从九重天上溜走的时候,偷了许多天上的法器。
追魂网是涂山最好的法器,哪怕只剩下一点点残魂,也能聚拢起来,装进新的身体里。
随着官兵们拿着追魂网铺在每一个角落,我的残魂承受不住剧烈的拉扯感,显现了出来。
柳莺儿喜不自胜,“把她给我抓起来,我要把她的魂魄装进我的鹦鹉的身体里!”
我根本无力反抗,只能任由他们兴奋地拉起网,把我紧紧禁锢在网中。
“远安王妃真的是狐狸啊?远安王眼见着王妃死了怎么也没有一点难过,他们不是很恩爱吗?”
“啧,什么恩爱,都是装出来的。贵妃是王爷的义妹,他真正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儿,哪里是王妃能比的?”
“是啊,你们没看皇后死了皇上都不屑一顾的吗?我看呐,我们全大盛最尊贵的就是这一位贵妃了!”
我无声笑了,原来魂魄也会感受到彻骨的痛。
柳莺儿把我的残魂收了起来,真的装进了那只鹦鹉里面。
她欢喜地向沈修齐献宝,“你看,这只鹦鹉是不是比先前更好看了?”
沈修齐暧昧地搂着她,眼光没有一刻分到她的身上。
“莺儿,你还像我们初见的时候那样善良纯真。”
沈修玉在一旁笑了,“是啊,要是没有莺儿在战场上替我谋划,孤身闯入敌营救你回来,哪里还有今天的朕和远安王。”
我愣住了。
柳莺儿挑衅地看了我一眼,红唇轻启,“是啊,我当时好害怕,可是想着我要救你,我就都不怕了。”
沈修齐情动,紧紧地抱住她,落下泪来,“莺儿,谢谢你。”
我的心如坠冰窟。
在战场上替沈修玉谋划的人,确实是柳莺儿,但她不懂行军,每每害得兵败如山。是姐姐不忍心生灵荼炭,宁可自己在涂山上领了三十二道天雷的罚,插手了人间的事,叫大盛反败为胜。
她也确实孤身闯入敌营,但走到一半就胆怯了,躲在山上睡了一觉。我化成狐狸潜入敌军,趁着夜深人静一点一点地咬断束缚他的绳索,又引走了官兵,最后自己被敌军捉住,差点被下了油锅。
沈修玉和沈修齐深爱她的原因、都来自我和姐姐。
我恨极了,飞上去就要啄柳莺儿的眼睛,被沈修齐一掌打掉,“养不熟的畜牲!”
6.
因为试图攻击柳莺儿,她也懒得再折磨我了,吩咐御膳房把我炖了喝汤。
“不能让圣上看见了,这可是他舍弃大皇子去救的鹦鹉呢。”柳莺儿调笑着走了。
我被拔光了毛,锁在笼子里面。
“父亲,姐姐,你们什么时候来救我!”
持刀的宫人淫笑着向我走过来,“听说这是拿皇子换的鹦鹉,我倒是也要煮了分一块肉,尝尝究竟是什么味道。”
我怕得连连摇头,被逼到了笼子的角落,避无可避。
就在这时,宫人被一道寒冰利剑刺穿,睁着眼睛倒在了我眼前。
积蓄许久的委屈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我哭着跑向父亲,而他轻轻一点在我的身上,我就变回了人形。
姐姐飞奔上来抱住我,“阿照,对不起,是姐姐不好,姐姐来晚了。”
我在她的怀里终于觉得安稳,肆意地放声大哭:“父亲,姐姐,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父亲也红了眼睛,拍了拍我的肩膀,“阿照,你受苦了。”
几日过去,父亲已经恢复了灵力,姐姐也身子大好,已然有了涂山长公主昔日的风姿。
她恨恨地咬牙,看着遍体鳞伤的我骂道:“他们是如何对我们的,今日就一并清算了!”
恰好这时柳莺儿哼着小曲走进了御膳房:“人都死去哪里了,我的鹦鹉汤怎么还没做好?”
话音未落,她就被寒冰绑住,动弹不得。
柳莺儿惊猝地转过头,姐姐扬手扇了她一巴掌。
她娇媚的脸上立马泛起了红,“芙宁,不可能!你早就死了,你被我踩在脚底下,你早就死了!”
姐姐冷漠地注视着她的癫狂,笑道:“我这个死人还不怕,你是活人你怕什么?”
父亲从阴影中缓缓走出来,面色如冰。他的手轻轻一扣,柳莺儿就掉下一只手臂。
她痛呼出声,鲜血汩汩涌出,“你们,你们在凡间大行杀戮,九重天不会放过你们的!”
姐姐轻笑,“是吗?你犯下诛杀涂山长公主的罪责,又伤了帝君,走出这里一步,天帝之怒都能压得你变成烂泥。”
柳莺儿不敢相信地连连摇头,“你是涂山长公主!我不信,我不信,涂山的长公主怎么可能在人间被一个男人辜负至此还忍气吞声,你分明就是冒名顶替!”
我身子虚弱,支撑不住倒在姐姐的背后,“姐姐,我们先回涂山吧。”
见到我这样,柳莺儿恶毒地笑了,“就算她是涂山的狐狸,沈修齐的毒药那时奈何不了她,现在她身子虚弱至此,时时刻刻都在受毒药的煎熬。没有解药,她迟早会死。”
姐姐气红了眼,一掌上去又卸了她一条腿。
柳莺儿被痛得找回了理智,匍匐在地上不停求饶:“你们杀了我,沈修齐一定不会把解药交出来的。不如放了我,我把解药双手奉上。”
姐姐弯腰抱起我,回头对父亲道:“绑了她,我们先回涂山为阿照疗伤。”
7.
柳莺儿说得不假,我受过的伤太多了,魂魄强硬聚合和剥离已经伤了根本。
那时对我来说毫不在意的毒药此刻在我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每一刻都痛不欲生。
想到这是沈修齐为了逼我保护柳莺儿而下的毒,我就觉得格外讽刺。
姐姐不眠不休地照顾我,守在我的床头,为我渡一次又一次的灵力,直到自己都虚脱。
我哭着让她不要再救我了,就让我死吧。
姐姐严肃地捂上了我的嘴,“母亲死后,父亲自责了那么久,如今终于愿意走出寒潭,你又要让他再失去一个女儿吗!”
眼泪模糊了我的双眼。
柳莺儿被绑在地牢里,涂山的族人对她都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但她被打得皮开肉绽,也说不出来沈修齐给我下的究竟是什么毒。
所幸沈修齐和沈修玉真的对她用情至深,不惜闯入涂山。
涂山的地牢由烈火和寒冰组成,一半是寒冰的锁链,一半是烈火的熔岩。
沈修齐跪在唯一一块岩石上,向着那一头濒死的柳莺儿大声呼喊,“莺儿,你坚持住,我们来救你了!”
柳莺儿委屈万分地流下泪,“齐哥哥,玉哥哥,你们怎么才来,我差一点就要被那两只狐狸杀了!”
沈修玉巴不得自己替柳莺儿受苦,手足无措地推了沈修齐一把,“远安王,你快去救她啊!”
我和姐姐从天上降落,对这一出情深意重啧啧称奇。
柳莺儿双腿俱废,蓬头垢面地向我们爬过来,一开口却是讨饶:“芙宁,阿照,求求你们放过我吧。你们嫉妒齐哥哥和玉哥哥对我的偏爱,就对我下死手,还废了我的双腿,我和你们争了,你们放过我吧!”
沈修齐大声喝道:“阿照,你怎么是这么恶毒的人!”
我笑了,“沈修齐,你纵着她大胆行事引火上身,惹了大盛所有的权贵遭到暗杀,然后由我来抵命,你不恶毒?她为了一张脸剜了我和我姐姐的心煮了来吃,还把我困在一只鹦鹉的身体里日日折磨,她不恶毒?”
“我只恨我才看清,你心悦柳莺儿,但她是沈修玉的贵妃,你不敢宣之于口,背地里对自己的妻子横眉冷对,还害死我博她一笑。好一位伪君子!”
沈修齐涨红了脸,“你是狐妖,有九条命,就算莺儿剜了你的心你也不会死!可是莺儿只是一个凡人,你何须在这里惺惺作态!”
我还没说话,姐姐先怒了,“她是有几条命不错,但是已经为了柳莺儿死了八次。你剜去她的心时,断了她的最后一命。”
沈修齐难得有些怔愣,他早就忘了,我为柳莺儿死了几次。
他只记得他的柳莺儿是不是安然无虞。
“够了!”沈修玉拂袖走出,“你们今日引我跟修齐前来,不是为了废话掰扯这些旧事吧。只需说,怎么样你们才能放了莺儿。”
昔日的夫妻,相对无言。
8.
我当着他们的面,喂了柳莺儿一颗药丸。
沈修玉急了,“你给她吃了什么毒?”
我瞥了他一眼,“我才不屑做下毒这种事,只是一颗能让人说真话的药丸而已。”
我走到柳莺儿面前,她扑上来想要咬我。
但她没有了腿,滑稽地停在半空,重重落了下来。
“别急,柳莺儿。接下来我问你的问题,你要如实回答,不然你就会遭受万蚁噬心之苦。”
她冷笑一声,明显不相信。
“我问你,我姐姐流产那一日,你真的是想救鹦鹉吗?”
“是啊。”她昂着首无所谓道。
然后就面容扭曲地捂着自己的心口倒在地上,疯了一样地挥舞自己的双手:“啊!这是什么,我的心…”
万蚁噬心的痛苦,她终究是忍受不住,气若游丝地说:“不就是一只畜牲吗,谁会在意它的死活?我只是想气皇后而已,她那么宝贝那个孩子,要是没了,一定会很难过吧?”
沈修玉身子一僵,“莺儿,你在说谎吗?”
柳莺儿大笑,“沈修玉,你跟沈修齐都是两个蠢货!”
“芙宁救了你,我骗你说她是为了荣华富贵,不如立她当皇后,在宫中做我的活靶子。让你母后的搓磨和朝臣的怒火都聚集在她身上,你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她却傻乎乎地触犯天条,为了你的江山受了三十二道雷刑几乎粉身碎骨!”
“还有你,”她轻蔑地看向沈修齐,“阿照倒是爱你,你不知道吧?她就是你捡回去的那只狐狸,为了报恩,甘愿替我在阵前挡了一刀。你却说她是妖,给她下了剧毒,让她保护我。我故意招摇行事,让京中的人都恨我想杀我,结果阿照就替我死了八次。”
沈修玉和沈修齐俱是面色一白,仓皇着倒在地上,嘴唇颤抖。
柳莺儿自知活不下去了,索性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其实人间的传言是假,涂山狐狸的七窍玲珑心对我根本没有用处。我是泥人啊,我的容色怎么可能会老去?看着阿照和芙宁躺在我的脚下,我觉得快意极了。”
父亲再也隐忍不了,将她掀翻到滚烫的岩浆里。
死前她还在大笑不止,“帝君,你厌弃我身份低微,两个女儿却被我害成这样,你们九重天上的仙人,也不过是我的手下败将!”
然后她的尖叫和哭喊声在熔岩翻滚中消泯了。
我失了力,转身对姐姐说:“我们走吧。”
“阿照!”
“芙宁!”
沈修齐和沈修玉几乎是同时出声。
“阿照,这是解药…”
他终于想起来下在我身上的剧毒,满眼希冀地说,“我明白了,都是我错了,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姐姐飞身去取了他手中的解药,懒怠施舍他们一眼。
9.
回到天庭受封后,涂山多了两位长公主,而人间少了一位王妃和皇后。
柳莺儿死后,前尘往事真的成了粉沙,我和姐姐都不愿再提起,也没有了必要。
涂山的族人们都很欢喜,为我们举行了三天三夜的庆典。
父亲和蔼地陪我们度过了那三天,还是孤身一人回了寒潭。
我们知道他的心,没有阻拦。
沈修玉回去以后就挖了故去的大皇子的墓,但他的尸骸早就被姐姐埋在涂山。
清灵的山水,才配得上她孩子的往生。
沈修齐在涂山前跪了三天,他凡人之躯,受不住寒冰风雪,倒在了山前。
族人们想杀了他了事,但我知道大盛不能没有这一位远安王,就阻止了他们。
毕竟过去的事,我也不在意了。
后来,姐姐受冕成了涂山新的帝君,我则化成一只狐狸游历了山川大洲。
她在显曜之处保护涂山的众生,还遭遇了良人,和九重天上的太子成了亲,有了自己的孩子。
小侄子周岁时我偷偷回了涂山,他竟然是一只赤红的狐狸,眨巴着眼睛舔湿了我的手。
姐姐和姐夫相携着走出来。
她已经又有了身孕,眉眼间都是温柔端庄:“阿照,你回来了。”
父亲走出来寒潭,一心一意照顾小狐狸。
姐姐逗弄着孩子,笑着问:“阿照,你给他取个名字吧?”
我想了想,给他挂上一个长命锁,“不如叫清吧。清澈如水,水滴石穿。”
“听说大盛的圣上死了,在一座衣冠冢前含泪自刎,留下一道赐死远安王的遗诏。”
姐姐垂眸,有些心不在焉:“不重要了。”
走出山门,有一个年迈的老叟,在山阶上扫雪。他不是涂山的族人,反倒像个人间的人。
我疑惑,拦住他问:“老人家,你怎么在这儿扫雪。这不是人间之地,你还是快快离去吧。”
谁知他蓬头垢面的脸上有一双极清亮的眼睛,在见到我的那一刻更是焕发出光芒。
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咳了一声,“老朽只是,在赎罪罢了。”
听姐姐说,每一天晨时到晚间,他都在山前扫雪,风雨无阻。
一万三千级天阶,对于一个凡人来说要走三天三夜。
我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下了山。
身后,有一声轻轻的叹息:“阿照。”
我知道是他,但是没有回头。他若是为了赎罪把自己困在涂山的门口,也与我无关了。
往后我也只是混迹天涯的一只小狐狸。
又一岁,回到涂山时,山门前有一个闭着眼沉睡过去的老者。
他眉目安详,已然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