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落葬那天,吴县飘起了纸钱,零零散散的白色压在粉墙黛瓦之上,瘆人又可怜,令人为之愀然。
姜慈处于风口浪尖上,不方便去孟家上香,便顺着严方正的意思避去了城外庄子上,仅差人按规矩送了丧礼钱。
孟家的祖坟距离庄子不远,待送葬的队伍远去后,姜慈和姐姐提上香烛纸钱去了方氏坟头。
毕竟是自缢,女子走得也不太光彩,是以这场葬礼处处透着仓促味道,无论如何都配不上孟家主母的身份。
姜慈将祭品一一摆好,望着低矮的坟墓叹息:“你我同为女子,何必呢?你不想夫妻失和,担不起失贞的风险,别的女子便活该给你顶缸么?别人的评价,真的那么重要么,重要到你宁可去死也不愿面对。”
背后荒草簌簌抖动,一把清越的嗓音蓦地传来:“她可不单单是因为流言蜚语才自尽的。”
姜慈猛然回头,但见薛师彦负手而来,整个人似笼罩着一层寒霜,冰冷而锐利。
“兵宪老爷怎地来了这荒无人烟之地?”姜慈慢慢起身,掸了掸裙摆上的泥土,勉强收束伤感施礼。
薛彪拦住想上前的姜绮,木着脸把她往旁边带。
薛师彦冲姜绮点点头,示意她别打扰,待两人走远后,才道:“过来看看这个可怜的女子,顺带,找你。”
“找我?”
“你也算本案的当事人,总得给你个交代。”
“本案?”姜慈难以置信地望向坟墓,“难道方氏之死,另有隐情?”
“岂止。”薛师彦眉目森冷,“从头至尾都是桩骗局。”
姜慈倒吸一口凉气。
“褚良循的家人想要跟孟家私下和解,以减轻刑责,可是方氏自尽了,褚家顶不住压力,把她的死推到了严家身上,指责他们把事情闹大,让妇人没脸见人。”薛师彦从头说起,“两家互相扯皮,将此事闹到了我那里。”
薛师彦不得不出面理了一下,这一理才发现与方氏一起录过口供的翠心不见了。
“翠心虽是孟延超的大丫鬟,这三年却跟方氏关系不错,她也是最了解永福庵事情经过之人。”
衙役们是从柴房找到的翠心,女子嘴里塞了布团,被五花大绑藏在柴火堆后头,哭得涕泗横流,看孟延超的眼神带着愤恨与失望。
女子说,孟延超婚前就跟一名绣娘有了首尾,可孟家二老不同意,硬逼着他娶了家境富裕的方氏。
及至孟家二老去世,孟延超外出做生意,跟绣娘旧情重燃,过起了你侬我侬,比翼双飞的日子。可是绣娘不想做妾,孟延超也不想委屈她,两人对占着正妻之位的方氏生了邪念:孟延超哄骗心腹翠心,诉说自己爱而不能得的痛苦,又说不忍方氏郁郁寡欢,独守空房,希望她能找到自己所爱,到时两人和离,各奔东西,彼此都有美好未来。
翠心信了,她知道是主子对不住主母在先,但强扭的瓜不甜,夫妻俩继续在一起的确容易生成怨侣。于是,孟延超不在家这三年,翠心对方氏嘘寒问暖,服侍周到,终于取得了她的信任,而后翠心开始留意主母身边的适龄男子,时不时鼓动方氏外出散心。
“我有一点不懂。”姜慈倏然提出自己的疑惑,“纵然方氏给孟家二老守了三年丧,属于三不去,可若是孟延超与方氏摊开说,两人义绝也并非不行,他何苦非要引诱方氏与人私通?”
“那嫁妆呢?”薛师彦淡淡道,“《大明会典》说‘凡妇人夫亡,其改嫁者,夫家财产及原有妆奁并听前夫之家为主’;元大德七年六月,《通制条格》添了一条,‘今后应嫁妇人,不问生前离异,夫死寡居,但欲再适他人,其元随嫁妆奁财产,并听前夫之家为主。除无故出妻不拘此例。’方家又不是好欺负的,方氏若不改嫁,孟延超如何光明正大地拿到方氏的嫁妆?”
下午的阳光逐渐暗淡,墓地的寒意层层上升,激得人起了一身又一身鸡皮疙瘩。
姜慈呼吸急促:“既如此,方氏又为何,没了命?”
“因为孟延超花了三年时间,都没能让方氏变心。”薛师彦目中流转着嘲讽,他望向孤零零、冷冰冰的墓碑,幽幽叹息,“方氏,是真的心悦他,从未嫁前就认定了他。飞蛾扑火,不外如是。”
“所以,他……”
“孟延超这三年来其实就在隔壁长洲县,他一直通过翠心掌握着方氏的情况。永福庵之事后,他自认抓到了方氏的把柄,便迫不及待赶了回来,用疑似失贞和口多言两桩罪过,逼得方氏无颜见人,悬梁自尽。他没有直接杀人,却用骗局把人生生逼死了。”薛师彦转头看向女子,低声道,“你无需过分自责,纵使你不去澄清谣言,方氏依然会被孟延超用其他事由害死。”
姜慈踉跄后退一步,一面觉得荒谬极了,一面意外薛师彦这时候还想着宽慰她。有太多话梗在胸口,一句句分不清先后,一时间反倒不知该怎么倾吐。
山风掠过一座座静默的墓碑,挤压出变了腔调的呼啸,怪异而尖锐,令人听得难受。
许久,姜慈才发出一声说不清是何情绪的喟叹:“原来如此啊……”
原来如此啊!
从这个女子爱上不该爱之人时,她就站在悬崖边上了。她执拗、不识抬举、不知变通,没有顺着丈夫的意思让出位置和财产,这便是她最大的罪过。
真可笑啊!
情深者往往不能长久,有共同利益者反而更和谐。
“翠心本以为是在帮主子和主母,却没想到她的主人逼死了主母。”薛师彦冷冷一笑,“这女子还算有良心,她跟孟延超闹翻了。主仆俩现都在牢里,等着判刑。”
“孟家那个管不住嘴的丫鬟呢?”姜慈清楚造成方氏悲剧的不止是孟延超和翠心,倘若没有丫鬟多嘴多舌先骂了严家,这件事本不会扩散开来,更不会暴露出方氏。
“你说那个叫菲儿的,最先给方氏打抱不平,把永福庵之事捅出来的丫鬟?”薛师彦摇摇头,“她在灵堂哭得死去活来,把自个儿的脸都扇成了猪头。孟延超为了撇清干系,将她毒打一顿,发卖了。真要追究起来,凡奴婢骂家长者,绞,更何况还闹出了人命。”
“真恶心啊!”姜慈眺望着山下的河流村落,一字字艰难道,“真恶心。人命在骗子眼里,算什么?”隔了一会儿,她蓦地爆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嘶吼,“那是一条人命啊——是他的发妻!”
方氏,生来家境优渥,深受父母宠爱,她唯一做错的事情就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了一个她心仪的男人,由此开启了她先被丈夫抛弃欺骗,后被骗子和登徒子盯上算计的悲剧。
两场骗局,害死了这个痴情女子。
薛师彦沉默了,他从袖中摸出一方手帕递过去:“擦擦吧!你若继续往前走,将来遇到的这种事会更多。姜元善,即便你退出,也无须对任何人说抱歉,你已经做得很多很好了。”
姜慈接过帕子,声音沙哑地道:“可是若没有人站出来揭穿骗子,整治骗子,就会有更多人落得方氏的下场,对么?”
薛师彦倏然笑了,姜慈困惑地抬头看他。
男子与她四目相对,缓缓道:“我很欣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姜元善,你终于不仅仅执着于仇恨了。”
姜慈懵了,擦泪的手一顿,对他这老怀大慰的眼神有些吃不消。憋了半天,她小声抗议:“兵宪老爷,您真的很喜欢随时随地教育人。”
薛师彦徐徐收敛了笑容,直起腰来,居高临下:“哦,你忍忍。”
姜慈手帕半遮面,斜斜瞥着他,俄而“噗嗤”笑了。
这一笑犹如冰消雪融,女子身上萦绕的悲怆愤懑散了个七七八八。
于是,薛师彦也笑了,笑得很克制,仅仅是唇角微微向上提了提,但他确实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