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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儿女,老来打工,农民三爹的一生前言
初中没读完我就辍学了,辍学之后到处打工。由于没有文凭,干的都是那种又脏又累的苦活,吃尽了苦头也没赚到什么钱。在流水线上做苦工的时候,我总喜欢胡思乱想,我每天工作16个小时,有足够长的时间让我想很多事。可想得越多,我越觉得憋闷。因为我没有表达的能力,无法把自己心中所想的写出来,我觉得自己像个哑巴。
即便如此,我也从没想过写作。因为我的语文成绩经常不及格,最怕写作文,也从来没想过写作。
直到年近30,我才开始看书。因为那时候失恋了,也不想再结婚了。可一个人活着,总得有个什么爱好吧。我既没打过什么游戏,也不喜欢打牌,活着总得干点什么吧。然后就开始买书看。
打工之余看了几年书,慢慢才开始学着写。我的生活经验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我熟悉的农村生活;另一方面是我在各地打工所遇到的人与事。如果要写非虚构,我也只能写这两方面的。我写的都是与我一样,出生在最底层,没什么文化的人,写他们的生活,写他们的喜怒哀乐。
所以,我们农村人不要被别人代表,我们要发出自己的声音。把最真实的农村生活写出来,把农村人外出打工的各种遭遇都如实地记录下来。至于这种纪录有什么意义,那就交给时间去评判吧。
1
2022年年底,新冠疫情防控放开之后,病毒很快蔓延开来。我们村的青壮年都在外面打工、上学,全村只剩下十几个老人和我那个与众不同的二姐了。乡卫生院和各个诊所里全都满员,想找个输液的地方都没有。大家全都躺在家里,难受得直哼哼。
转过新年,弟弟和弟媳也从上海回来了,父亲打电话让我回家,我从镇上骑车回村,十几里,临到村子,才发现又添了三座新坟。每座坟上都覆盖着几个新花圈,色彩明艳的花圈被风吹得“呼啦呼啦”直响。
等中午吃过饭在村子里散步,突然看到村中的公共坟地里也多了一座新坟。那是三爹和三妈的合葬墓。三爹三妈都是80多岁的人了,前几天没挺过去,死了。我想起和三爹在一个村子生活了30多年,我从未见三爹笑过,倒是经常听见他哭。只要喝醉了酒,就开始哭,谁都劝不住。每到这时,三妈就丢给他一条毛巾,让他哭个够。
我也觉得,他怎能不哭呢?很难想象,一个人一辈子竟要承受这么多的苦难。把他这一生的遭遇搁在谁头上谁都得哭。
1964年,我们村有两个大龄未婚男青年。一个是我本家三爹,还有一个是吴某。两人都生于1938年,经常在一起玩儿。那时候人们都结婚早,十七八岁吧,可他们两家都穷,26了还没说上媳妇。
这年的春天,村子里跑来一个年轻女人,对我奶奶说,只要有人管饭,她就嫁给他。我们村一大半都是姓张的,本家肯定向着本家,我奶奶就把她领到我三爹家。三爹的母亲听我奶奶说明来意,忙煮了两碗面条给这个年轻女人吃。并把在地里锄草的三爹喊了回来。年轻女人一边吃面条,一边打量着我三爹。
三爹这个人,生来一脸苦相,没个笑模样,也不说话。见谁都那样,把脸垮得老长,跟谁欠他八吊钱似的。我奶奶问年轻女人,觉得三爹这个人咋样?年轻女人犹犹豫豫,想说不同意,可刚吃了人家两碗面条,又不好张口。可若要说同意,跟这样的人过一辈子也是难受。就在这节骨眼上,同样是光棍汉的吴某来三爹家借竹筐。吴某大高个,长得好看,整天乐呵呵的。年轻女人眼前一亮,悄悄地对我奶奶说:“不,我不想嫁给老三,他的命苦。”
年轻女人的话像一句谶语,预示了三爹悲苦的一生。
年轻女人很快就嫁给吴某了。那时大家都穷,无论怎么选择,其实也很难有多么幸福的生活。吴某对女人不错,她也给吴某生了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在农村,几乎见不到女人抽烟。可这个来历不明的年轻女人却很喜欢抽烟——家里穷,买烟是个不小的开支。大儿子9岁时,有一天忽然对她说:“你别抽烟了,家里好不容易弄几个钱儿,都让你买烟抽了。”
平时,吴某对她言听计从,公婆没得早,她在这个家说一不二。现在儿子小小年纪居然敢说她,她很生气,就操起一根棍子打儿子。儿子撒腿就跑,她提着棍子在后面追,追了几百米也没追上,这口气就没出来。晚上,吴某回来,她就向丈夫告状,指望着丈夫打儿子一顿给她出气。没想到丈夫说:“儿子说得对,你是该少抽点烟了。”
她觉得家里所有人都跟她过不去,一气之下就喝了药。吴某忙来我们家借摇窝(摇篮),把她往里面一装就往医院抬,可还没抬到人就死在摇窝里了。
说回三爹,当年吴某娶了年轻女人几个月后,又有人给三爹介绍了一个姑娘,比他小2岁。这个姑娘腿脚不好,走路一颠一跛的。可三爹没有挑选的余地,毕竟自己家里穷,人也没什么本事,能有个残疾姑娘肯嫁就算烧高香了。
三爹推着一辆小独轮车,在独轮车上扎着一朵大红花,把姑娘接了回来。分得两间四面漏风的泥巴墙草房,几件简单的旧农具,就算成了家。
那时候还没有计划生育,他们连着生了十来个孩子,最后只活了三男三女。三妈的腿脚不好,只能算半个劳力。孩子又小,不到出工的年纪。家里劳力少,挣不到多少工分,日子过得极其贫苦,粮食经常不够吃。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三爹只好出去借粮。
现如今的人大多不知道借粮吃的日子是什么样子的,但我的父辈们基本上都借过粮食。每次出门前,都要先把编织袋折好,夹在胳肢窝里,生怕别人看到了。走出村口,还要盘算半天,该上哪家亲戚去借呢?盘算定了,走到那家亲戚的村口,一定要先把编织袋藏起来,通常是塞在村口的草垛里,直到亲戚同意借了,再折返回来拿编织袋。如果亲戚不同意,由于没拿编织袋,也不至于太尴尬。
三爹的几个孩子倒也很懂事,小小年纪就能帮着家里做事了。尤其是大儿子,特别勤快,从四五岁就开始做事,割麦子的时候他跟在大人身后拾麦子,小手拾得可快了。拾完了麦子就帮家里放羊、打猪草。可有一年夏天,他去池塘里捞浮萍给猪吃,结果不小心滑到深水区溺死了。三爹把他从水里捞出来放在地上时,他身上白白的,没有血色,三妈就趴在孩子身上不停地哭。
我问父亲可记得具体是哪一年,父亲说他也记不清了,“我就记得那孩子长得也有半人高了。”
2
改革开放后,很多人都出门打工,但三爹要照顾一大家子,无法出门,只得在家里种些蔬菜挑到街上去卖些小钱贴补家用。
我们这里非常偏僻,离集镇很远,中间还要过淮河,交通非常不便,并不适合种菜卖菜。但除了种菜,三爹也没有别的办法。每天早上天不亮,他就用竹筐挑着100多斤青菜,艰难跋涉十多里,去集上卖些小钱儿,换回一大家子人的生活必需品。
三爹的菜园子旁有一个小草棚,里面终日坐着一个又黑又瘦的小姑娘,就是三爹的大外孙女霞妮儿。三爹让她负责看守菜园子,主要是看着别让家禽家畜进来祸害,还得提防村里的小孩子进来偷吃。
三爹的菜园子里常有一些我们没有见过的稀罕东西。有一年,三爹种了一片草莓。我们小孩子都不认识那是什么,只是看着红彤彤的,很好吃的样子。霞妮见我们几个站在田埂上,盯着草莓虎视眈眈,就站起来奶声奶气地说:“那不能吃,我姥爷说了,吃了就变成哑巴。就像这样,再也说不了话了。”
她学着我们村里的哑巴,“呜——啊,呜——啊”叫了两声。
我们比霞妮也就大个三四岁,她从不叫我们舅舅。我们那时候小,也不知道霞妮为何长年生活在姥爷的家里。后来我们才知道,是因为霞妮的母亲死了。
三爹的大女儿嫁的地方离我们村只有两公里左右,翻过几座小山丘就到了。他们一家靠种田为生。在他们家的后面,有一片很大的竹林,农闲的时候,她丈夫就砍些竹子,编些竹器,挑到街上去卖。
我们小时候常在那几座小山丘上放水牛。有一座小山丘被劈开了,露出一片三层楼高的灰白色断崖,断崖上裸露着很多大如篮球,小如拳头的麻骨石。霞妮的母亲就死在这片断崖下面。
那时候,乡村经常修路,修路的石头都是各家按人口多少来凑,凑不够要罚款的。她有四个女儿,再加上两个老人,一家八口人,每次修路都要凑好几十吨重的石头。那时候农村大多数人都重男轻女,她连生了四个女儿,自己可能觉得有些对不起夫家,干起活来就格外卖力。
有一年又要修路,他们村里的人都拉着架子车,来到那片断崖下面掏石头。到中午时,所有的人都回家吃饭了,她还在那里掏。等大家吃过饭再来的时候,看到断崖塌方了,她被埋在了下面。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她扒出来,发现已经不行了。
大女儿死后,大女婿一个人无力抚养四个女儿,再加上还得缴计划生育的罚款。三爹和三妈就跟大女婿商议,把霞妮接了过来,由他们抚养。女儿没了,有个外孙女在身边,也算有个念想吧。
3
三爹的三女婿也是个没文化的农民,农忙时在家种田,农闲了就去外面的建筑工地打工。那年代在建筑工地打工工价很低,每天辛辛苦苦做十几个小时,也只有十几块钱,就这点钱还经常被包工头拖欠。眼看着别人家建起了新房,而他在建筑工地挣的那点钱,别说建新房了,就连解决一大家子人的温饱都很困难。
他听说那些建了新房的人,是靠在外面偷抢弄回来的钱,就央求他们带他一起去。后来,他同另外两个年轻男人结成了一个盗抢小团伙。一天午夜,他们撬开一家商店,用事先准备好的编织袋一人装了一袋。他们背着偷来的东西,来到一片荒地里,借着草丛的掩护,在月光下分东西。
另两人说三女婿是新手,要他把背来的东西分一半给他们当学费。三女婿不肯,坚持平分。三人起了争执,那两人就用撬门的大螺丝刀扎死了三女婿,然后在荒地里挖了个坑,把他就地掩埋了。家里的老婆孩子还盼着他寄钱回来呢,他却已经静静地躺在冰凉的泥地下了。
第二天,那两个人听说那块荒地马上要动工盖房子了。他们怕事情暴露,半夜里又带着编织袋和铁锹,连夜去转移尸体。他们刚把尸体挖出来,就被巡逻的警察当场抓获。不久就被枪毙了,三人盗抢小团伙全军覆没。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邻村有很多人在沿海某市靠抢劫偷盗为生,不少人拿着抢来偷来的钱回乡盖起了楼房。我们村子里也有很多关于他们的传说,比如某某抢了钱包,被一群人从后面追着打,他跑得可快,一纵身扒着雨水管就上了二层楼房(有很多楼房的房顶都是连在一起的),从楼顶上跑掉了;又比如某某躲在银行门口,看到有人取钱出来,他就跟在后面,拿出随身携带的短棍,一棍子就把人打晕了,然后抓起钱袋子就跑,一下子就到手了好几万,抵我们在水田里苦扒苦做好几年。
邻村有个哑巴女人带着孩子去小诊所治感冒,通常只需要几十块钱就够了,可哑巴女人伸手就掏出捆扎好的一万块钱,把医生和几个病人吓了一跳。医生用手比划着问她:“家里还有吗?”
哑巴女人用手指比划着表明:“家里还有9个这样的。”
有一年,邻村有个老头来请我爸去杀猪。他们家只有两个老人和两个孩子,杀猪没有壮劳力不行,老人只好去请了两个邻居来帮忙拉猪腿。那时候已经快过年了。我爸就问他:“你儿子呢?就是打工也该回来了呀?”
老人就向我爸讲起了他儿子的事儿,他儿子看别人在城市里偷抢弄着钱了,也跟着去抢。他们选那些喜欢戴着金项链金耳环的女人下手。先对着脸打一拳,女人护疼,必然先捂着脸哭喊。然后扯下金项链金耳环就跑,女人根本就看不见抢她们的人长什么样子。他儿子的运气不好,第一次作案,抢了一条金项链,刚跑出几十米,就被两个便衣摁倒在地,最后被判了7年。然后老婆也跑了,家里只剩下他们老两口带着几岁的孙子和孙女生活。
有句俗话怎么说的:笑贫不笑娼。同样的,笑贫也不笑盗。你穷了人家看不起你,笑话你。可你哪怕是在外面偷,在外面抢,只要能弄回来钱,大家依旧会觉得你有本事。
谈论起他们那个村子里的故事时,大家眼里满是羡慕,有很多人也想去跟着他们做。可又恨自己跑得不够快,也没有那个胆子去做。
多年前,深更半夜里,我经常能听到隐隐约约的警笛声。第二天早上,人们就传说,警察又去那个村子里抓走了几个人。后来这个村子里有好多人都被抓去坐牢了,有些房子虽然修得不错,可都荒废了,门口和院子里都杂草丛生。这些房子的主人不知道是在坐牢,还是被枪毙了。
我初中辍学那年,有人来找我爸去他们村的池塘打鱼。那口池塘很大,少说也有十多亩的水面,人少了拉不动,我爸就让我也去帮忙拉网。那人混得不错,我们村里的人都住着破瓦房,他家却建了一栋崭新的二层小楼。
我们一起在池塘边拉网的时候,我爸问他,能不能让我跟着他干?他回头看了看我,说:“他太老实了,吃不了我们这碗饭。”
万幸他没瞧上我,否则现在我不是在哪座监狱里踩缝纫机,就是已经被枪毙了吧。
我总在想,像出生在我们这里的人,因为家里穷,也因为学校不够,很多人都没有受教育的机会(现在当然好了很多)。这些没受过教育的人最后只能在家靠种田为生。辛苦忙碌一年,把田地上全部的产出都卖掉,还不够缴纳税费。而一家老老少少总得活吧?当他们看到邻居在城市里靠偷靠抢,只几天的时间,偷抢来的钱就够建一栋新房,很难有不动心的。
雨果说:“多建一所学校,就少建一座监狱。”马克•吐温说:“你每关闭一所学校,你就必须开设一座监狱。”可能指的就是这样。
4
早些年,三爹的三个女儿中,就数二女儿过得好些。农忙季节,二女婿就开着手扶拖拉机,过来给老人帮忙收割庄稼。人们都说,大女儿的命不好,三女儿的命也不好,这二女儿算是找对了人家,男人治家有方,又舍得出力气,三爹家里的一切都幸亏有二女婿帮忙。
可没几年的一天,二女婿去建筑工地打工,一根螺纹钢筋从20多层楼上竖着掉了下来,击穿劣质的安全帽,从他的头顶穿了进去,把他“钉”在了地上,当场身亡。
80年代末,三爹家终于建起了三间平房。我记得那时候基督教很盛行。每到星期天,就有两个姑娘来我们村,在三爹的平房里,教十几个信主的村民唱赞美诗,我们小孩子都跑去看热闹。基督教还是有一定的劝善作用的,那几个骂人可脏的妇女也不骂人了,说是怕主惩罚她们。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也没人来教大家唱赞美诗了,那几个妇女又开始骂人了。
后来这三间平房给二儿子结婚用了。没有房子的小儿子经人介绍,去驻马店当了上门女婿。
二堂哥长着一张大国字脸,眼睛很大,鼓突着,好似牛眼。读了4年书,读完小学二年级就辍学了。他是一个愚蠢又暴力的人,见到同村的长辈,他比较敬畏的,就叫人家一声爹;对那些软弱可欺的,他则直呼其名。
有一年插秧的时节,农民都从池塘往自家秧田里放水。那些很霸道的人都把自己的田里放着满满的水,其他人却抢不到水。
我们村有一个外来户,是修水库的时候,从外村迁过来的。男人姓周,有两个女儿,大的叫大周妮儿,小的叫小周妮儿。老周个子矮小,性情软弱,他家的秧田里就抢不到水。
老周的女人看着二堂哥满田的水,再扭头看看自己的旱田,气愤地说:“有的人田里的水多到能养蛤蟆,有的人却连插秧的水都没有。”
恰在此时,二堂哥挑着一担秧苗过来了,他就站在那里,大声质问老周女人在说谁?他们两人就吵了起来。二堂哥抽出扁担,把老周的女人踹倒在地,用扁担对着她的屁股使劲拍打。打过之后,老周女人一瘸一拐哭着去找我爸。当时我爸是生产队长,还读过高中,有点儿文化。她让我爸写状子,她要去法院告二堂哥。她还把裤子抹下来,让我爸看她那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屁股。我妈很生气,把她赶了出去。
老周女人又去找村干部告状,想讨要个说法儿。第二天上午,几个村干部骑着自行车来了。他们先来我家里,问我爸是啥情况,我爸就把大致的情况讲了。村支书笑嘻嘻地对我爸说,当时他们几个正在开会,老周的女人一进会议室就把裤子脱了,让几个村干部看她屁股上的伤。那天中午,几个村干部去二堂哥家吃喝了一顿,罚了他50块钱。然后他们去对老周的女人说:“已经处理好了,我们狠狠地批评了他,还罚了他50块钱。”
这50块钱村干部也拿走了,这事儿就算了了。事后,我们村的胡某逢人便说:“你们看看,家里没个儿子行啵?但凡她有一个儿子,人家也不敢这样打她。”
我至今还能清楚地记得,我7岁那年,我爸在老周家屋后种了两块西瓜,我天天在那里看西瓜。老周的女人在她自家的土墙边给两个女儿梳头,而我站在那里看着,并跟她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转眼半辈子过去了。
三爹想到三女儿一个人带三个孩子,挺可怜的,就自己的水牛卖了,偷偷帮衬一些钱。二堂哥两口子知道了很生气,去找他要卖牛的钱。三爹不给,他们就吵了起来。
后来我们村的人就看到,三爹弯着腰走在前面,二儿子和儿媳一人抓着他的一条胳膊,反剪在背后,像押着一个犯人。说要押着三爹,去三女儿家讨回卖牛钱。三妈一个人拄着拐棍走在后面,边走边哭。
三爹挣扎着说:“我想喝水,你们先放开我一会儿,让我回去喝口水好啵?”
二堂哥说:“就在这田里喝。”
两口子松开了三爹,三爹伏身在水田边,像牛那样伸着脖子喝了几口水。然后突然站起身,趁他们不注意,撒腿就跑。两口子要追,被大家拉住了。
家里已经没法待下去了,可又能去哪儿呢?三爹和三妈一起去了倒插门的三儿子家。刚去的时候还挺热情,包饺子给他们吃。几天之后,儿媳也开始给脸色看。三爹晚上睡觉的时候,听到儿媳在小声地跟丈夫抱怨:“当初分家的时候,我们连一根草棍子也没分到,现在养老倒想到我们了……”
三爹的脑袋“嗡”的一声,睡意皆无。如果不是腿脚不好的老伴睡在身边,他真想起身就走。睁着眼睛挨到天亮,没吃早饭就走了。走投无路的他们想去外面打工,可无人肯带他们出去,怕他们是负担。
那是2000年,三爹已经是62岁的老人了。他从没出过远门,三妈的腿脚还不好,这能干啥呢?有很多身强体壮的人还找不到工作,更何况他们这样的。如果找不到工作,吃、住都得花钱,而他们又没钱。
有一个亲戚禁不住他们的央求,带着他们去了杭州。
走的时候,他们还欠了好多账,数目不多,可欠的人数多。这家几十块钱,那家百十斤粮食。他们这一走,好多人都说,这些账算是要不回来了。
5
三爹和三妈这一走,好几年都杳无音讯,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们在杭州靠什么生活。
2005年的端午节,我们村里的人都在打谷场上打麦子,三爹回来了。他身穿雪白的汗衫,头发梳得溜光,脸刮得干干净净。脚上穿着网眼皮凉鞋,雪白的袜子。看上去比5年前离家时还年轻一些。他胳肢窝里夹着一个黑色的皮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城里的老干部下乡来视察了呢。见到村里人,他就掏出好烟来,一人发一支。
我的好几个本家叔叔都说,“三哥真的发财了”。
当然,对于他们而言,“发财”肯定谈不上,不过他们确实挣了些钱。
三爹和三妈本打算在杭州的郊区租一个小农家院,在那里拾破烂。农家院的主人是一个年近70的大妈。刚60出头的三爹三妈满头花白的头发,穿着一身旧衣服,看着像70多岁的人。房东大妈以为他们比自己还老呢,就拉着三妈的手说:“大姐,哪里的人呀?”
“河南的。”
“这么大年纪了,不在家享福,还跑这么远打工?”
三妈见房东大妈慈眉善目,被她温暖的手握着,感觉像见到了亲人。她们就坐下聊起了天,三妈就把自己这一生所有悲惨的遭遇都倾诉给房东大妈听——大儿子溺死了,大女儿被石头砸死了,三女婿被别人捅死了,二女婿被钢筋扎死了,小儿子当了上门女婿之后再也没有回来,二儿子夫妇又将他们挤出了家门,到老了连个立足之地都没有。三妈边说边哭,房东大妈也跟着掉眼泪。
房东大妈家里很有钱,就把小农家院以极便宜的价格租给了他们。问他们会做什么,三爹说会种菜,房东大妈又把自己的两亩地便宜租给了他们。
这下,三爹如鱼得水。
几十年来,三爹别的不会,但要说种菜,我们村谁也比不过他。在老家卖菜时要挑着胆子走好远的路,价格还便宜。每天累得半死,也赚不了几个钱。可在大城市的郊区,卖菜很方便,价格还高。三爹还买了一辆小三轮车,每天用三轮车拉着菜去卖。
而且他们的开支非常低,穿的衣服不用花钱买,都是房东大妈送给他们的旧衣服。衣服虽然是旧的,但好多都是品牌的,比他们自己原来在老家的路边摊买的新衣服质量还好。作为感谢,他们总是留一些最好的菜送给房东大妈。
5年时间,他们省吃俭用,竟然攒下6万多块。对于城里人来说,这点钱不值一提,可对于两个穷苦的农村老人来说,就非常可观了。三爹之前欠过不少钱,现在有了钱,不等人家上门要账,他就主动把钱还给了他们。之前大家以为这些钱再也要不到了,没想到,现在钱又回来了。大家都高兴地拉着三爹的手,想请他去家里吃饭。
“三哥,中午来我家吃饭?”
“三爹,晚上来我家喝两杯?”
三爹还完了账,立刻又去杭州了,杭州的菜地离不开他。
又过了几年,三爹和三妈一起回来了。三爹租种的那片菜地被房地产公司买下。三爹和三妈年纪大了,也不想再租种新的菜地,就一起回来了。
二堂哥在城里买了一套二手房,搬到了城里。刚搬去城里时,二堂哥在建筑工地打工。现在年纪大了,干不动了,就开始卖水果。他儿子也在卖水果。二堂哥开一辆大三轮车,他儿子开一辆小卡车。每天早上天不亮,父子俩去批发市场进水果,然后到处摆摊卖。
二堂哥一家搬去城里之后,家里的老房子就闲置了。三爹和三妈就住进了二堂哥的老房子。在农村,老人年过60岁,每人每年可以领一千多元的养老金。还有他们的存款,也足够生活了。外孙女霞妮儿很孝顺,经常带着儿子来看望把她抚养长大的姥爷和姥姥。
二堂姐现在也住在城里,带着孙子和孙女上学。每月抽空回来一趟,买些东西,骑着电动车送过来,给三爹三妈做顿饭、洗衣服、扫地,都收拾利索了再回城带孙子和孙女。我偶尔能遇到她。
三堂姐后来又嫁人了,现在长年在外打工,听我妈说,她偶尔也会回来看看三爹和三妈,但我从来没见过她。三堂哥当初走的时候,可能有点记恨父母,想着父母没钱给他娶媳妇,只能把他打发出去当上门女婿,所以多年不回。后来他自己也当爷爷了,也能体会到父母的不易,三爹和三妈从杭州回来之后,他每年也会买些礼物回来看望一下。他在驻马店也是当农民,农忙时在家种地,农闲了就外出打工,跟我们这里的农民一样。
2022年的秋天,我和父亲开着拖拉车拉收割机放出来的稻谷,从三爹家门前过,看到三爹和三妈都在家门口。三爹躺在竹椅上,头发全掉光了,牙齿也全掉光了,嘴瘪着,看着像个老太太。我跟他说话,他只看着我笑了笑。三妈笑着说:“他不认人了,已经老糊涂了。”
三妈的身体还不错,还能坐在凳子上缝补衣服。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们。
感染新冠之后,三爹先扛不住,很快就死了,所有亲友都赶了回来。
二堂哥回来的时候,还用小卡车拉了一车卖剩的烂水果,倒在家门口的池塘里,说是给鱼吃,结果把水质弄坏了,鱼反倒死了好多。
政府鼓励火葬,给火葬场有财政补贴,因此不收任何费用。只需往火葬场打个电话,立刻派车来接。火化之后,不但不收费,还给3000元奖励,再送一个骨灰盒。送的骨灰盒很便宜,只值100多块钱。二堂哥没要,自己出钱选了一个800块的,又买了一副价值7000多块的棺材。把三爹安葬好后,来参加葬礼的亲友刚转头各自回家,三妈却又过世了。
同样给火葬场打电话,同样得了3000块奖励。也同样选了一个800块的骨灰盒,但棺材没舍得用那么贵的,只要了一副3000多块钱的。
两场葬礼,共收了5万多块的礼金,把两个老人安葬好,还剩下不少。二堂哥就把剩下的钱平分给了姐妹和弟弟,然后就离开农村回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