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为了迎接奥运会,我市开展了大规模的“扫黑”活动。地方台新闻天天播放通缉令和被抓人员的信息,奶奶看了坐立不安,时常担心我二伯的儿子陈峰会出事。
提起峰哥,家里人总是有些羞于启齿——我们家族世世辈辈都是书香门第,忠厚人家,到了这一代,却出来一个他这样混黑社会的,实在是不光彩。他们对峰哥的感情很复杂,虽然背地里鄙视他,但又不得不承认,在现实生活中,峰哥就是家族的“支柱”——比如,我姑年轻时守了寡,带着孩子在村子里艰难度日,少不了被妯娌们欺负,于是峰哥找了一个机会把我姑的大伯子狠狠地揍了一顿,从此以后几个妯娌再也不敢欺负我姑了,但也不再搭理她了。
我读高二的那年冬天,在县城的商业街买毛衣,老板是个中年男人,我给了他一百元,他非说我给的是五十,还拉来周边卖红薯、卖甘蔗、卖布鞋的商家一起指责我“小小年纪不学好”,欺骗大人。我一怒之下给峰哥打了电话,他就带着一帮小弟把那家服装店橱窗砸了,招牌卸了,老板也打了。老板年迈的母亲闻讯赶来,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最后,老板把一百元钞票退给我,毛衣白送,这事才算罢休——可我原本只想要回我的钱而已,并没有想过要打老板。这件事在我心里留下了很深的阴影,很长时间都无法走出来。
我二伯当然不喜欢儿子在外面整天打打杀杀,但也只能是对儿子的一些行为睁只眼闭只眼。那时二伯经营着矿区上唯一一家饭店,门脸不大,生意很好——矿上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形形色色,常有闹事的,但只要峰哥一出面,那些人都会立即噤声,有时矿务局的人来吃饭,欠账拖着不给,只要峰哥去讨,总能很快把一沓子钱扔在他爸妈的眼前。这让二伯母很开心,她觉得开饭店虽然辛苦,但有儿子撑腰,日子过得也算舒坦。又因为我们家族里的人都很尊敬她,她觉得这是儿子给她挣足了面子。
我小时逢年过节家庭聚会,偶尔有亲戚会试探性地劝峰哥做个正当生意,别再干那些吓人的事情了。峰哥却不以为然,他让大家“放心”,说自己虽然看起来不算啥好人,但也不是坏人,“犯罪的事咱不干,无非就是帮别人催催账而已。欠账理应要回来,又没杀人没放火的,打架而已。男的打打架,不算啥”。
于是众人不再说什么了,只能望着峰哥一点点地在黑道上越走越远。
那时候,峰哥所在帮派的“势力范围”是县城南边,他在一众“兄弟”里排名老三。平时他们这伙人主要靠替别人追债和替别人“出头”维持生计,表面上也有看起来很正经的生意,比如经营驾校和酒店。
这伙人偶尔会带着很多好吃的来二伯家聚会,十几个又高又胖的男人裸着上半身,身上雕着各式各样图案的文身,喝酒、打牌、打台球、打沙包,满屋子的烟熏得人睁不开眼睛,对我这个未成年人熟视无睹。我发现这些小混混流动性很大,除了有两三个人常来,其他人几乎都是一面之缘。不过这些人很大方,动不动就扔给我一些钱,说:“小子,好好学习,可别学你哥!”峰哥就捶那人,说:“学我咋了,我哪不好了?”
有时我在隔壁看电视,听他们大声讲不久前打砸了哪家网吧,网吧老板不敢报警,“如果报警,他的生意就别干了,以后天天去砸”。还有人绘声绘色描述自己砸了几台电脑主机,是如何砸的。有人说自己把老板按在地上,脚踩在老板头上。他们还会聊如何追债——把染着火的瓶子扔进欠债人家里,打碎玻璃,把人拉到车上揍一顿,锁在小黑屋里不给吃的,还弄蛇在人身上爬……
这群人说着各种狠话,在外面办着各种狠事,但对我二伯和伯母却很友善。中午的时候,伯母常留他们在家吃面条,二伯却对他们厌烦到了极点。二伯十分在乎邻居们的眼光,只要这些混混们一来,他就躲在屋里不出门,生闷气,还唠叨:“丢死人了,邻居们不知道说了多少骂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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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奶奶催我给峰哥打电话,打了好久才拨通。奶奶还没说两句,峰哥就劝她放宽心:“没事的,都是走走形式罢了,年年都这样。上级有要求就紧一段时间,风声一过,啥事都没了。”
奶奶还想再说点啥,峰哥就有点不耐烦了,他催奶奶把电话递给我,说:“今年暑假过后你回学校,我开车送你去省城火车站。”
一听这话,我高兴得不得了——那时,从我家到火车站是个费劲的事,我得先坐公交车到县城汽车站,再在严重超载的长途汽车上挤两个小时到省城汽车站,之后还要转公交车,晃晃悠悠一个多小时才能到火车站。
可到了出发的那天,峰哥竟然爽约了,无论怎么打电话都没人接。我气冲冲地坐上去县城汽车站的公交车,母亲也在一旁一个劲儿地抱怨:“毕竟不是亲哥,如果是亲的,说什么也会准时送弟弟去上学。上大学这么大的事,说不来就不来。言而无信的人,嘴里从来都没有一句实话,撒谎成性。”
我很生气,但没接话,因为我心里一直期待峰哥会突然打来电话。
到学校的第二天,家里终于传来了消息——峰哥被抓了。他是在去我家的途中被抓的,毫无防备,警察拦住了他的车,把他从驾驶室里拽出来,押到了警车上。随后,警察从他家里搜出了两把短枪,一把长枪,几把砍刀和各种奇怪的利器,甚至还有毒品。
峰哥出事后不久,二伯就病倒了,住进了医院。
伯母倒是看得很开——之前峰哥也曾因各种原因被警察抓过,但很快就放了出来,所以她觉得这次也没事。一开始,她拿出十万元打点关系,可那人家连接都没接,只说:“回去吧,办不了。”她以为是钱少,又加了十万,人家说,这次形势严峻,从北京到地方都在打恶除霸,没人敢钻洞子,不好弄。
就在伯母四处求人的时候,峰哥的案件已被移交到了法院。据说,峰哥的主要罪名是以滋扰、非法侵入住宅、非法拘禁等方式强行追债,同时还私藏枪支弹药,吸毒、贩毒等。多种罪名叠加在一起,有人说他至少会被判二十年。伯母一听,一下子就瘫了——那时峰哥才三十岁出头,真要被判这么久,出狱后他都五十多了,人生就彻底完了。
为了儿子,二伯和伯母下了一个大赌注,他们拿出家里将近一百万的全部积蓄,希望可以尽量为儿子减刑。不知道是不是运作有了效果,最终,峰哥被判处八年有期徒刑。亲戚们想了解些具体情况,二伯是一问三不知,伯母则三缄其口,她总觉得大家询问不是关心,而是嘲笑,所以坚决不说任何细节,就算被亲戚们追问急了,她也是报喜不报忧,说自己儿子在里面过得很好,没受罪,干些轻活,还吃胖了。若有亲戚提出要去探监,她肯定坚决不让,也不告诉我们峰哥被关在哪个监狱。
峰哥服刑后,二伯走上了上访之路。他一直是个非常看重声誉的人,之前儿子虽然没走正道,但是只要大家不说破,总还保留着一些脸面。如今儿子被判了刑,遮羞布算是被彻底撕下来了,二伯觉得自己在邻居面前颜面扫地,精神上备受打击。他认为自家已经拿出那么多钱去打点,最终儿子却还要坐牢,这其中肯定是有钱被人贪污了。他不服,拖着肥胖的身体坐着长途汽车,往返在县城和市里,甚至还要去省里,最后得到的答复是:钱并没有被贪污——经调查,这些年峰哥通过敲诈、勒索等不正当手段获得了大笔收益,二伯的钱都退还给了各个受害人,所以峰哥才得以减轻刑罚。
有人劝二伯别告了,再告下去,说不定警察会挖出峰哥更多的罪行,到时候罪加一等,坐牢的时间会更长。那人还问二伯:“你知道你儿子在外面究竟干了什么吗?”二伯哑口无言,他其实对自己的儿子并不了解,只固执地认为儿子一定是好人,绝不会干坏事,就算闯祸也就像俩小孩打架一样——谁家小男孩不打架啊?可是他没想到,儿子早已被列为“打恶除霸”的头号人物了。
一切都不可挽回,二伯嚎啕痛哭,他埋怨伯母,伯母也跟着哭。两口子哭累了就默认了,只希望八年时间尽快过去,他们的儿子可以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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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哥不在家的八年间,我们家族里发生了很多大事。
第一年,奶奶去世了,得的是食道癌。老人长时间滴水不进,临终前意识已经模糊,但还是不忘问我:“小峰啥时候回来?”
也是这一年冬天,嫂子给峰哥生下了他们的儿子,孩子的降生,使得这一家人暗淡的日子多了一丝的光亮。
第二年,各种基础病缠身的二伯也去世了。一个深夜,他想去厕所,结果下床的时候突然栽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
第三年,伯母再也无力独自支撑家里的饭店生意了,只能关门,留下一堆烂账。她挨门挨户地去要账,结果压根没要回来多少钱。那段时间没见,伯母的头发全白了,人也瘦脱了相,黑眼圈加上深陷的眼窝,让她看起来像得了一场重病——她的确病了,心脏不太好,血压也高,但她不对任何人说,依旧倔强地保持着有钱时的骄傲。每次出门,她会把自己打扮一下,戴上假项链、假耳环、假金镯子。我多次看见她在做饭的时候突然呆住,有时候她正说着话就会突然走神,还有很多次,我听见她在夜里嚎啕大哭。
第四年,嫂子跟一个外地来拉煤的货车司机走了。她和峰哥在一起时一直没领结婚证——伯母的小算盘打得很精,他们家靠开饭店置办了不少家业,鉴于儿子换过几任伴侣,伯母坚决不允许他们领证,就怕将来感情不和闹离婚,被女方分走财产。
听我大姑说,嫂子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但那个外地男人对她不好。她会偷偷给大儿子送钱,偷偷给我伯母寄一些日用品。伯母对她也没有怨言,只觉得一个女人能守四年活寡已经不易,何况饭店关门后,他们一家人失去了经济来源,日子过得穷困潦倒。
这八年里,我的生活也发生了巨变:大学毕业后,我离开家乡去到外地打拼,我先在机关待了两年,因为不挣钱,又跳槽到了房地产公司做营销策划工作。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但对于高墙内的峰哥来说,一切都仿佛停滞了。
峰哥出狱的那天,我特意赶回老家,把重要的亲戚聚在一起,打算办一个家庭聚会。但峰哥没来参加,理由是他的兄弟们先请了他。我只好把家庭聚会日期改在第二天,峰哥依然没有来——他急不可待地去找人算账了。
第三天,一家人终于团聚。峰哥说他已经把伯母没要回来的饭店欠款收了回来,还要回了一辆车。他见了一些人,打算以后做些生意,把这些年浪费的时光给挣回来。
一开始,亲戚们只字不提监狱生活、二伯和嫂子,只夸峰哥的儿子聪明懂事,伯母的身体以后会越来越好。酒过三巡,有个长辈终究没忍住说了一句:“以后咱改邪归正,好好做人。”
峰哥当即把杯子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摔,周围立马静了下来。那位长辈连忙补救:“啥也不说了,一家人团聚就是好事。”
峰哥并没有放下,他无法遏制地在酒席上翻脸了:“改邪归正?我以前是邪,是妖孽?我替你们出头的时候,你们没有一个人出来说我是邪吧?咱家人哪个人遇到事不是我去摆平的?我进去了,你们在外面逍遥快活,回来还说我是邪。如果当初不是因为咱家人老实,常被人欺负,我会走到今天?我做这一切,不都是为了咱这个大家族?”
很显然,对于一些亲戚,峰哥心里有恨——回家后,他听说我二伯去世时,因为他住监的缘故,好多亲戚都没去送行;他也听说在我伯母最难的时候,并没多少亲戚来帮一把,倒是他那些没被抓起来的小弟会常来看望。
我知道,峰哥心里还有屈——这八年来,家族里的每个人的生活似乎都在朝着美好前行,有人换了大房子,有人买了车,有人结婚生子,有人升官发财,有人生意越做越大。而他的父亲没了,媳妇跑了,母亲病了,也没钱了。
眼看着气氛变得尴尬,在座的亲戚纷纷出来打圆场,说那个长辈喝多了,胡说八道,一家人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不想不开心的事。伯母也劝峰哥别置气,他才罢休。
聚餐结束,我们一行人走出酒店,我看到嫂子正站在马路的对面。她一脸泪水,想过来,又不敢。峰哥只看了她一眼,就装作啥也没看见,转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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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哥刚出狱,内心想要挣钱的欲望十分强烈,其他营生他不熟,于是就打算先把家里在矿区的饭店做大做强。他花了一笔钱重新装修,又请了一些员工,但饭店再次开业后生意并不好——一是矿区的效益越来越差,一般人都在家吃饭了,二是私家车越来越多,大型聚会,人们会选择开车去市里下馆子。
营业额不多,峰哥就想尽办法控制成本,比如采购一些便宜的劣质肉,重盐重料地卤制,让人完全吃不出来新鲜与否。后来有食客因此生病,一怒之下投诉到工商局,当工作人员来饭店追查食品来源时,峰哥竟然啥也提供不出来,最后只能接受被罚款。
之后,他又偷电。一次,电力局的一个年轻人上门来查电表,发现饭店一个月的用电量竟比一个普通家庭还要少。查表员在饭店大厅里大声质问峰哥,谁知他上去就给人家一拳头。对方当即报了警,峰哥还嘲笑他:“这个小屁孩,这点小事都报警,挨打还找警察帮忙,真丢人!”矿区派出所的老民警是看着峰哥长大的,到场后忍不住批评教育峰哥:“现在不同以前了,是法治社会,人们的法律意识都很强,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行为!”
开饭店没挣到钱,还接连被罚款,峰哥很生气。不久,他又想到了新的发财的点子——在店里拉皮条。一批外地女人躲进了饭店的后院,年纪大的小的都有。她们无一例外都很丑,浓妆艳抹的,价格只要几十元一次。
那段时间,来峰哥饭店吃饭的客人确实变多了。可好景不长,还是有人举报,随后饭店就被查封了。
峰哥仍不知悔改,还骂骂咧咧:“现在做个生意咋这么难啊!”他继续尝试了许多营生:在矿区开了一家儿童游乐城,因为手续问题没解决,相关部门常常去查,导致无法正常经营;在县城与人合伙开了一家KTV,消防不过关,生意也黄了;在郊区与人合伙开驾校,由于口碑不好,渐渐就没人报名了;哪怕是开了一家地下赌场,也没人去。
那段时间,峰哥几乎每天都在抱怨社会,我带了好酒找他下馆子,他感慨说自己已经不能适应这个社会了。他回忆小时候,说我性格木讷,除了学习,啥也不会,没想到现在竟然发展得这么好:“社会变成了更适合你生存的样子。”
出狱那么久,峰哥仍停留在原来的世界里没有走出来。他只看到了城市环境发生了变化,却没看到人的认知和习惯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年县城最大的那条商业街已经拆了,实体店在互联网时代举步维艰,再也没有消费者会因为试了衣服不买而被骂了。他弄不明白,现在的人为什么会因为一点小事就报警——以前有些事都是他在中间帮忙调停的。有时他在公众场合逞强,旁人会笑话他,说他脑子不正常——以前他只要吓唬吓唬,别人就退缩了,现在他成了异类。
经过一番打听,峰哥发现还是干地产行业最挣钱,就打算跟着几个兄弟一起干。得知这个消息,我一脸错愕,心想:“你小学毕业,去地产干什么呢?”我问他具体干什么工作,他只说去帮忙。被我逼问急了,他才说,是替开发商要账。
兜兜转转,还是过去的老本行。
2016年夏天,峰哥进入一家小型房地产公司,成了股东。他不管业务,只负责沟通协调难缠的事务,这是他的强项,他很快就干得风生水起。
那个时候,受新一轮政策催动,房地产刚从低迷的市场中苏醒过来,整个城市的房价一天一个样。城市规模不断扩大,城中村改造成了房地产开发的重点。
县城西郊有个岳村要进行城中村改造,开发商老板是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他是岳村人,在省城经商赚了钱,就想着做点什么回报乡里。可是在旧村改造过程中,因经营不善,他公司的资金链断裂了,只能在拆迁已完成、且四栋楼已经主体封顶的情况下向外界寻求帮助,低价转让资产。
峰哥所在的公司就是在此时介入这个改造项目的。他们实力一般,但老板认识一些有钱人。那年冬天,老板联合了一个在当地小有名气的商人朋友,与原开发商签订了股权及资产转让框架协议,约定了城中村改造项目的转让价格和债权债务处理的方法。但才过了一个月,峰哥老板的朋友生意也遇到了困境,资金周转不过来,于是他打电话联系原开发商,说自己不再履行该协议(只有口头通知,没有书面文件)。
到2017年春天,峰哥老板的朋友因涉黑被抓,在此期间,原开发商并没有收到任何转账,双方也没有签订正式的合同。
因为项目停工日久,本地老百姓怨声载道,各种上访。2017年夏天,政府部门紧急召开会议,明确要求烂尾楼复工复产事宜由驻地办事处全权负责,“尽快梳理债权债务关系,确保不产生遗留问题,尽快复工”。
之前,为了加快城市的开发速度,政府简化了很多手续的办理流程,同时还成立了专门处理遗留问题的专班小组。于是,峰哥的老板动起了歪心思,他靠着自己极强的人脉关系,“疏通”了办事处的负责人,负责人又“疏通”了市长,最后这个老板愣是拿着那份无效的框架协议,在市委的某次会议“通过”了。在会议纪要的加持下,在相关部门的协助下,这家小公司竟然顺利办理了各种手续,陆续将原开发商的股权和资产,过户到了自己公司名下。
峰哥的老板空手套白狼,原开发商当然不服,双方起了矛盾,峰哥又耍起了黑社会的那套手段。此时地方政府一方面集中精力发展经济,一方面也在加大力度打击黑恶势力,当岳村的改造项目刚刚理顺时,峰哥就成了重点案犯之一。
2017年年底,我就在网上搜到了峰哥被警方通缉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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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11年前峰哥第一次被抓时,大家多是在私底下议论,明面上还是会说“有本事的人,出来后照样是有本事的人”。但这一次他犯事后,无论是乡邻还是亲友,几乎是一边倒的鄙视,甚至有人当着伯母的面,指责峰哥丢了全家族的脸。伯母心力交瘁,重重地病了一次,全靠“要与孙子相依为命”的念头吊着一口气活着。
2018年夏初,在外面东躲西藏了半年的峰哥,终于不堪压力,选择主动投案自首,又领了四年的刑期。
我去监狱里看他,他衰老了许多,头发白了,人也瘦了。他自嘲说:“瘦了好,对身体有好处。”还让我下次来记得给他带点降血压药:“血压有时候高到一百六,人晕得像坐飞机。”
说着说着,峰哥竟然哭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硬朗逞强的他显露出软弱的一面。他说自己有点害怕——第一次进监狱,他不怕,还觉得光荣,“混黑的,住住监,出去后面子更大”。而这次,他是真怕了,感觉这辈子都搭进去了。他说自己对不起家人,一个劲地嘱咐我回去要劝劝伯母,一定要保养好身体,等他回去。他还要我多多照顾他的儿子,督促孩子好好学习。
但我这个侄子已经学坏了。孩子刚上初一,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天天念叨着不想上学,还在学校里打架闹事。老师要求见家长,每次都是年迈的伯母去学校,老师见了,也不便多说什么了。
我只能说:“你放心吧,家里有我。”
峰哥说:“这次我一定好好改造,出去后好好做人,改邪归正。”
听到“改邪归正”这个词,我一下怔住了,我看着他,他却没看我,一个劲地哭。
探监的时间很短,我们只草草说了几句话就要分别了。后来疫情爆发,见面很难,我只能定期往他的账户中转些生活费。
在高墙之中的峰哥并不知道,他老板曾经的保护伞、那两个贪污受贿的官员后来也陆续被抓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的冤情得以昭雪——她的儿子,也就是那个三十岁出头的开发商,在资产被转移、背负高额债务的情况下申诉无门、上访无效,最终岳村改造项目烂尾,因为乡亲们对他恶语相向,他在2019年春节跳楼自杀了。他的老母亲为此到处告状,还多次因为寻衅滋事罪入狱。
2020年夏天,伯母突然焦急地给我打电话,让我赶紧回老家一趟。我到了家,才知道是侄子扬言要自杀。他把自己反锁在屋里,大喊大叫,说自己是多余的人,无爹无娘,没人疼爱。任谁敲门,他都不开。
我不知道从哪儿劝起,就隔着门问他:“是不是在学校受了欺负?是不是没钱花?还是失恋了?”
听他一直不吭声,我转身去附近的商场买了一只烧鸡、一双篮球鞋和一身运动套装,再次站在门口,说:“饿了吧,出来吃点东西。我给你买了一身衣服,运动套装,出来试试,不合适了我再去换。”
很快,他打开了门,接过了鞋子和衣服,又把门关上,在里面换上了,出来后说:“刚刚好。”
我说:“来,吃点鸡肉。”
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虽然我化解了这次危机,但此后的许多天,无助的伯母依然一直处在紧张的状态中——因为孩子逃学越来越频繁,自杀的倾向也越来越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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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哥出狱的时候,疫情还很紧张,家属不能去监狱门口接,警察会开专车把人直接送到隔离点,观察十五天后才放行。因为通行困难,我俩一直没见面,直到2023年春天,我们才在老家重逢。
那天我去峰哥家,看到他在二楼摆了一个张茶桌,正独自喝着茶。见我进屋,他有些惊讶,但语气比往日多了一些的平和。他请我坐下,给我倒茶。我们闲聊,他东扯西扯说,他的那些兄弟们现在全部改邪归正了,摆地摊的、干驾校教练的、开网店的、做直播的,干啥的都有,但都是合法经营,再也不干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了。
我问他以后的打算,他说没啥打算,有个朋友开了家饭店,让他去打理。我猛地抬头看着他,他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立马解释说:“不能叫‘打理’,就是让我去做厨师。做饭,咱是祖传的,那是咱的老本行。”
我怕他吃不了这个苦,就说如果太累,可以做个小生意。
他说:“不累,眼看着儿子越来越大,俺妈的身体也越来越差,我得稳下来好好过日子了。”
峰哥的变化让我吃惊。以前的他,嘴里似乎没一句实话,所以现在这些话,我也猜不透真假。
他看穿了我的心思,说:“你放心吧,都是心里话。我在监狱里也反省了很多,既然社会变了,不再是原来的社会了,那我就得适应新社会。做个好人,做个老实人,踏踏实实地生活。对了,我问你个事——我儿子将来考公务员受影响吗?”
我说,多多少少会有一些影响。
他低下头,认真地倒茶,然后叹了口气说:“我对不起儿子啊,儿子的梦想是将来做个警察,估计这辈子是没希望了。”
“有一次,儿子去监狱看我,我让他好好学习,儿子哭着说,‘学个屁,没用了’,他的一生都因为我住监给毁了,他将来不能考公务员,在学校还被同学们笑话。儿子还说他想自杀,活着可没意思了。我那一刻啊,心就跟刀割了一般,我想跪下来求儿子原谅我,可是一切都晚了。接下来,我要做个好人,好好地陪着儿子长大,当不了警察,做不了公务员,那咱也要好好地活。”
后来,峰哥真的去做了厨师,一个月工资五千五百元,他很满足。这次,我信他了,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像变了一个人——是儿子改变了他。
2024年春节前,我回老家看望伯母,她看起来比以前轻松了许多。峰哥不在家,伯母半开玩笑地说:“你哥现在变好了,这不,趁春节前去西部山区给人家杀猪去了,帮人家杀猪,落一套杂食(内脏),回来收拾收拾卖了,也是钱。看看你哥现在的样子啊,我兴许还能多活几年。”
说完,她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嫂子领着儿子从里屋走了出来——她跟那个货车司机过得并不开心,后来就离婚了。其实她一直想跟峰哥和好,但又觉得羞愧,所以一开始不敢靠近。峰哥也一直想着嫂子,他知道毕竟是自己不好,但他又拉不下男人的面子。最后,还是儿子以死相逼,一定要爸爸接回妈妈。
一家人团圆了,孩子的状态马上变了,身上没了戾气,人看起来阳光了许多,说话也成熟稳重大方了。他说自己学习基础太差,中间还辍学两年,所以初中毕业后就去上了个“3+2”的大专,专业是他自己喜欢的空乘高铁地勤。
我打峰哥的手机,他兴许正在忙,没接。过了一会儿,他回了电话,语气也是急匆匆的,他说他正在山里杀猪,“山里的雪下得真大,瑞雪兆丰年啊!”
我让他注意身体,然后挂了电话就离开了。他的家现在变得贫寒了,但那一刻,我脑海中却呈现出峰哥忙着杀猪的情景,开水在一口大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一片热气腾腾。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