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打听一些人。”
“北域帝城，徐家。”
灰衣人一愣，旋即道：“我记得这一族。”
“他们在踏入冥界的瞬间，便消失了。”
“先前所说遭受大劫，全族被灭，终极的死亡，便是以此为例。”
话音落下，徐昭握剑的手掌猛的一颤，脸上的神色竟是分崩离析。
“你说什么？”
徐昭的反应实在是大。
灰衣人有些愕然。
不过，他没有多想。
思索片刻，说道：“生命的消逝固然会让凡人感到难过、痛心，但，死亡并不是个体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这里的任何一个亡灵，如果在活人的世界里被他们的族人遗忘，就会从亡灵的世界消失，我们管这叫终极死亡。”
“你要找的那个家族，早已不见，在踏入冥界之时，便消失的一干二净。”
徐昭有些失神。
他的眼中，有种前所未有的茫然。
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他的脑海中，浮现了很多久前远的画面。
包括元宵节的燃灯。
记事的那一年，乃至以后的很多年，他都坐在爹的肩上，指向哪，爹就会挤过人群带着他过去，娘亲，还有妹妹，会跟在后面会笑着看着他们，灯火里是人影阑珊。
街巷之中热闹，有相聚祭祀者，亦有游街闲散人，还有赏了风月吟诗作对的书生，坐于路边微醺自酌的酒客，掩面轻笑步履轻舒的女子……
每一处，一人一物，都能叫人看上一会儿。
那该是世间最好的场景。
稍大一些，还是元宵节，他会穿越人流慢慢地走前面，眼前的是一片万家灯火。
余晖透过薄薄的云层，露出火烧一般的颜色，暖色的灯火在城中被风吹的摇晃，照亮了街道和人影，将每个人的脸上都染做了红晕。
日近黄昏，城中开始喧闹了起来，兄长会买来几坛子酒，和同宗子弟一起，拉着他大吼着说要喝个痛快。
人面笑语，恍如昨日。
过去很久，徐昭眼中方才渐渐有了焦距。
脸上依旧是没有任何表情，却不是那种平静。
反而是种……说不上来的颓然之意。
灰衣人莫名地觉得背后一凉，打了一个哆嗦。
“被他们的亲人遗忘，就会从亡灵的世界消失，你说的，都是真的？”徐昭问道。
似是在确认。
“我从不骗人。”灰衣人连忙说道。
此刻的徐昭，看上去很不对劲。
眼中神色深不可测，极端的平静，但，似乎随时都有暴走的可能。
给灰衣人的感觉，比那些握着剑，整日喊打喊杀的敌人还要恐怖百倍。
“那他们，去哪了？”
“没人知道。”
似乎觉得不妥，灰衣人又迅速补充道：“那些人在冥界都是特例，或许，直接轮回转世，或许，是彻底的死去，总而言之，他们这个世界上，再不能找出半点气息，整个宇宙都将不再和他们有关。”
徐昭的手指不自觉地在手中的剑柄上握了握，有些失神地应道。
“是吗。”
他抬起头。
可能是冥界的特质，天空的颜色又恢复了一些昏沉，那种光亮，像是深夜笼罩下来的朦朦月光。
视线前方，有着一棵老树，那老树也不知道是在这地方长了多久了，没有树叶，枝干却长得高而繁，在冥界这种地方，显得阴森可怖。
徐昭将头仰起了头来，树上的光也将他的脸庞照亮。
他还记得从前的时候，族中的广场上也有两颗千年古树。
他在树下练剑，对弈，读书，听雨，听族人说着家长里短的闲话。
爹娘、兄长、妹妹、叔伯……族中的每个人，都是他的至亲至爱。
如今，竟然出现这种状况。
错误？
是错误吗？
可天行有常，又怎么会？
“生死，从来不是局限，只有被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
“可是，我还记得他们，即便过去了漫长的岁月，依然是记得清清楚楚，不该如此的啊，怎么会如此……”
徐昭声音中，带着前所未有的苦涩。
灰衣人抬起头来，看了看树，又看了看徐昭，徐昭正面无表情的看着树出神。
这，这是怎么了？
古怪的一幕，直接令得灰衣人心头直颤。
“阁下，您？”
徐昭摆摆手，“无妨。”
“只是，今日方知我是我。”
他是不是徐家的孩子，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事报仇。
他也会继续下去，完成未完成的事。
冥界的事已了结。
接下来，就是仙界，那些作恶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当初，在天渊，萧衍曾言，指使者已飞升，动手者，皆死于自己剑下。
又说，从某种意义上，他已大仇得报。
那时，他便摇头否认，指使者，还未斩尽杀绝，又何来大仇得报。
徐家之仇，根源在于萧陌，天渊的那位缔造者。
萧陌飞升，斩尽俗世成缘，按理说以与此界毫无瓜葛，但，他在一千五百年前，降下分身让萧衍谴人去北域，将帝城徐氏一族，斩尽杀绝。
且，特意强调，斩尽杀绝四字。
所以时至今日，大仇依旧未曾得报，事情也还没有水落石出。
徐昭收回思绪，看向灰衣人，诚恳的说道：“多谢。”
灰衣人一愣，反应过来后，连忙问道：“你要离开了？”
“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有。”
徐昭点点头，随后催动仙王令，身影消失在冥界。
待到他的身影消失许久后，灰衣人方才收回眼神。
斗篷下的那张面容，满是疑惑。
这就走了？
就这么简单？
同时，他的心中也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万幸是走了。
徐昭这样的人，要是再来一个，冥界的天，就要被捅穿了。
灰衣人叹了口气，收回了手中的笔，镇魂刃重新出现，安静的悬在他的身后。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一道悠悠声音传出，“堂堂一方冥帝，判官司被毁，自己手下被杀了那么多，不仅不追究，反倒是以试剑为借口大献殷勤？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灰衣人抬头，看向虚空的某一处，冷笑三声。
“真是好一个追究。”
“我倒是想追究，但刚才那一剑，我自认为接不住，接不住而强追究，结局会如何？”
“从此天上地下，再无冥界，亿万亡魂无归处？”
“你说此话倒像是有些胆量，可为何等人走后才跳了出来，大放厥词？”
“……你，你怎敢！”
“住嘴吧。”
“有本事你倒是去追，明年今日我亲自给你上坟。”
虚空当中，再无半点响动。
那里的存在，似乎早已离去。
灰衣人脸上闪过一抹戏谑，转瞬，身影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