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婉过了十八岁生日,出落得越发水灵标致起来。整个桃花镇的人都说,黎婉命薄,若不是摊上黎老四这个好赌的爹,她是不用在周府为奴为卑的。
只有黎婉不这样想。她心里,自有一番悲喜。
黎婉爱上了周府二公子周珽,心甘情愿留在周家,做一个近身伺候的小丫头,照顾周珽的衣食起居,陪他抵御来自这栋大宅院里的明枪暗箭。
“少爷,你今天还要去见林姑娘吗?”黎婉帮周珽系好里衣上的扣带,有些担忧地问。
周珽指节分明的大掌落在黎婉的右肩上,眼神澄澈如水,一如初见时那样:“放心,我出门时会小心的。”
“可是,老爷和夫人知道了会怪你的。还有大公子那边,他一直盯着你……”
黎婉仍有些担心。以前她羡慕有钱人家高墙大院内的生活,只觉得那道墙里隔着一个自己看不见的世界,衣食无忧、欢乐详和的世界。
可真正踏进那道大门才明白,原来那些表面的浮光掠影后,藏着太多的悲欢和无奈。
周老爷是桃花镇赫赫有名的生意人,家资丰厚。
膝下两位公子,长子周云峥是个酒囊饭袋,吃喝嫖赌一样也没落下,却有个生性阴狠的娘。
小儿子周珽虽不是大夫人生的,也没亲娘在旁边撑腰,但性格随和,待下人也宽厚,因此很得老爷夫人看重。
话里话外的,常有让周珽继承家业的意思。
这点很招人恨,至少府上其他姬妾心里不痛快。
她们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就揪着周珽喜欢林家落魄小姐林怡茹的事做文章。
那林家,可是周家生意上的死对头,林怡茹的父亲,就是被周老爷逼到破产,喝药自杀的!
仇人家的女儿,怎么可以沾染,万一对方是找上门来寻仇的呢?周家几十口人,岂不是要被她祸害。
就算她没有使狐媚子手段勾走周珽的心,林家破败成这样,也不是合适的结亲对象。一定得寻个更门当户对的人家。
黎婉也担心。林小姐她是见过的,文静秀美,气质脱俗。别说身为男子的周珽,便是黎婉这样的小女子见了,也难免生出羡慕之心。
本是一对璧人,可黎婉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周珽把黎婉买回府后,闲暇之余教她识了不少字,还经常带她和身边的一个小厮去听戏,她慢慢知道,人心难测。万一那林小姐真存了别的心思,可怎么好?
老爷早放出狠话来,若执意想娶那个女人,就跟儿子断绝父子关系,家产分毫也不留给他。
黎婉倒不怕周珽被赶出府门后吃苦,她只担心周珽的安危。
“公子,林小姐,真的不会伤害你吗?听家中的仆人说,林家跟咱们是有旧仇的?”
黎婉每每问到这里,周珽总会摸着她那条乌油油的大辫子,语重心长地说:“傻丫头,没有几个人愿意让自己一辈子活在仇恨里。等她过了门,你可得在旁好生伺候,别让府上的人欺负她。”
周珽说这话的时候,阳光透过竹帘撒在他那张俊逸干净的脸上,落下细细密密的斑驳,让他整个人有种沉静温暖的魔力,如四月里的春风。
黎婉就忘了接下来她要说出口的话,只是盯着那张脸发呆。
直到周珽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着问,“愣什么神呢?还不快研墨!”
黎婉这才反应过来,她刚才想说的话是:可是老爷和夫人并不同意这桩婚事呢!
周珽最后还是跟林怡茹好了,不顾老爷夫人的反对,找一处僻静的院落,靠卖字画为生。
他被赶出家门那天,黎婉收拾好自己的贴身衣物跟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周珽面前,态度坚决地说,“公子,求你带我一起走。”
周珽有些为难,劝道:“你跟着我,日子会很清苦,还不如留在府上,好歹吃穿不用愁。”
黎婉摇头,“公子,你明白的,没了你的庇护,我在周家会很艰难,大少爷他……不会放过我。”
周珽像突然想起什么,长长叹了口气,“那要不,你回家去。当初是我买了你,现在,我还你自由。”
黎婉继续摇头,“我没有家,公子走到哪,我就跟到哪。便是您娶了林小姐,身边也得有个人伺候,您就拿我当个粗使丫头,我每天铺床叠被、洗衣做饭伺候她,绝不让她受委屈。”
周珽的眼睛在那一刻亮了一下,是呀,他给不了林怡茹应有的荣华,也不能在生活上太委屈她。
黎婉就这样,跟着周珽来到了那间偏僻冷清的小院。一过就是半年。
日子比想像中的还要清苦,但少了府里的勾心斗角,黎婉很是喜欢。她每天做着一个下人本分内的事,偶尔会望着周珽和林怡茹依偎在一起的背影发呆。
那种温暖和甜蜜,是她这辈子无法企及的幸福。
林怡茹发呆的时候多,对黎婉也不冷不热,有时会盯着正在房间洒扫的黎婉问,“黎婉,过完这个年你就十九啦,要不要我帮你找户好人家?”
黎婉很是恭谨地笑,“多谢少夫人,黎婉不想嫁人。”
“不想嫁人,是因为放不下你家公子吗?”
心事一下被戳穿,黎婉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等反应过来,脸‘唰’地一下扑上层绯红,从耳根直到脖颈。
林怡茹将黎婉的窘态尽收眼底,倒也没再说让她难为情的话,只是将头转向院子里的那棵合欢树上,像是喃喃自语般说了句:“你对他,倒是真心。”
黎婉一时冲动,回了句:“少夫人,您对少爷也是真心。”
林怡茹回过头来,眼神中飘过一丝讶异,“你说什么?”
黎婉浅浅笑了,目光中透着诚恳,“少夫人,有些事,该放下就放下吧!公子对您是真心的,您莫要辜负他。”
林怡茹眸子里的惊异更盛:“你想说什么?”
黎婉幽幽道:“那些药……还是停了吧,对身体不好。等有了孩子,您会慢慢忘记那些仇恨,只想着和公子安安分分过日子。您明白的,公子他不可能带你回周家,他是很痴情,但他也很孝顺……”
林怡茹的眼圈,在那一刻突然就红了,一种被人理解后的复杂之情。
林怡茹是在半年后怀孕的。
周珽知道这个消息后,开心得跟个孩子似的,抱着林怡茹在院子里转了好几个圈。又塞给黎婉几块碎银子,叮嘱她好好照顾少夫人,多做点她爱吃的东西。
黎婉心中涌起一股酸涩,但还是由衷地说了句:“恭喜公子,你要做父亲了。”
周珽眼睛里有掩不住的笑意,揪了揪黎婉的大辫子道:“是,辛苦你了,等孩子生下来,让少夫人给你包个大红包。”
黎婉就羞涩地低下头去,心中五味杂陈,反倒是林怡茹解了她的尴尬。
林怡茹半躺在周珽的臂腕间,清亮的眼眸像能看穿黎婉的心:“相公,黎婉也是大姑娘了,难不成你要把她困在这间小院里一辈子?该是时候给她说门亲事了!”
清冷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黎婉的心,在那一刻跌落谷底。这个女人,是怕自己把她偷喝避子汤的事说出去,打算赶自己走了么?
只是,还没等林怡茹正式下逐客令,周府就出事了。先是周云峥在赌场上欠了一屁股债,周老爷被逼得关店卖房子,卧病在床。接着是老夫人亲自登门,要周珽回家主持大局,并让林怡茹一并回周家养胎。
黎婉扶着大肚子的林怡茹站在廊下,看着一波人进进出出,试探着问:“您会跟公子一起回周家吗?”
林怡茹没有吭声,许久才说:“不会。”
黎婉想,这样也好,免得周珽夹在中间为难。
林怡茹生女儿周念茹的时候,天下了一场瓢泼大雨,像在为这个娇小柔弱的女子送别。
周珽接到林怡茹早产的消息从外面赶回来时,林怡茹的身体已经凉了。
周珽抱着那具冰冷苍白的尸体呆坐了半晌,才对黎婉道:“我以为她放下了,我们就可以开开心心过完后半生,不承想,我和她之间的缘份,竟这样浅。”
黎婉一下子愣在那里,不敢置信地问:“公子,你……一直都知道?”
周珽就笑了,笑得有点凄凉:“她喝了半年多的避子汤,我怎会不知?这个镇子如此小,又能藏住多少秘密?”
是,是藏不住多少秘密,可黎婉心底包裹着的秘密,桃花镇的人是没有机会知道的。从16岁那年,周珽从赌鬼黎老四,和周珽那个不成器的哥哥手里把她救下来,她就有了秘密。
这个秘密在她心里生根发芽,开出一朵暗恋的花。她要把这朵花带进棺材里去,任谁也不知晓。
“少夫人临死前,有交待什么吗?”周珽问。
黎婉张张口,欲言又止。
交待,自然是有的。林怡茹唤了黎婉进房,将怀里那团肉乎乎、粉嫩嫩的小婴儿交到黎婉手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黎婉,我明白你对周珽的一片心,孩子交给你,我放心。”
说完,她就合上了眼,黎婉都没来得及告诉她,自己从无非分之想。
“少夫人她……希望您幸福!”
黎婉很想说些什么,来安慰这个正经受丧妻之痛的男人,可思忖半天,觉得唯有这句话,能传递林怡茹生前最后的愿望。
周珽没再多说什么,看了眼黎婉怀里的婴儿说:“就叫她念茹,你看好吗?”
“念茹!”
黎婉将这个名字在心里默念了两遍,唇畔挤出一丝浅笑:“挺好的!少夫人一定喜欢。”
念茹一天天长大,开始呀呀学语,黎婉也成了一个老姑娘。她依然勤勤恳恳、尽心做事。时而望着周珽的背影,露出幸福而满足的笑。
周珽慢慢从失去妻子的痛苦中走了出来,开始学着打理家里的生意,应酬形形色色的人。有时会跟黎婉开句玩笑,问她对未来有何打算,是否要自己放她回家。
黎婉笑说不用,这里就是自己的家。
周珽就笑了,眼神里透出中年人独有的沧桑和疲惫:“黎婉,不是世间所有的情,都能开花结果,你……是时候放下执念了,因为,过不了多久,新夫人就要过门。”
虽然早就听府里的下人们说过,黎婉还是心里一震,一张俏脸白了那么片刻。但是,她也只是白了那么片刻,便换上一个轻松自然的笑:“恭喜公子!”
原来,这么多年,他一直懂自己的心,只是假装不懂。
走出房间,她到底还是哭了。只是她一点也不后悔当初的相遇,在繁华的光阴里,有一个人能让自己这么守着、念着,日子便有了滋味。
‘婉’字,温柔美好之意。从今日起,你便改名叫黎婉吧!
“多谢公子赐名。”
暗恋是一个人的天长地久,没必要拉个人来陪。便由着这颗心做主吧,直到天荒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