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月深吸了口气,才微笑着,平静地转身。
顾惜柔追上来,小心翼翼地环视四周后,才从衣襟下面拿出一个锦盒递给惜月,一脸傲慢地说:“喏,御赐的人参,爹爹赏给我娘的……我娘呢,看到你被爹爹训斥,怪可怜见的,让我拿来给你……带回去,给夫人补补身子吧!”
什么时候竟轮到如意轩来施舍沉香榭了?惜月本能地不想要,可这会儿要是拒绝,反倒显得自己小气计较。
她干脆伸手接过来,不卑不亢地说:“谢谢妹妹,也代我谢过秦姨娘!”
顾惜柔微微一愣,审视着惜月,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然后,她突然侧过身子,在惜月的耳边小声道:“姐姐,这样的人参,你们沉香榭现在怕是见也见不到吧?”
说完,不等惜月回答,便掩嘴笑着,扬长而去。
惜月很快明白了顾惜柔这番举动的用意,送人参显摆,再言语讽刺,不过是想提醒她,外祖和舅舅成了流放的罪臣,娘现在又等同于失宠,也没有亲生的兄弟姐妹帮衬,自己这个嫡长女,今非昔比,过得还不如她这个庶女。
02
惜月呆立片刻,继续往沉香榭的方向走去。小路两边,海棠花开了,浅浅的粉,是少女般娇俏的颜色。日暖风柔,春意融融,正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
但在十四岁的顾惜月眼里,此时却是从未有过的风刀霜剑,彻骨寒凉。
深深的失落和无力感,突然从她的心底涌起。
这真是个势利又凉薄的世界,外祖家的一场变故,让父母亲这对恩爱夫妻反目,一向慈爱温柔的爹爹,居然变得如此冷漠无情。
镇西大将军的嫡长女如何,未来的太子妃又如何,不过都是依附于男人的某种身份罢了。他们今天可以爱你如珍宝,明天就可以弃你如敝履。
想到这里,惜月带着一脸决绝,倔强地在心里自言自语:不要再为这些过多思虑,不要再去刻意讨好爹爹,以后也不再指望他。大不了,就一辈子守着娘,在沉香榭平安度日。
03
接下来的日子,顾惜月几乎足不出户,一直待在沉香榭里,要么忙活着照顾顾夫人;要么读读诗书,做做女工。
日子过得倒也安逸。
唯一让她烦扰的,仍是顾夫人的身体。京城有点儿名气的郎中请了个遍,也诊不出个所以然,每天的药按时按顿地喝下去,却是日渐消瘦憔悴。
顾府内宅的大小事宜,顾夫人已经没有精力再管,每天只是昏昏欲睡,沉默不言。
而顾远庚,最近也不知道忙什么,据说好几天没回府了。
春意渐浓,天气也越来越暖和,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惜月和杏影正想搀扶顾夫人出来晒晒太阳透透气,丫鬟桃隐突然掀开帘子,急急地跑进来,语无伦次地说:“夫人,大小姐,不好了,将军……将军要走了!”
走了?去哪儿?
04
桃隐这才把她听到的消息从头说起:半个多月前,西北狄国入侵,不断在边疆滋生事端,骚乱百姓,皇上很是忧心。今天早朝时,镇西大将军顾远庚主动请命,要求亲自带兵远征,讨伐狄国。
并立下军令状,不胜不归!
皇上大为赞赏,当场就同意了。顾远庚将要率领十万大军,不日后奔赴西北边疆。
惜月一下子愣住了,狄国是游牧民族,骁勇善战,凶蛮无比,大燕建国以来,每隔三五年,狄国总要在边疆故意找茬。
可因为路途遥远,气候恶劣,大燕对狄国一直采取安抚退让政策,朝廷派大臣进行和谈,再给予少许粮草和金银珠宝,就能换来几年安宁。
现在,爹爹提出带兵讨伐,是想帮皇上一劳永逸地解决狄国。看来,皇上那句“你太让朕失望了”成了扎在爹爹心里的刺,他要孤注一掷地将功补过了。
千里之外的沙场,刀剑无情,虽然爹爹让惜月很是失望,但这一刻,听到他将要远征的消息时,她的心,还是情不自禁揪了起来,隐隐作痛。
惜月情不自禁看向顾夫人,她怕娘过于担心——她的身体,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可是顾夫人却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似的,一脸平静。片刻后,她淡淡地说:“你们……都出去吧,我想睡会儿!”
杏影和桃隐都知趣地退了出去,惜月也正要悄然离开,却无意中看到娘侧躺的背影,肩头微微耸动,分明是在压抑地哭。
她心里禁不住又酸又涩,娘还是在意爹爹的,为他的安危牵肠挂肚,却又因为他的冷漠伤感痛心,所以才赌着一口气。
05
领命西征后,顾远庚就一直在军营操练准备,很少回来。即使偶尔回府,也是直接去如意轩。
几天后,他突然传下口谕,鉴于夫人的身体情况,不宜过度操劳,由侧夫人秦羽蔷协理顾府内院的大小事宜。
正房夫人身体抱恙,让侧夫人代为协管家务,倒也是常见的事。只是顾远庚这次的态度,很有些耐人寻味。
离家出征,很可能就是生离死别,而他明明知情,居然不在临走前,来探望一下患病的妻子,甚至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有。
惜月原本想去如意轩一趟,爹爹此行凶险,她想在他临行前见一面,说几句暖心的话,弥补一下之前的嫌隙。
但转念一想,从爹爹的举动来看,他分明还对之前的事耿耿于怀。那么,她现在说什么,做什么,在他眼里就都是错的,何苦上赶着惹他嫌弃。
06
顾夫人和惜月这边心灰意冷,一个缠绵病榻,一个消沉度日。而拿到顾府协理权的秦羽蔷,却是欢脱喜庆踌躇满志。
她嗓门洪亮,颐指气使,上上下下地指挥忙活,脸上洋溢着出人头地的欢欣。
顾惜月很快就感觉到,这个家的风向,在一夜之间,突然就变了。
那些之前对她和娘殷勤周到的下人,个个见风使舵,开始跟在秦羽蔷身后,秦姨娘长秦姨娘短地讨好巴结。
用杏影的话来说,如意轩每天都热闹得像在过年。
而沉香榭,却是门可罗雀沉寂黯然,连那些丫鬟和小厮们,也都是一脸灰败,看起来蔫头耷脑的,悄无声息地做着分内的事,连话都懒得说。
把纷纷扰扰关在门外,清清静静,无人打扰,惜月反倒觉得这样也挺好。
07
这天晚上,惜月听到顾夫人一直咳嗽,就想给她炖盏燕窝润肺。
小厨房的燕窝没有了,她便派丫鬟桃隐到库房去领。
桃隐一脸为难地看了看惜月,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然后默默出去了。
惜月觉得桃隐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问。
等了老半天,桃隐终于回来了,却是怏怏不快。她伸出手,把一个瘪瘪的纸盒递向惜月。
惜月一看,纸盒里,装的是少许碎燕窝渣。
她忍不住蹙眉追问道:“怎么回事?”
桃隐嗫嚅着解释:“小姐,库房掌事的崔妈妈说,完整的燕窝……都没了,说是香姨娘莲姨娘她们领走的,所以就剩下这些燕窝渣……”
莲姨娘?!
惜月心一沉,正要说什么,杏影走过来,轻轻叹了口气,见怪不怪地说:“给我吧,这也能炖的……”
惜月瞬间明白了,这段时间,沉香榭的丫鬟小厮们之所以这么无精打采,不仅仅是因为娘生病失宠,恐怕更多的是来自外面的轻视和苛待。看杏影这习以为常的样子,分明受过不少这样的待遇。
她可是娘的贴身丫鬟啊,以前是何等的尊贵。
08
惜月看着杏影和桃隐,憋着气问:“说说吧,这样的委屈,不是第一次吧?”
杏影摇摇头,没说话。桃隐忍不住带着哭腔道:“小姐,杏影姐姐不让告诉你,夫人病着,你已经够烦心了……可是,她们实在是太过分了,本应该送来的东西,现在都不给送,派人去领,又……”
惜月这才知道,秦羽蔷协理内宅以来,份例的衣料、药材、点心,统统都没人送。丫鬟小厮去领,外头的婆子们看到顾夫人娘家失势,没有子嗣,这会儿又不受将军待见,便跟红顶白,故意刻薄刁难。
“尤其是库房掌事的崔妈妈,每次我们去领东西,她不是推三阻四,就是含讽带刺地敲怪话……小姐你可能还不知道,崔妈妈是秦姨娘的远房亲戚,现在可威风了!”
远房亲戚?!
“以前怎么没听说过?”惜月蹙眉问道。
桃隐撇撇嘴:“是啊,以前她只字未提,这几天却一遍遍地强调,生怕人不知道……势利小人,这是看秦姨娘现在当家了,狐假虎威呢!”
惜月凝神思索,突然间,她好像想起了什么,急急地问杏影:“杏影,你还记得前段时间我从如意轩回来,拿的那个锦盒吗?”
杏影不解地说:“记得,里面是一支上好的人参……当时看您很不高兴,我就接过来,顺手收在柜子里了。”
“找出来给我,快!”惜月命令。
杏影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顺从地从柜子里拿出那个盒子,递给惜月。
惜月把玩着,反反复复看了好久,才眯着眼问:“将军今晚回来了吗?”
桃隐小声回答:“我去库房时,看到将军骑马回来了……还是去了如意轩……再有两天,将军就该走了!”
很好!
09
惜月一把夺过桃隐手里装燕窝渣的盒子,紧紧攥在手里。
然后,她把沉香榭的婆子丫鬟和小厮们都叫出来,选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和四五个手脚麻利的丫鬟,朗声道:“走,跟我去库房!”
看到多日消沉的大小姐终于重振旗鼓,好像是要给她们出气了,被选中的下人们斗志昂扬,争先恐后地打着灯笼,浩浩荡荡地出了门。
从沉香榭到库房,要经过如意轩,身后的丫鬟婆子们吵吵嚷嚷叽叽喳喳,惜月也不管,任由她们闹得沸反盈天。
到了库房,惜月一把推开门,大步跨了进去。
那个一脸横肉的崔妈妈,见状急忙迎上来,虚情假意道:“这么晚了,大小姐怎么亲自过来了?要什么东西言一声,老婆子我给你送过去啊!”
顾惜月看都不看她,冷笑一声,命令道:“给我搜!”
两个婆子应声上来,一人一边,飞快拧住了崔妈妈的胳膊。其余的几个丫鬟,便在库房里搜起来。
很快,一个丫鬟过来,对着惜月耳语了几句;另外一个,拿来库房的物品领取账册。
顾惜月翻开,细细审查,然后,她“啪”地一声合上,指着崔妈妈喝道:“掌她的嘴!”
一个婆子摁着崔妈妈,另一个抡起粗壮的胳膊,噼里啪啦地打起来,不大会儿,崔妈妈的脸便又红又肿,疼得哭爹喊娘,连连求饶。
10
“呦,崔妈妈这是犯了什么错儿?值得我们大小姐这么大动干戈!”
“姐姐真是好大的威风啊,大晚上的,跑到这儿拿下人出气!”
“月儿,你在干什么?小小年纪,居然这么肆意妄为心狠手辣!”
秦羽蔷、顾惜柔、顾远庚的声音,接连在身后响起。
惜月微微一笑,果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