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的傍晚,郫县的天空早早染上了墨色,孟梦爸在逼仄的厨房里忙得像打仗。案板上,切好的腊肉油光发亮,旁边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京酱肉丝料。油锅滋啦啦响,辣子呛人的气味混着豆瓣酱的咸香,从门缝里一股股往外钻。孟梦趿拉着毛绒拖鞋,啪嗒啪嗒走到客厅,熟练地将电视调到2018狗年春晚直击,喜庆的声响预热着年味,瞬间填满小小客厅。屏幕的光映在她水灵的脸上。
“阿嚏!阿嚏!”厨房里传来孟爸惊天动地的喷嚏声,一声比一声急。孟梦快步走到厨房门口。
“莫进来!油烟大得很!”孟爸挥着锅铲,瓮声瓮气地吼了一嗓子,“你去医馆接下妈妈!应该忙完咯!”
“要得。”孟梦应着,抬脚就往门口走。
“站到!”孟爸的声音追出来,“外套!外头冷!”
孟梦嘴里嘟囔着“近得很嘛”,脚步却折回卧室,捞了件厚重的棉服裹在身上,带着旧年的樟脑味儿。
老式居民楼的楼道里,弥漫着经年的烟火气和腊月的清寒,陈年的木质扶手浸润着岁月的包浆。孟梦家在四楼,她轻快地踏下台阶,行至二楼转角,昏光里,瘦小的孙嬢嬢正踮着脚,费力地将一张鲜红的“福”字往门楣下贴,红纸在她手里微微颤抖。
“嬢嬢,才贴对联哇?”孟梦快步上前,“我来帮你。”
孙嬢嬢转过身,脸上是长途跋涉后的疲惫,随即堆起笑:“是梦娃儿啊,回来过年啦?哎,才到家,屋头冷清清的,总得贴点红才有年味噻……”四年前孟妈电话里的叹息犹在耳边:孙嬢嬢的男人车祸走了,女儿家男人病着,娃娃又小,她只能出去打工贴补,过年才匆匆赶回。
孟梦心头微涩,面头却微笑,手头利落拿起浆糊刷。
楼梯转角传来行李箱轮子的滚动声。一个挺拔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是楼上的苏诚,放假回来了。他看到这场景,二话不说放下挂着“川航”行李牌的箱子,自然地拿走孟梦手中的浆糊刷:“嬢嬢,我来。孟梦?好久不见,从韩国回来了哇?”他的目光在孟梦身上停留片刻,带着熟稔的笑意。
“嗯,前两天回来的。”孟梦笑着点头,顺手递上对联,“那这儿交给你咯,我去医馆看我妈妈忙完没得!”
“엄마——!”(妈妈!)孟梦人未到声先至,清脆的韩语打破了社区医馆傍晚的宁静。推开门,才发现小小的诊室里还有几位候诊的街坊,目光齐刷刷投来。孟梦脸上瞬间飞起一丝尴尬的红晕,赶紧换上普通话:“妈,我来了。”
药柜后,孟妈抬起头,脸上带着常年浸润药香的和煦:“来啦?正好!”她朝里间努努嘴,“去帮妈看看张婆婆的针,我这头药还没抓完,过两分钟该拔了。”
孟梦应声钻进里间。只见同小区的张婆婆床上躺着,腿上扎着十几根明晃晃的银针:“婆婆,感觉咋样?我帮您起针?”孟梦净了手,轻声问。
“哎哟!莫动莫动!”张婆婆像个受惊的孩子,夸张地缩了缩腿,“梦娃儿,你手生,婆婆怕!”
孟梦被逗乐了,故意板起脸:“婆婆小看我!我在外头经常自己给自己扎呢!”她指尖轻捻,银针应手而起,动作干净利落,又在孟妈的点拨下,熟练地在几个新穴位下针。
“哎哟我的妈哟!”张婆婆缩着脖子,又是一阵夸张的“哀嚎”,引得外间的孟妈也忍不住笑了。
送走最后一位患者,孟梦绕到母亲身后,双手搭上她的肩膀,力道适中地揉捏着,口中是软糯的四川话:“妈,老汉儿又偷懒翘班,把你累坏咯哇?”
孟妈享受着女儿的体贴,疲惫似乎也消散不少,嘴角弯起温柔的弧度,出口却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你好不容易回家过个年,你爸就指着今儿露一手给你看呢。”
孟梦拿起消毒盒里的银针,对着灯光细细检查,玩笑里带着亲昵:“那我等会儿可得使劲儿吃,吃到需要您亲自给我扎几针消食的程度!”孟妈眼角的细纹里盛满了暖意。
客厅餐桌,川味的麻辣鲜香与京味的咸鲜本味,搭着电视里的歌舞升平,孟梦手机铃声欢快地响起。孟梦接通视频,屏幕上跳出方馨子明媚的笑脸:“梦梦!新年快乐!想死你啦!啥时候来上海投奔我呀?”方馨子的声音活力四射。
“新年快乐馨子!等开年复工就来!”孟梦笑着回应,把镜头扫过满桌佳肴和父母慈爱的脸。
等挂了电话,孟爸夹了块鱼肉到女儿碗里,状似随意地问:“幺儿,去上海…都安排好了哇?住哪儿嘛?”
孟梦咽下鱼块,眼神清亮:“爸,妈,这次回上海,我是为了进‘七奇视频’工作,我想做电视剧制作人。到了就在公司附近租个房子,方便。”
孟妈和孟爸交换了一个眼神。孟爸接收到妻子眼底的担忧,喉结滚动了一下,随即爽朗地指向电视:“喔唷!我女有志气!以后怕不是还要去搞春晚?”屏幕上,一个俊朗的男演员正深情献唱。孟爸眯着眼:“这个演员…熟脸儿!叫啥子来着?”
“林歌!”孟梦脱口而出。
“对头!林歌!现在这些演员,唱歌演戏都来得了!”孟爸一副“我很懂行”的样子。
“是是是,看你爸多懂!”孟妈笑着揶揄。屏幕上的林歌,笑容温润。这是“林歌”这个名字,第一次以如此日常的方式,出现在孟家年夜饭的话题里。
同一片夜空下,千里之外的北京。
零点的钟声早已敲过。春晚后台依旧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工作人员互道着新年祝福,孟爸口中的“熟脸儿”林歌被簇拥着,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与大家一一合影,言谈谦和有礼。镜头里他的脸庞轮廓分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
一辆黑色的SUV驶离央视大楼,汇入凌晨冷清的车流。车内暖气开得很足。林歌靠在后座,闭目养神,经纪人兼老板杨晚霞坐在他旁边,翻着平板上的日程表,语气干练:“我把年后的安排基本敲定了,代言都能续约、目前呢两个杂志封面、还有下个月七奇视频那部古装剧《百卉戕》开机,然后……”
“姐,”林歌忽然打断她,声音低沉却清晰,“后面的新通告…都推了吧。”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却坚定地看向杨晚霞,“我想解约,退圈。解约金,按顶格付。”
车厢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空调运行的微弱声响,伴着车轮碾过路面的沙沙声。半晌,杨晚霞抬眼,声音听不出波澜:“小冯,前面找个公园停下。”
车停在一处僻静的街心公园旁。二月的北京深夜,冬意正浓,寒气如刀。
杨晚霞率先推门下车,凛冽的冷风瞬间卷走了车内的暖意:“走吧,透透气。”
林歌跟着下车,下意识地把羽绒服拉链拉到顶,将半张脸埋进衣领。杨晚霞手里拿着自己的羊绒大衣,却仿佛全然忘记,只穿着一身利落的套装,迎着寒风,径直往公园深处走去。林歌默默跟上。
沿着覆着薄霜的小径走了约两百米,杨晚霞找到一张木质长椅,随手拂开一点浮尘便坐了下去。林歌上前,伸手去拿她臂弯里的大衣,想为她披上。
“不用。”杨晚霞轻轻摆手,声音平静无波。她拿过大衣,仔细地铺展在自己一旁,“我不冷。裤子是A家借的高定,弄脏了不好。坐吧。”
林歌依言坐下。椅子冰冷的触感依然透过羊绒大衣、西裤传来。路灯昏黄的光线将光秃的枝桠投在长椅上,也照亮了杨晚霞轻微浮肿的侧脸。这位比林歌大八岁的浙江台州女人,1976年生,2000年创立北京朝阳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从影视选角做到艺人经纪,林歌是她从素人一手挖掘、培养、捧红的第一位男演员,也是公司这些年在行业屹立不倒的“门面”和“摇钱树”。
“累了就歇一年。戏约、通告,我都给你推掉,放个大假。”杨晚霞的声音在寒夜里显得格外平和,像在陈述一个既定的方案。
林歌温柔却坚定地摇了摇头:“姐,我是深思熟虑后才开这个口的。”他将目光投向远处黑黢黢的树影:“入行十六年,有几部能看的作品,钱也够花,就想过点简单的日子。”
“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位置吗?多少人盯着!公司上下多少人指着你……”杨晚霞深吸一口冷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对不起,我知道这不是你的义务。但是林歌,你今年三十四岁,正是一个男演员的黄金年龄,你明不明白?”
林歌皱了皱眉,一团白气从唇间呼出,他没有接话,寒风吹散他打了发胶的额前碎发。
杨晚霞盯着他紧锁的眉头,片刻后,语气忽然一转,目光也投向记忆深处:“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去你们学校选角,照片墙上一眼就看到你。你们老师带着我满学校找,宿舍、教室、剧场、球场、图书馆、食堂……最后终于在商业街的照相馆,找到正在兼职摄影师的你。我问你……”
“‘你很缺钱吗?’”林歌模仿着记忆中那时杨晚霞的样子,说完嘴角牵起一丝弧度。
“对!你当时瞪我那个眼神,”杨晚霞看向林歌,仿佛穿透了十六年的时光,看到的不知是十六年前的林歌,还是十六年前的自己,“就是那个眼神,我认定了你,我一定能让你成为大明星!”看着林歌如今成熟、沉稳,她笑道:“当年谁能想到,那个冷冽倔强的小子,如今成了温润儒雅的国民男神?”
长谈持续着。杨晚霞像一个最尽职的刻录员,将林歌从寂寂无名到声名鹊起、从鲜花掌声到明枪暗箭,林歌这十六年走过的路,大小节点,她比谁都清晰。
林歌安静听着。杨晚霞是他的老板,是他的经纪人,是见证者,是引路人,是姐姐。他当然希望她好,希望公司好。可在这浮华的名利场漂流了十六年,他确实厌倦了。
凌晨三点半,杨晚霞终于站起身,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拍了拍林歌的肩膀:“好了,先什么都别想,好好过个年。哄完你这个大孩子,我也该回家陪陪我儿子了。”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利落。
“轩轩来北京了?”林歌问。
“我七点的飞机,飞杭州,他爸带他去机场接我。”杨晚霞拢了拢披上的大衣,又回头叮嘱,“趁着不忙,你也去看看你爸。再怎么说也是亲人,别总一个人闷着。”
回到东山墅的别墅,洗掉头上残留的发胶,才吹干,林歌的手机又响了。是杨晚霞。
“下个月七奇的《百卉戕》开机,时间太紧,实在不好推。剧本刚发你了,这几天好好休息,抽空看看,应该是半个月后在上海围读。”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顿,“你提的事,我会好好考虑。等这部戏结束,我给你答复。”
挂了电话,林歌走到床头,拿起平板,把剧本下载到图书。杨晚霞的缓兵之计在他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