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语的脚步停在半空中,好半天才转过身来,磨磨蹭蹭进了房。侍婢们已经侍奉他换下了锦袍,洗了脚,倚在榻上看兵书。
苏语远远地站着,半点儿靠过去的意思也没有。可站着也累啊,从他吃饭,到练箭,足足站了一个多时辰了,更鼓声,一声一声传来,她扭头看看窗外的弯月,开始想怎么问许娘子的事。
若是晨瑶,是叶明月,一定直接开口了吧?
踌躇了好半天,只听他说:“苏语,你父亲那时候的折子,你写过多少?”
“他眼睛不太好,自我十二岁起,一直是他念,我写,写了两年半,弹劾你的那封折子,也是我写的。”苏语犹豫一下,小声说。
“有哪些是你父亲的话,哪些是你的话?”他放下兵书,抬眸看她。
“后面那些全是。”她含糊地说了句,其实那折子父亲只开了个头,后面全是她写的。
君墨言沉默了,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苏语精通后青国大小法典,她写的状纸他看过,字字句句直切要害,引经论据又磅礴大气,简直是女中之凤,不可多得之才。
这样的一个女子放在他身边,到底是福还是祸?
“王爷,那书我也有份,许娘子的事您能不能也帮帮忙?”苏语终于开口了,小心地措辞。
他盯着她看了会儿,沉声说:“已经放了,去,洗洗再过来。”
原来也放了!苏语的呼吸轻了轻,小声说:“我还很痛。”
他立刻又抬起眼,不悦地盯着她说:“名堂怎么这么多?让你洗了过来,还想讨价还价?要不要我把许娘子再给你抓来,让你看看她受过了什么刑?”
苏语只好过去梳洗更衣,磨蹭了足有半个多时辰,才穿得严严实实地过来了,一进门,只见他还是那个姿势坐在那里看书,那烛光微弱,也不怕眼睛看瞎了!
她到了榻边,伸手挽下锦帐,小声说:“王爷,我给你再添根烛吧。”
“难得如此贴心,不必了。”他放下兵书,一手揽在她的腰上,往身上一拽,她就倒了下来,整个人都贴在他的怀里,呼吸紧了紧,挣了几下没能挣开,只好这样软软地任他抱着。
“还痛呢?”他的手在她的发上抚了几下,沉声问。
“很痛。”苏语赶紧说。
他沉默了会儿,扣着她的脸,让她看自己,“我若怜你,才会管你痛不痛,你说,我要不要怜你?”
“要的。”苏语恨自己没骨气,连连点了头,小眉小眼地蹙着。
“睡吧。”他躺下去,让她躺进怀中。
苏语贴着他坚实的胸膛躺了会儿,怎么可能睡得着呢?僵了会儿,又小声说:“王爷你把面具取掉吧,看着心里瘆得慌。”
“苏语你怎么这么多名堂?你还敢嫌这嫌那?”他陡然生怒,把她从怀里推出去。
苏语抿抿唇,把脸埋进了枕中,轻声说:“你是我的枕边人,我想看到好看的脸,也没什么错,你这脸真的很可怕。”
烛光被厚厚的锦帐遮着,只暗暗地透进一丝光来,身边的人悉索了好半天,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砸到了她的身上,轻轻侧脸,只见他坐着,那青丝如缎,随着他转过脸时的动作,拂到她的身上。
这张脸,超过苏语见过的所有的男人中,最完美,最好看的一张脸。
不止是霸气,俊朗,还高傲,清冷,你能想像出一切美好的词放到这张脸上,鼻梁高挺,薄唇轻抿,那丝丝缕缕的威严就从他的唇角中逸出来了,难怪那两个高傲的女人为了他低声下气,难怪当年先帝宠他入骨,他的母亲一定也美到了极致,才能生出如此完美的儿子。
“怎么样?”他冷冷开口。
“好看,难道她们两个为你如痴如狂……就是,太白了……”苏语小声说。
天天覆着面具,不得见天日,已经让他很痛苦了,如今居然成了她嘲讽他的理由!君墨言眼神一黯,翻身压下来,冷冷地说:“你胆子还真不小!”
苏语赶紧挣了起来,连声求饶:“明天,明天一定伺侯王爷,王爷垂爱,让我歇歇,我会死的。”
她说得可怜兮兮,像是真会死掉一样,他不客气地说:“你装什么,你昨晚难道是一次承我的宠,偏偏你今天就痛成这样了?”
“你之前也没昨晚那样啊……”苏语急了,赶紧解释,“而且、而且你怎知我回去了不痛?”
君墨言松开了手,和女人讨论这事有没有让她痛,这是头一遭,他又一次被她逼得败下阵来。
他双臂撑了起来,盯着她看了会儿,重重躺回了原处。
苏语小心地翻了个身,手捂在心口上,听着自己心跳砰砰乱响了会儿,他的呼吸声就开始深沉绵长,居然睡了。
她轻舒口气,盯着锦帐外的烛看了会儿,才轻轻合上眼睛。
躲了今天,明天呢?她都想不通,她不愿意屈服的是他,还是可恶的命运,要对别人低三下四的命运。
他的手臂突然揽过来,紧紧地把她摁进怀里,滚烫的呼吸烙过来,居然是没睡着……这样抱了会儿,苏语轻轻合上了眼睛。
……
第二日,他依然去了书房,苏语现在知道有人盯着她,也懒得再写写画画,只用纸卷了细筒,往杯中投着玩。
如今的日子,除了混过去,还真想不出能怎么办。若念恩和念安机灵,把她存在别院和钱庄的银子藏她,那她就阿弥陀佛了。
清静了一天,到了酉时,一名侍婢突然快步过来,手里捧着一个小包袱,放到她的面前,轻声说:
“苏语姑娘,这是公主派人送来了,向你辞行。”
“辞行?”
苏语怔了一下,赶紧打开了包袱,是公主的信,还有一支钗,以公主的语气来写,但钗一看就是云秦亲手做的。他以前就为她做过。一只凤尾鱼,衔着玉珠,翠色玲珑。
信中说他们今日戌时就会出发,坐船北下,回汨城去,云秦的伤不忧生命,不过右手废了,不能再拿刀剑。
若非如此,太后可能也不会放他们离开吧?
那个持剑舞风,策马沙场的云秦,手能治好吗?
苏语把信反复看了几遍,叠好,放进了匣子里。
这是公主写的,可一定是云秦让公主写的。他一定是希望苏语去送他,甚至可能拖着她一起走。
苏语无法再嫁他,又何必再拖着他呢?就此断了吧,他有婧歌这样的好女子陪在身边,今后一定会幸福的。
她拿起玉钗看了会儿,也轻轻收进匣子里,然后捧着匣子到了柜子边,塞到了柜子的角落中。
这时候心里又开始难受,她和云秦十多年的感情,哪是这样简单地收起匣子,关上柜门就能切断的。她从会说话起,就喜欢跟着他跑,云秦长到16岁才去边关,那时她已经跟在他身后跑了十年了,他像恋人,更像家人,像兄长。
若这几年他给她的信没被人扣住,她是不是已经跟着他跑了呢?苏语慢吞吞地走出来,仰头看着渐沉的暮色。
那些自由,那些逍遥,婧歌公主,你都替我享受了吧,在沙漠策马的感觉,一定很爽快。在这样的深宫中,还能有你这样的纯净女子,还真是奇迹,所以你是云秦的福气,我替他高兴。
别院外有一个小山坡,坡上有树,从那里能不能看到护城河,能不能看到他们的船?
他们这一走,苏语可能一辈子都见不着他们了!她慢步走出了小院,上了小坡,仰头看那棵最高的树,犹豫了一下,开始往上爬。
爬树这件事,实在不适合她,她不过抱着粗大的树爬几下而已,就跌到了灌草中。
反复几次,人也摔痛了,力气也用光了,额头抵在树上,手指在树上轻轻写着云秦的名字,然后用掌心摁住了,深深地吸口气,转身往回走。
不看也好,看了也白看,忘了吧忘了吧忘了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何苦去再拖累云家的人?
君墨言已经用完膳了,坐在榻上看书,也没理她,没问她去了哪里。
苏语请了安,自觉地去洗干净了,过来伺侯他。放下锦帐,从他的脚头爬过去,安静地躺在里侧,手脚摊开着。
“你跟个死鱼一样,怎么,情郎走了,不痛快就要用在我这里来了?”他丢开书,冷冷地喝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