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送来了战报，也送来了焦灼。
沙盘换了模样，不再是京城那一方小小的棋局，而是铺满了整个北境的山川与河流。右贤王的军队像一排钉死的楔子，牢牢嵌在边境线上，寸步不退，也寸步不进。
“他学聪明了。”张奇的手指在一片代表着交战区的红色标记上划过，“之前的惨败让他收起了傲慢。现在是纯粹的消耗战，比谁的血流得更多，谁的粮草先耗尽。”
书房内，龙雨凰负手而立，凝视着那片胶着的红色。杨莺则坐在角落，面前摊着一沓沓的情报卷宗和数据图表。那些枯燥的数字和密码，在她手下仿佛变成了活物，被拆解，被重组，勾勒出敌人兵力调动与物资运输的隐秘脉络。
“前线每日战损三百，粮草车队每三日遇袭一次。我们送去的战术分析，只能勉强维持一个平手。”张奇的声音没有起伏，“平手，就是输。我们耗不起。”
“说你的计划。”龙雨凰打断了他。
张奇走到沙盘中央，从袖中取出一枚黑色的棋子。他没有将它放在胶着的战线上，而是越过千山万水，直接按在了沙盘的最深处——代表着右贤王王庭的位置。
一个疯狂到极致的举动。
“断其根，则枝叶自枯。”张奇说，“王庭守备空虚，所有精锐都在前线。我们要一支奇兵，穿过这片无人区，直捣黄龙。烧毁他的粮仓，袭扰他的王帐，让他后院起火。”
他看着龙雨凰，“如此一来，前线大军不攻自乱。右贤王必须回防，届时，就是我们总攻的良机。”
“奇兵？”龙雨凰问，“这条路，有去无回。”
“是。”张奇坦然承认，“所以去的，必须是死士。一把有去无回的刀，用来斩断这场战争的根源。”
“我反对。”
清冷的话语从角落传来。杨莺站了起来，走到沙盘前。她没有看张奇，也没有看龙雨凰，只是看着那枚代表着深入敌后的黑色棋子。
“这不是计谋。”她说，“这是在用人命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战机。你凭什么断定他们能成功？凭什么让一群人，去做注定要死的棋子？”
张奇转向她，微微躬身：“杨姑娘，战场之上，每一刻都有人死去。用五十人的牺牲，去换取五万人的生机，以及战争的终结。这笔账，很划算。”
“人命不是账。”杨莺的语调抬高了些，“我的道，是造出坚固的城墙，让士兵可以倚靠它活下来。不是设计一条最快的路，让他们去送死。”
“她说得对。”杨燕扶着桌沿，慢慢站稳。她看向张奇，毫不避讳，“你的计策，听上去天衣无缝。可执行的人，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不是你沙盘上的一枚棋子，可以随意拿起，随意丢弃。”
“杨姑娘错了。”张奇纠正道，“正因为他们是人，这个计划才有可能成功。棋子没有信念，但人有。为国捐躯的信念，足以让他们爆发出超越想象的力量。”
“这是偷换概念！”杨莺上前一步，与张奇对峙，“你只是在为你的冷血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你所谓的‘信念’，不过是你强加给他们的死亡判决书！”
“冷血？”张奇第一次露出了近似于自嘲的表情，“杨姑娘，你可知维持前线不败，张家军付出了什么代价？我的堂弟，三天前，死在右贤王的箭下。我的副将，为了掩护粮草，连尸骨都未寻回。战争本就是最冷血的东西。我若不够冷，死的就是更多的人。”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是在救人。用最有效，也是最残酷的方式。”
“用阴谋去对抗阴谋，只会让水越来越浑。”杨莺脱口而出，那是她不久前才对龙雨凰说过的话。
“那我们就让这潭水，浑到能淹死敌人。”张奇毫不退让。
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一个要造盾救人，一个要用刀杀敌。两种截然不同的信念，在此刻发生了最剧烈的碰撞。他们都望向了那个唯一能做出裁决的人。
龙雨凰一直沉默地听着。
她走到沙盘边，拿起那枚黑色的棋子，在指尖缓缓转动。
“杨莺。”她开口了，“我答应过你，给你一片净土。让你造你的船，你的炮，你的不落要塞。”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可你有没有想过，若北境失守，右贤王的铁骑踏破长城，你那座要塞，建给谁看？你所谓的‘道’，是建立在国家安稳这个根基之上的。根基若不存，你的道，也只是空中楼阁。”
她将那枚黑色棋子，重新用力按回了王庭的位置。
“这个计划，我准了。”
杨莺的身体晃了一下。
“殿下！”杨燕急切地开口。
龙雨凰抬手制止了她。她走到杨莺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你觉得这是在让他们去送死。”龙雨凰说，“你觉得张奇冷血，不把人当人看。”
“难道不是吗？”杨莺反问。
“是，也不是。”龙雨凰的回答出人意料，“他的确是把他们当成了一次性的刀。但是你，可以让他们变得不一样。”
杨莺不解。
龙雨凰指向那些堆积如山的情报卷宗：“你不是能从这些无人能懂的鬼画符里，看出敌人的虚实吗？张奇的计划，只是一个方向。而你，可以为这个方向，铺出一条路。”
她加重了语气：“我要你，用你的方法，分析出敌人最精确的巡逻路线，最薄弱的防御时段，最隐蔽的潜入路径。我要你为这支死士，设计出最好的装备，最轻便的铠甲，最适合突袭的工具。”
“你的‘道’，不是救人吗？”龙雨凰盯着她，“那就去救他们。张奇给了他们一个必死的任务，而你，要去从阎王手里，为他们抢回一线生机。”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你也要把它变成百分之一，甚至更高。这，才是我给你那片‘净土’的意义。不是让你躲在黑暗里逃避，而是让你用你的光，去照亮一条血路。”
杨莺彻底怔住了。
她以为自己要面对的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却没想到龙雨凰给了她第三条路。一条更艰难，也更符合她本心的路。
不是让她去杀人，而是让她去救人。去救一群，本该必死的人。
这挑战着她的能力，也拷问着她的信念。
“我……”杨莺的喉咙有些干涩。
“做不到吗？”龙雨凰问。
杨莺没有回答。她缓缓转身，走回自己的书桌前。她没有再看任何人，而是重新拿起一份关于北境气候和地理的情报，摊开在桌上。
她的动作，就是她的回答。
张奇对着龙雨凰，深深躬身。
龙雨凰却没看他，她的注意力，落在了那枚代表着右贤王王庭的黑色棋子上。
“去挑人吧。”她说，“告诉他们，有人在为他们造一艘船，渡他们过这条忘川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