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带来的消息,像一块扔进死水的石头。那个小吏,死了。死在自己租住的陋巷里,心口一刀,干净利落。现场只留下了一张租契。一张京郊别院的租契。
夜色里,格物院的炉火映着三张脸。
“他们杀人灭口。”杨燕的声音淬着冰,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动作倒是快。”
她是杨国公的长女,一身武艺,尽得其父真传。
“姐姐,人死不能复生。”开口的是次女杨莺,她比姐姐要沉静许多,“愤怒,解决不了问题。这更说明,我们找对了方向。”
张奇将那张租契铺在桌上,灯火下,墨迹清晰。
“周焕的老宅,皇恩浩荡的坟冢,众目睽睽的驸马府。都不是藏东西的好地方。”张奇开口,像是自言自语,“一个用来金屋藏娇,或者处置脏东西的别院,才是最合适的。”
“一个死人用一张租契指路,你不觉得太巧了吗?”杨燕反问。
“是巧合,也是必然。”杨莺接过话,“他们以为我们只会盯着周显,盯着驸马府。这别院,是他们的灯下黑。他们急着灭口,却没来得及搜查一个死人的全部家当。或者,他们根本不在乎一个死掉的小吏。”
张奇没有说话。
巧合?陷阱?
他不在乎。只要能找到那本账册,就算是刀山火海,也得闯。
“我探过那别院。”杨燕沉声道,“守卫不多,都是些府里的家丁,看着松懈。”
“越是松懈,越可能有鬼。”张奇站起身,“今夜就去。”
“我跟你去。”杨燕立刻跟上。
杨莺也站了起来:“我也去。我不会武功,但多一双眼睛,总比少一双好。”
张奇看了她一眼,没有拒绝。
有些时候,智慧比刀锋更有用。
子时,月黑风高。
京郊的别院,像一头蛰伏的野兽,静默在黑暗里。三道黑影,如狸猫般掠上墙头。
杨燕在前,张奇居中,杨莺断后。
“东南角是厨房,家丁的宿舍在西边。正中的书房,可能性最大。”杨燕压低声音,指着院落的布局。
三人落地无声。
院子里,一片死寂,连虫鸣都听不见。
张奇做了个手势,三人贴着墙根,向着主屋摸去。书房的窗户虚掩着,透出一丝缝隙。
太顺利了。
张奇的心里,警铃大作。他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巧的铜管,凑到窗前,向里吹了一口无色无味的迷烟。
等了片刻,里面毫无动静。
杨燕伸手就要推门。
张奇一把按住她。他指了指门栓,又指了指地面。
门栓上,有一根几乎看不见的丝线,连着门轴的上方。而门下的地面,有极淡的划痕。
是陷阱。
杨莺递过来一根发簪,对张奇点点头。张奇接过,用簪尖小心翼翼地探进门缝,向上轻轻一挑。
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响,丝线断了。
门轴上方,一个装着毒针的机括弹了出来,却因为没有了丝线的牵引,软软地垂下。
杨燕的后背渗出冷汗。若不是张奇,她此刻已经是一具尸体。
三人闪身进屋。
书房里陈设简单,一张书桌,几排书架,别无他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分头找。”张奇下令。
杨燕开始检查书架,杨莺则敲击着墙壁和地面,辨听有无中空的声音。
张奇走到书桌前。
桌上的砚台是满的,墨迹未干。镇纸下,压着一张白纸,什么都没写。
他拿起镇纸。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从房梁上扑下!
那人如同一只夜枭,快得只剩残影,手中的短刃直取张奇的后心!
“小心!”
杨燕离得最近,暴喝一声,长刀出鞘,横削过去,挡在张奇身前。
“叮!”
金铁交鸣,火星四溅。
杨燕被震得连退三步,虎口发麻。来人的力道,远在她之上。
那黑衣人一击不中,毫不停留,手腕一转,短刃化作一道毒蛇,刺向杨燕的咽喉。
杨燕旧伤未愈,气息瞬间有些紊乱,但她毫不退缩,刀法大开大合,一招一式,皆是搏命的打法。
她是在用自己的命,给张奇和杨莺争取时间。
“铛!铛!铛!”
密集的交击声在小小的书房里回荡。黑衣人的武功路数极为诡异,招式狠辣,专攻要害。杨燕守得险象环生,左肩的旧伤处传来阵阵剧痛,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姐姐!”杨莺急喝。
她不会武功,冲上去只是送死。电光火石之间,她抓起桌上的砚台,朝着黑衣人猛地掷了过去!
黑衣人头也不回,反手一挥,短刃精准地击在砚台上。
“啪!”
砚台在空中碎裂,墨汁四溅。
黑衣人被墨汁溅了一身,动作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就是现在!
张奇没有动。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动。他像一个最冷静的猎人,一直在等待机会。
机会,出现了。
他抬起左手,衣袖之中,一个黑沉沉的机括对准了黑衣人。
“咻!”
破空声尖锐刺耳。
一枚特制的弩箭,带着一股螺旋的劲风,射向黑衣人的小腿。
黑衣人察觉到危险,强行扭转身形,但终究慢了一步。弩箭擦着他的腿甲飞过,带出一串火星,深深钉入他身后的木柱。
腿甲上,留下了一道深痕。
黑衣人忌惮地看了一眼张奇的袖口。他没有恋战,身形一晃,撞破窗户,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里。
一切,重归寂静。
“咳……”杨燕拄着刀,单膝跪地,左肩的伤口已经渗出血迹。
“你怎么样?”张奇上前扶住她。
“死不了。”杨燕咬着牙,“那人……是大内高手。”
“先处理伤口。”杨莺已经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金疮药和绷带。
张奇的视线,落在了那方被击碎的砚台上。墨汁溅得到处都是,唯独书桌下的一块地砖,没有沾染上任何痕迹。
“这里。”
他走过去,用刀鞘敲了敲那块地砖。
是空心的。
三人合力撬开地砖,一个黑漆漆的地窖入口,出现在眼前。
一股霉味和纸张烧焦的味道,扑面而来。
地窖不大,正中放着一个铜盆,里面是烧成灰烬的纸张。
杨燕的心,沉了下去。
来晚了。
张奇蹲下身,用刀鞘在灰烬里轻轻拨动。忽然,他的动作停住了。
他从灰烬的底部,夹出了一叠东西。
是一本账册。
或者说,是半本。它的一半已经被烧成了焦炭,另一半,却因为被压在最底下,侥幸保存了下来。
张奇翻开残存的书页。
上面的字迹,不是周焕的。是一种更潦草,更急促的笔迹。
记录的,全都是军资的调动。粮草,铁器,药材……数额巨大,触目惊心。
“这是……”杨莺凑过来,看着上面的记录,脸色发白,“这些军资,最终都流向了一个代号……”
“‘猎鹰’。”张奇念出那两个字。
杨燕一把抢过账册,急速翻阅着。“日期!日期不对!这些军资调动,全都是在父亲接管北境防线之前发生的!这上面,根本没有父亲的名字!”
她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这不是污蔑,这是铁证!证明了军资亏空,与杨家无关!
“这还不够。”张奇的声音,却异常冷静。
他指着账册的最后一页。
那里记载着最大的一笔款项,一笔足以买下一个国家的黄金,流向了同一个名字。
猎鹰。
“这本账册,不能证明你父亲的清白。”张奇缓缓合上残册,“它只能证明,在杨国公之前,还有一只更庞大的蛀虫,在啃食着这个帝国。”
“我们洗刷不掉罪名,反而会牵扯出另一个滔天大案。到时候,为了掩盖这个案子,太后和皇帝,只会让杨家的案子,变成铁案。”杨莺瞬间想通了其中的关窍,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他们费尽心机,冒着杀头的风险,找到的不是救命的稻草。
而是一个更深的泥潭。
张奇捏着那半本账册。
棋局,变得更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