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报传到京城那天,天光大好。
金殿之上,百官垂首。信使一身风尘,跪在大殿中央,声音嘶哑却高亢。
“大捷!燕回关大捷!张奇军师以奇兵夜袭,焚尽北狄十万大军粮草!北狄退兵百里,十年之内,再无南下之力!”
殿中先是死寂,随即轰然炸开。
“天佑大夏!”
“张军师真乃神人!”
文武百官,神情各异。有人狂喜,有人惊愕,有人面如死灰。
御座之侧,珠帘之后,长公主龙云秀的身影纹丝不动。她没有出声,但整个大殿的喧嚣,都仿佛在她无声的掌控之中。
直到皇帝龙云景那略显孱弱的喜悦声音响起:“赏!重赏!拟旨,即刻拟旨!”
朝堂的欢庆,才算真正落到了实处。
宗人府的幽所,潮湿而阴冷。
三皇子龙云,曾经的储君热门,此刻正枯坐于草席之上。他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欢呼,脸上没有半分血色。
一名老太监端着食盘,缓步走入,将饭菜放在他面前的矮几上。
“殿下,燕回关的捷报。”老太监的声音没有起伏。
龙云的眼珠动了动,望向他。
“张奇赢了。”老太监陈述着事实,“北狄大败。长公主殿下,已请旨清查京中与北狄暗通款曲之徒。”
龙云惨然一笑。
他输了。一败涂地。
他的视线落在食盘上。一壶酒,几碟小菜,还有一把……匕首。匕首的寒光,比这囚室的空气更冷。
“是皇兄的意思,还是皇姐的意思?”他问。
老太监垂下眼睑:“是体面。”
龙云拿起酒壶,为自己满上一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灼烧着他的喉咙,他却感觉不到。
他拿起那把匕首,端详着。
“替我告诉她,”他声音很轻,“她赢了。我龙云,甘拜下风。”
老太监躬身:“奴婢,遵旨。”
他退出幽所,轻轻合上门。门内,再无声息。
门外,长公主府的侍卫,已经接管了宗人府的防务。
长公主府,书房。
龙云秀正在看一份名单。上面的人名,用朱笔和墨笔分别圈画。
朱笔是生,墨笔是死。
新任的京兆尹,也是她一手提拔的心腹,立于一旁,大气不敢出。
“三皇子那边,处理干净了?”她问,头也未抬。
“回殿下,已经处理妥当。宗人府上下,都已换成了我们的人。”
“杨国公的旧部,可以启用了。”龙云秀的手指,在几个名字上轻轻一点,“这几个人,放到兵部和御史台。告诉他们,过去受的委屈,我给他们机会,让他们自己讨回来。”
“是。”
“张奇的父亲,张相。这些年韬光养晦,也该动一动了。”她又翻过一页,“擢升他为内阁首辅,总领政务。”
京兆尹心中一凛。这一连串的安排,几乎是将整个朝堂翻了个底朝天。长公主的手段,比他想象中更要凌厉。
“殿下,如此一来,朝中震动……”
“不破不立。”龙云秀放下笔,“国朝这潭死水,也该搅一搅了。张奇在前面打仗,我们在后面,总不能让他分心。”
她的逻辑,和千里之外的张奇,如出一辙。
冰冷,精准,不带任何私人情感。
燕回关的欢腾,来得要晚一些。
当皇帝的嘉奖圣旨抵达时,伤兵营里依旧是一片死寂。
杨莺正用温水浸湿的布巾,擦拭着杨燕毫无血色的脸。她瘦了,原本有些婴儿肥的脸颊,此刻只剩下清晰的骨骼线条。
李存孝守在门口,像一尊门神。
传旨的太监在营外站了许久,才在一队亲兵的护卫下,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圣旨到——”太监尖细的声音在空旷的营帐里显得格外突兀。
张奇从另一个角落起身,走了过来。
杨莺没有动,她的世界里,仿佛只有床榻上那个沉睡的妹妹。
太监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展开了明黄的卷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军师张奇,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一战退敌,扬我国威……特晋为一等冠军侯,食邑三千户,赐金万两,锦缎千匹……”
一长串的封赏,从太监口中念出。
周围的士兵,脸上都露出了与有荣焉的喜色。
张奇静静地听着,神色没有变化。
“……校尉杨燕,忠勇无双,深入敌后,以身为饵,点燃狼烟,功在社稷……追封为‘烈威女将’,赐国姓,入英烈祠,其家人……赏万金,封其父杨国公为一等忠勇公……”
杨莺擦拭的动作,停住了。
她缓缓转过身,看着那个传旨的太监。
“你说什么?”
太监被她看得心里发毛,还是硬着头皮重复了一遍:“陛下追封令妹为‘烈威女将’,这是天大的恩宠啊。”
杨莺站了起来。
她没有看太监,也没有看周围的人。她的视线,像两把淬了毒的刀,直直射向张奇。
“烈威女将?”她重复着这个词,然后,她笑了。
那笑声很低,却比哭声更让人心寒。
“追封?”她一步步走向张奇,“我妹妹还活着,你们凭什么‘追封’她?”
太监慌了:“杨将军,这是……这是陛下和长公主的意思,是为了彰显令妹的功绩……”
“功绩?”杨莺的声音陡然抬高,她指着床榻上的杨燕,“这就是你们要的功绩?一个躺在这里不会动不会笑的活死人,换来一个好听的封号?”
张奇看着她,没有退让:“这是荣耀。”
“荣耀?”杨莺走到了他面前,距离和上次一样近,“我问你,冠军侯。这个‘烈威女将’的封号,是不是也在你的棋盘上?是不是也是你那个‘最优解’的一部分?”
她刻意加重了“冠军侯”三个字。
新的身份,新的爵位,此刻成了最尖锐的讽刺。
“我没有算到这一步。”张奇回答。
“你没有算到?”杨莺笑得更厉害了,“是,你只算了她该怎么去死,没算到她侥幸没死成,是吗?”
“杨莺!”李存孝低喝一声,想上来劝解。
“别碰我!”杨莺甩开他的手,她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张奇,“张奇,你用我妹妹的命,换来了你的不世功勋,换来了大夏的国运,现在,你还要用一个虚名,来彻底断了她的活路?”
“追封”,这个词,本身就是一道判决。
它在告诉所有人,杨燕,应该已经死了。
“圣旨已下。”张奇只说了四个字。
四个字,却重逾千钧。君无戏言,圣旨一下,杨燕在世人眼中,便是一个死去的英雄。
“好,好一个圣旨已下。”杨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彻骨的寒意。
她一把从发愣的太监手中夺过那份明黄的圣旨。
撕拉——
在所有人惊骇的注视下,她将那份代表着无上荣耀的圣旨,从中间撕成了两半。
然后,是四半,八半……
直到它变成一堆无用的碎片,被她狠狠摔在张奇的脸上。
“这个功绩,我不要。”
“这个荣耀,杨家不稀罕。”
“你回去告诉长公主,告诉皇帝。我妹妹杨燕,她活着。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她就不是什么狗屁‘烈威女将’。”
她说完,转身,一步一步走回床边。
她坐下,重新拿起布巾,继续擦拭杨燕的手。动作轻柔,仿佛刚才那个撕碎圣旨,言语如刀的女人,不是她。
张奇站在原地,锦缎的碎片,从他脸上缓缓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