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味楼的声名,是煮出来的。
茶香,墨香,还有人言的滚烫,混在一起,成了京城里最独特的一道风味。
今日,是“文魁会”。
张奇立下的规矩,每月一会,以文会友。不问出身,不问前程,只看笔下文章。
楼内座无虚席。
京城的才子们,无论得志或落魄,都愿来此地求一个扬名机会,或是寻一二知己。
“今日的题,是‘匣中剑’。”张奇站在堂中,布衣素服,像个寻常的茶楼老板。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这是一个能写出无数花样,却也极易写得平庸的题目。
有人奋笔疾书,写剑的锋利,写报国无门的愤懑。
有人引经据典,写宝剑赠英雄的千古佳话。
佳作是有,却都未脱窠臼。
“听闻礼部侍郎李大人到!”门外一声高唱,让满楼的笔墨香都凝滞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绯色官袍的中年人,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他身形微胖,脸上挂着团团和气,正是礼部侍郎李思远。
在他身侧,跟着一个年轻人,二十出头,面容俊朗,一身白衣,气度不凡。
“诸位继续,本官只是听闻此地文风鼎盛,特来讨一杯茶喝。”李思远笑着拱手,很是亲和。
可他官袍上的品阶,就是最无声的压力。
才子们的笔,慢了。
张奇上前,不卑不亢:“李大人光临,小店蓬빗生辉。看茶。”
李思远摆摆手,指着身边的年轻人:“这位是徐延林,去岁金榜题名,如今在翰林院供职。他对‘匣中剑’这个题目,也有些想法。”
徐延林上前一步,对着众人一揖。
“在下献丑。”
他提笔,蘸墨,一气呵成。
诗曰:“龙泉三尺梦,夜夜鸣秋风。不为斩楼兰,耻为腰间功。”
好诗!
诗句凝练,意境高远。既有宝剑的孤高,又不乏文人的风骨。
满堂喝彩。
“好一个‘耻为腰间功’!”李思远抚掌大笑,“年少有为,不慕虚荣,国之栋梁!张老板,你以为如何?”
这问题,是把火丢到了张奇脚下。
捧,是助了对方的气焰。贬,是当众打了礼部侍郎的脸。
张奇只是淡淡一笑:“徐大人的诗,字字珠玑,是上乘之作。”
他心里却在想,这诗,太干净了。干净的没有一丝血气。剑,是杀器。藏于匣中,是为了等待那个必须出鞘的时刻。这首诗,只写出了藏,却忘了为何而藏。
李思远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他呷了口茶,话锋一转。
“张老板,我听闻,知味楼开张不过数月,便已是京城文人雅士的聚集地。你这经营的本事,可比你这身布衣要出彩得多。”
“大人谬赞,不过是混口饭吃。”张奇答道。
“混饭吃?”李思远笑起来,“张老板太谦虚了。依我看,这小小的茶楼,就像这剑匣,终究是委屈了你这柄利器。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以你的才干,何必在此烹茶煮水,埋没一生?”
来了。
整个二楼,刹那间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看着张奇。
这是一句询问,更是一次招揽。来自礼部侍郎的招揽。
拒绝,就是不识抬举。
接受,这知味楼,这片刻的安宁,便都成了泡影。
杨燕在对面的杂货铺里,透过窗户的缝隙,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她身侧的掌柜,手已经按在了柜台下的机括上。只要杨燕一个示意,对面杨家布下的暗手,就会立刻启动。
她没有动。
她想起了姐姐的话。
守护,从来不止一种方式。
张奇没有立刻回答。
他环视一圈,看着那些或紧张,或期待,或幸灾乐祸的脸孔。
然后,他提起茶壶,给李思远面前的空杯续上水。
“李大人,我只是个生意人。生意人,只懂怎么把生意做好。”
“生意?”李思远加重了语气,“这天下,才是最大的生意。你难道不想入局做个掌柜的,偏要在这市井里当个跑堂的?”
这话,已经有些咄咄逼人。
徐延林在一旁,脸上带着一丝傲慢。在他看来,一个商贾,能得侍郎大人如此看重,已经是天大的福分,岂有推辞之理。
“在下不才,也有一首拙作,权当为李大人和徐大人的雅兴助助兴。”张奇忽然开口。
他没有用笔,只是踱步到窗边,看着楼外车水马龙的街道。
众人皆屏息凝神。
张奇缓缓吟诵:
“曾伴君王定九州,尘封匣里几度秋。”
第一句,平平无奇,甚至有些张狂。在场的人,谁敢说自己伴过君王?
李思远的笑容淡了些。
张奇继续:
“非是锋芒不惊世,只畏人间血再流。”
这一句出,堂中气氛陡然一变。
若说徐延林的诗是孤高,那张奇的诗,就是慈悲。剑不出鞘,不是因为它钝了,而是因为它见过太多的血,不忍再见了。
徐延林的脸色变了。他的“耻为腰间功”,在这句诗面前,显得那么单薄,那么自怜。
张奇没有停。
“销尽金戈铸犁头,换得小楼满茶瓯。”
“若问英雄何处去?”
他顿住,转过身,对上李思远的眼睛。
“——牧童遥指杏花村。”
满堂死寂。
这已经不是诗了。
这是他的回答。
我的剑,不是为了功名利禄,不是为了悬在腰间炫耀。它曾经平定天下,如今,它的功德,就是被尘封,被遗忘,换来这市井间的寻常安宁。
你想让我出山?
我的功业,恰恰就在于不出山。
李思远端着茶杯,许久没有动作。
那张和气的脸上,笑容已经完全消失。他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只剩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好诗。”他吐出两个字。
“好一个‘牧童遥指杏花村’。”他放下茶杯,站起身,“看来,张老板志不在此。是本官唐突了。”
他对着张奇,深深地看了一眼。
“延林,我们走。”
李思远就这么走了。来时声势浩大,去时悄无声息。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楼里的才子们才像活过来一般,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喝彩声。
“‘只畏人间血再流’!此等胸襟,我辈不及!”
“这才是真正的名士风骨!”
众人围住张奇,赞誉之词不绝于耳。
张奇应付着,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但心里却是一片冰冷。
他知道,事情没有结束。
李思远最后的那一眼,不是欣赏,也不是愠怒。
那是一种标记。
像是猎人,在选中的猎物身上,做下了一个无形的记号。
等到众人散去,已是黄昏。
茶楼的伙计收拾着残局。
张奇独自走到李思远坐过的那张桌子旁。
他拿起那个茶杯。李思远的茶,几乎没动过。
他又拿起徐延林用过的毛笔,在指尖捻了捻。
墨,是上好的徽墨。
但不是。
张奇将笔尖凑到鼻下,闻到的,不是松烟香,而是一股极淡的、混着龙脑的特殊气味。
这是“贡墨”。专供大内的墨。
张奇站在空无一人的楼中,暮色从窗外涌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一座看不见的城。
杨莺的话在他耳边回响。现在,敌人也开始筑城了。
一座用权势、试探和伪善筑起来的,同样看不见的城。
他拿起桌上的一张废纸,用清水在上面写下两个字。
“东宫。”
水渍很快干涸,字迹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