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魏忠回来了。
他没有带回圣旨，只带来了一句话，和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
“陛下要见你。”
魏忠的姿态比上次更低，他站在门边，像个真正的仆役。
张奇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丝毫意外。他开出的价钱，不是一个太监能决定的。他换了件干净的衣服，跟着魏忠走出了那间死寂的前厅。
马车在皇城深处停下，不是金碧辉煌的殿宇，而是一处幽静的暖阁。阁内没有宫人侍立，只有炭火在铜炉里发出轻微的哔剥声。一个身着素色凤袍的女人背对着他，正在修剪一盆水仙。
她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了过来。
“张先生，你的胆子，比你的要价还大。”
张奇躬身行礼，没有说话。在真正的权力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他知道，从他提出那个条件开始，他就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
女人转过身，她并不绝美，但那双眼睛里，有一种久居上位的平静和审视。她就是这个帝国的实际主宰，皇后，龙雨凰。
“魏忠说，你要在朝廷身上割一块肉。”她走到一张紫檀木长桌后坐下，桌上摊着北境的军防图。“本宫觉得，他看错了。”
张奇抬起头。
“你不是在割肉，”龙雨凰的手指在地图上一个叫“燕门关”的地方点了点，“你是在种一棵树。用朝廷的土，浇朝廷的水，种一棵只为你自己遮荫的树。”
“陛下，”张奇终于开口，“北境的冬天太冷，需要一棵能挡风的树。至于它为谁遮荫，要看是谁种下了它。”
“说得好。”龙雨凰露出一丝赞许，“可树长大了，根会扎得很深。深到一定程度，就会动摇国本。届时，本宫是该砍了它，还是该把整个院子都送给它？”
这是一个比魏忠的问题更尖锐的陷阱。承认是自己的树，就是承认自己有不臣之心。否认，那他之前所有的铺垫都成了空话。
“陛下，民间的花匠都知道，要想让一棵树长得笔直，就要时常修剪枝叶。”张奇的回答滴水不漏，“修剪的剪子，始终在园丁的手里。”
“园丁？”龙雨凰重复着这个词，然后笑了。那笑声很轻，却让暖阁里的空气都为之一凝。“本宫喜欢这个比喻。那么，张先生，你这棵树，本宫准你种了。”
魏忠一直垂着头，此刻身体微不可查地一颤。
“户部会设北境军需转运司，孟浩的亲信可以监管，但转运司的主官，由本宫的内帑指派。他只管账目，不问其他。”
“可。”张奇应道。
“兵部军械督造司，你那个工匠朋友可以去。但本宫要所有新式军械的图纸，一式三份。一份给你，一份留司，一份，送到本宫这里。”
“可。”
“王宗克扣的三十万两，本宫会让他吐出来。但这笔钱，不会直接给你。它会进入转运司的账目，专款专用。孟浩要建新军，可以，但兵员的选拔，要让禁军的一名偏将过目。”
“可。”
张奇连应三个“可”，没有丝毫犹豫。他知道，这是皇后在扎篱笆。她同意了他的计划，但又在每一个环节都钉下了一颗属于她自己的钉子。她不是在被动地递出铁料，而是在和他一起铸刀。并且，她毫不掩饰地告诉他，这把刀，她也要一个握柄。
“你似乎并不意外。”龙雨凰看着他。
“陛下是掌舵人，张奇只是个摇橹的。船往哪里走，自然是陛下说了算。”张奇说。
龙雨凰站起身，从袖中取出一枚不过半个巴掌大的赤金令牌，上面只刻着一个字，“准”。
“这是内廷的通行令，不入档，不记册。凭它，你可以调动一些藏在暗处的人，他们会负责传递你的方略、情报和图纸。记住，本宫给你的，是权力，也是枷锁。北境若是败了，你和你的树，会是第一个被烧成灰的。”
她把令牌放在桌上。
“现在，把你的刀，给本宫看看。”
张奇走出暖阁时，背后已是一片冰凉。那位皇后，比他想象的更可怕。她没有被他的条件激怒，反而顺着他的思路，将他的计划变成了她自己的计划。她是一个更高明的赌徒，直接将赌注加到了最大。
他回到自己的院子，杨莺正对着一堆零件唉声叹气。
“奇哥，这个齿轮的咬合精度还是不够，强行上弦，用不了十次就会崩断。”
“别管它了。”张奇将那枚“准”字令牌丢在木板上，“我们有新活了。”
杨莺拿起令牌，翻来覆去地看，一脸茫然。
“这是什么？”
“是趣阁墨纸砚。”张奇说，“让你画出更有趣的东西。”
他从怀里取出一份手札，上面是他凭记忆画下的草图。“我要一种连弩，不需要多大的力气就能上弦，射速要快，所有零件必须统一尺寸，方便更换。你，能不能做出来？”
杨莺的眼睛瞬间亮了。他抢过手札，像是饿了三天的狼看见了鲜肉。“标准化零件？模块化设计？天哪，奇哥，这……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他趴回木板上，把之前的零件全都扫到一边，用炭笔飞快地勾勒起来，嘴里念念有词，“用小力矩的棘轮控制上弦，再配上一个储箭匣……可以，完全可以！”
张奇没有打扰他，转身进了里屋。
屋里，一个穿着夜行衣的女人正在擦拭一柄短剑，她的动作和杨莺一样专注，但身上却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她是杨莺的姐妹，杨燕。
“哥。”她抬起头，只说了一个字。
“办两件事。”张奇把龙雨凰给的令牌和一卷密封的羊皮纸放在她面前。“用这个，联系上皇后的人。告诉他们，这是第一批要送去给孟浩的东西。我要一条绝对安全的线路，人、图纸、情报，都要万无一失。”
杨燕拿起令牌，只看了一眼，就放下了。“皇后的‘雀鸟’，只送信，不送人。”
“那就让他们送信。”张奇说，“人，我们自己送。”
杨燕点点头，收起羊皮纸和令牌。“第二件呢？”
“去查三个人。”张奇的声音冷了下来，“户部派去转运司的主官，禁军里负责监督新军的偏将，还有，皇后身边所有可能接触到军械图纸的人。我要他们的一切，从小到大的所有事。”
杨燕擦拭短剑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你在怀疑皇后？”
“我不是在怀疑她。”张奇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我是在修剪我的树。在它长成之前，任何可能长歪的枝条，我都要提前剪掉。”
杨燕不再多问。她将短剑归鞘，整个人像一道影子，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屋角的黑暗中。
院子里，杨莺的炭笔画得飞快，一张张结构复杂的图纸被他随手丢在地上。
张奇知道，庞大的帝国机器，已经因为他，开始转动一个全新的齿轮。
而他，必须保证这个齿轮的每一个咬合，都精准地走在他设计的轨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