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横过来一根签子,上面的烤肉香气四溢。
唐玉笺生了一半的气顿时变得不上不下的。
长离在一旁浅笑。
他脸上的潮红没有消退下去,漂亮的五官隐在夜色里,看唐玉笺的眼神带着蛊惑人心智的意味。
唐玉笺接过竹签。
忍不住问长离,“你真的没受伤吗?”
长离闻言翻转手心。
就见他掌心中不知被什么东西刺破了,渗出一层薄薄的血。
唐玉笺握住他的手腕,“什么时候受的伤?”
长离说,“没事。”
他起身走到溪水边,垂着受伤的手,让清澈的水流冲洗手心。
唐玉笺跟了上去,在他旁边蹲下。
看见水中的小鱼都在朝他围拢靠近,甚至有大胆的鲤鱼正在啄他的手心,围着他打转。
长离目光平和。
月色之下,他的五官镀着一层朦胧的银白色,美好的有些不真实。
连水里的鱼都喜欢他。
唐玉笺想,若是长离愿意的话,全天下的人都会喜欢他。
夜风拂过树梢,密林窸窸窣窣。
她仰头看着西荒的天,感觉风吹过自己的睫毛。不由自主犯困。
良久之后,有人将她背起来。
长离穿着衣衫不显,实际上肩宽背阔,是常年杀戮淬炼出的劲瘦。
唐玉笺鼻尖萦绕着他衣襟间清冽的气息。
恍惚间,好像回到了曾经在画舫上的日子。
他走路很稳。
唐玉笺无意识转过头,脸颊埋进他微凉的衣料里。
“长离。”
“我在。”
“今晚的风真好。”
“嗯。”长离轻笑一声,“是很好。”
唐玉笺贴着他的脖颈,沉默须臾,忽然说,“如果一直都这么好……”那该有多好。
远离纷扰,安然度日,平淡宁静又自在,或许这便是她理解的,活着的幸福。
身后篝火渐熄,无人察觉,溪水中几尾游鱼正狂躁的游弋。
凤血入水,整条溪流灵气翻涌。
原本寻常的鲤鱼鳞片泛起诡艳的光,鱼尾摆动间逐渐拉长变形,一时间修为大增,妖气肆意,接连突破。
水中逐渐化出许多条拖拽着长尾的鱼妖。
它们拖着湿漉漉的鱼尾爬上岸,懵懵懂懂地看着自己长出来的手脚,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鱼鳃张合,没有声音,它们还不会说话。
远处,那两人的身影已渐渐隐入密林深处。
可就在这时,溪岸边竟无声地燃起火焰,转瞬间便吞噬了那些刚刚化出人形,生出懵懂灵识的鱼妖。
鳞片在火中蜷曲焦黑,化作缕缕青烟。
须臾之后,风吹林动,什么都没有留下。
密林深处,长离不动声色地收回身侧的手指,继续背着唐玉笺,脚步未有片刻停顿。他清楚自己与常人不同。
若将他所理解的爱说出口,她大抵会感到恐惧。
于是,他只愿以她喜欢的模样,做令她欢喜的事,将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对长离而言,这就是爱。
吹着晚风,树影晃晃悠悠。
唐玉笺仰头看月蚀,对一切一无所知。
长离坐在她身旁,温润无害的抬头和她一起看天。
“我以前睡不着的时候,就喜欢听风声和雨声。”唐玉笺说,“会让我觉得很平静。”
她问,“你静不下心来的时候会做什么?”
长离说,“我会把别人珍视的东西毁掉。”
“……”
长离微微一笑,“说笑的,阿玉莫要当真。”
唐玉笺莫名后背发凉,“你最好是。”
晚风带着寒凉,而长离身上温暖的气息恰好冲淡了这种寒意。
他唇瓣开合,状似无意提及,“阿玉喜欢仙域吗?”
唐玉笺视线从他嫣红的唇瓣上移开,想了下,迟疑道,“或许能称得上喜欢。”
长离不动声色,又问,“阿玉之前为什么那么想要成仙?”
“想要被人看得起,”唐玉笺说,“不再随意受人欺凌。”
她学了些仙术,确实有些效用,但只要知道她是妖族出身的,还是会有人称她为“妖孽”,比如关轻。
但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我前世是人,死后不知怎么回事,亡魂到了这里,附在了一卷被人遗弃在山中的卷轴之上,和它共生。”
“有点意识,但浑浑噩噩的,没办法思考,感觉好像随时还会散了魂魄死去。”
“记得好像有一天,山上路过了一位仙人,看到我,就将我点化了,还给我起了名字,叫玉笺。”
再后来,她被迫离开了榣山,最后被唐二小姐捡上了画舫。
唐玉笺说,“我有些不记得那个仙人了。总想感谢他,是他让我又活了过来,给了我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但一直见不到他,就想着,他既然是谪仙,那我成了仙,是不是就能见到他了呢?”
长离目光沉沉地盯着她的侧脸。
他想,自己或许该感谢那个人。
若不是那位仙人,他大抵是遇不到她的。
可她口中的见,就不必再“见”了。
长离的狭长凤眸微微眯起。
在他眼中,这世间从无值得感激之事。
除了她。
初遇那日,她便对他施与过毫无所求的善意。
这是他之幸。
或许,也是她之不幸。
因为他绝无可能放她离开,也绝无可能去寻别人。
唐玉笺扔开手里的树枝,“但后面,更想的还是让那些瞧不起我的人不敢再造次。”
她抬脚在地上踩了踩。
长离轻声说,“阿玉,你若是想让他们不再欺负你,只有一种办法。”
唐玉笺抬头看向长离,听到他说,“那便是让他们害怕你。”
诸如关轻之流,成仙又如何,他们仍将她当作异类,称作“妖孽”。
唯有恐惧能深入人心。
唐玉笺,“是吗,我从没这样想过。”
“嗯,我知道。”长离说,“阿玉不是,我是。”
"阿玉总是心善,总想着与人讲道理,以为以理相待就能换来同样的尊重。可你看看他们,依旧口无遮拦,还是对你不敬。”
他眸光深邃,直勾勾的看着唐玉笺,像要把她吸进自己的眼里。
“你救了他们性命,却不见他们感恩戴德。施舍善意和一味忍让是最无用的东西,只有让他们恐惧,才能让他们臣服。”
唐玉笺一怔,“可我没想过让他们臣服,只要他们不再轻视我就好了。”
“阿玉没有错。”长离半边面容隐在黑暗中,嗓音温柔,“是这世上本就是这样的。”
弱肉强食,强者为尊。
唐玉笺有些迟疑。
又觉得,有些道理。
正出神间,两位师姐从扎营处走来。
经过时,她们向唐玉笺是否刚从河边回来。
星瑶她们身上仙力所剩无几,不愿浪费在净身术上。
只是连日赶路,总觉得风尘仆仆,想去清洗一番。
唐玉笺点头,细致地为她们指了路,两位师姐道谢后,便依着她所指的方向前行。
可她们走出很远,却始终未见溪流的踪影。
星瑶正疑惑着,回过头,发现师姐停了下来,低头正在地上摸索。
碾了碾手指,随后,师姐对她说,“不用找了。”
“怎么了师姐?”
师姐缓声说,“这里是刚填上的,那条小溪应是已经没了。”
……
翌日,众人准备继续向昆仑行进。长离一早便去林中去为唐玉笺准备吃食。
她闲来无事,独自坐在树梢间晒太阳,却无意间又在林间又撞上了一对妖怪。
那是两只身形怪异的小妖,身着松松垮垮的衣服,通体皮肤碧色,嘴里细细碎碎的咕哝着。
她趴在树枝上听了一耳,似乎是画皮鬼正要带着他的戏班赶赴昆仑。
这一路走来,见到的大妖小怪几乎都在朝昆仑方向涌去,个个行色匆匆,像是急切的要过去分一杯羹。
处处透着股山雨欲来的意味。
唐玉笺思索着,忽然又听到小妖低声说,山君前些日子得了个宝贝,如今正捆在大殿后的石柱上。
每日被山君割肉放血,却始终被吊着一口气不让死去……听说,还是个仙身。
“山君越来越漂亮,用那仙的血画皮,有奇效!”
“山君一直想抓那个血脉呢,不好抓,结果刚好这仙的双手都不知道被谁切断了,逃也逃不出去,就被山君捉了回来呢。”
“山君鸿福!”
唐玉笺闻言一怔。这描述……听起来怎么像是太一洚。
她正思忖间,忽觉有异,低头便看见脚下多了一道长长的阴影。
唐玉笺猛地转头,对上一张没有五官的惨白脸皮。
面具‘人’通身光滑如蛋壳,只在眼睛嘴裂开几道猩红的缝。
她迅速抬手欲掐诀,却被一道沉重的力量猛地击中额间。冰凉的妖肢如巨蟒般骤然缠上她的脖颈,狠狠收紧。
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瞬,她听见远处的师姐喊她。
身体被裹入一种粘稠而滑腻的触感里,颠簸起伏,正被卷携着迅速移动。
冷风不断掠过耳畔,带来枯叶腐烂的潮湿气息。
似乎是正被带往深山老岭。
不知过了多久,唐玉笺被粗暴地甩在一处大殿中央,狼狈地伏倒在地。
四周垂挂着长长的纱幔,随风微微晃动,似乎是一座极为宽敞幽深的殿宇。
高处长椅上,一道人影正懒懒支着下巴,两边有婀娜的美人正为他捶腿捏肩。
“抬起头来。”
古怪阴柔的声音遥遥响起。
唐玉笺勉强抬眼。
上首的人斜倚长椅,泼墨般的长发垂落玉阶,苍白的面容俊美阴柔,却透着一股令人不适的湿冷黏腻感。
唐玉笺见惯了美人,对这张脸提不起兴趣。
长离发现她不见,应该很快会找过来。
长椅边上扔着张面具。
没有口鼻,只有两点朱红。
她确认了眼前这人的身份,果然是黛眉岭山君,画皮鬼。
“带了个什么东西回来?”
画皮鬼问。
身后的东西不会说话,提着唐玉笺的后衣领将她往前拖,手一扬,唐玉笺趴在台阶上。
一只冰冷的手掐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
“这模样倒还可以,身材却太过干瘪,像没长开的雏鸟。”那人眼中似乎有些失望。
唐玉笺狠狠咬了下自己的舌根,用疼痛刺激身体复苏。
手指在袖子里刚动了一下,就被踩住手腕。
“别动。”
山君又哼了声。
顿了顿,忽然附身凑近。
“不过,你眼睛这颜色……?”
两根手指撑着她的上下眼睑,用力过度带来一阵刺痛。
“睁大点,让我细看看……”
那张阴柔白腻的脸凑得极近,瞳孔突然竖成细线,“……你这魂魄无趣得很,身上的法器倒是有点意思。”
什么意思?
唐玉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男人抬手贴上她的眉心。
一声古怪的铮鸣在她脑海中炸开,伴随而来是尖锐的痛感。
下一刻,她看到画皮鬼细长尖利的手指从虚空中缓慢捏住了什么,向外一点点扯出来。
“这是……”
山君的手指发抖。
唐玉笺突然瞳孔骤缩。
她看到自己的真身被抽了出来。
“竟有这等好东西。”画皮鬼紧紧攥着卷轴,脸上迸发出巨大的惊喜。
正要张开,可又顿住。
蹙眉像是不能理解,“怎么打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