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玉笺怔了怔,走向一个卖包子的摊贩,“您在这儿摆摊多久了?”
卖包子的眼神迷茫,挠头道,“……像是刚搬来的,我也记不清了。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看来是刚来的,在化境之中还不甚清明。
唐玉笺不再多问,随着热闹的市集又走了几步,忽然停住了脚步。
她在幻境中看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那是一位官家小姐。
不卑不亢地站在大理寺威严的朱红门前,石阶下乌泱泱聚集了无数百姓,他们神情肃穆又隐隐带着点期待,目光都聚焦在紧闭的寺门和门前高悬的鸣冤鼓上。
半晌后,沉重的朱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名身着绯袍的官员手持卷轴,从大理寺内走出来。
在一众人的目光下,宣布漕银失窃案涉案官员无罪开释,真凶伏法,沉冤得雪。
短暂的寂静后,石阶下爆发出欢呼,山呼海啸般。
激动的人群中,那位官家小姐转过身,面对欢呼的人群,深深弯下腰。
再抬起头时,她开口,声音奇异地压过了嘈杂,“小女代家父,叩谢诸位乡亲父老见证,叩谢苍天明辨忠奸,还家父清白!”
唐玉笺就站在一旁看着,望着那个姑娘止不住的泪和眼中的光亮,目光转向大理寺前为公道而欢欣的人群。
她第一次知道黛眉生前原是官家小姐,命途坎坷,家道中落后遭负心人背叛,被变卖至风月地。
在这场化境里,黛眉并未含恨而终,被黛眉岭山君变成画皮鬼,而是一次次叩响登闻鼓,替父亲平反昭雪,洗刷冤屈。
这何尝不是一场美梦?
然而官家小姐在向人群道谢后,目光无意间掠过欢腾的人海,遥遥见到唐玉笺的那一刻,面上先是茫然片刻,随后眼神渐渐清醒过来。
沉默良久,黛眉提起裙裾越过欢呼的人群,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她站定,看着唐玉笺出神了须臾,才轻声说,“我做了一场从未有过的好梦……自死后,便再难入梦,这算是第一次。”
不应存在于此刻记忆中的身影唤醒了她。
唐玉笺心情复杂,“对不起,黛眉,我不知道……”
“没什么对不起的。”黛眉笑了笑,随后又说,“化境中有救苦仙君庙,许多人再拜,那日与你分开后,我无意间走进去……还是拜了。”
唐玉笺这才知道,黛眉曾在幻境中向救苦仙君许愿。
那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微弱的祈愿,竟然穿透生死虚实,被太一不聿听见,随后黛眉真的得偿所愿,了结夙愿。
对已逝的魂灵而言,这或许比阳世迟来的公道更具抚慰人心。
她亲自见证了父亲的清白被万人见证,亲耳听到了全府上下穷尽一生都没有听到的宣读。
黛眉眼神放空,看着狱官带着一队狱卒去接人,喃喃,“小玉,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做梦了。”
她的头还在向后转动,视线跟随狱卒,想要去看。
“今天是我父亲从大牢里出来的日子,我想去接他……”说到这里,黛眉话音顿了顿,看向唐玉笺,“你觉得我荒唐吗,明知是假的……”
“不。”唐玉笺摇头,“洛书河图中一切都可化虚为实,并非全然是假的,你去吧。”
黛眉抿了下唇,点头,紧接着,她忽然望着唐玉笺身后愣住,脱口唤道,“救苦仙君……”
唐玉笺回过头去。
远处灯火摇曳,他就站在那里,长身玉立的模样与任何烟火气都格格不入,像一尊玉像误放进了凡尘里。
只是此刻动作有些怪异,他微微侧着身子,只肯用半张脸迎人,一侧琥珀色的瞳仁在浓密睫羽下半掩着,远远看着唐玉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莫名从那只眼中看到了一点类似于委屈的神情。
而此刻,黛眉望向太一不聿的眼神里,早已没了先前在天宫时看见对方的恐惧惊慌,
她神情复杂,经历过这场圆满的黄粱梦后,再看救苦仙君,感受已与从前截然不同。
像是见到了传说中救苦救难的神灵降世,脸上只剩下感激与了悟。
黛眉向前一步,深深郑重地行了一礼,姿态虔诚垂首俯身。
太一不聿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受了这一礼。
周身那种与尘世格格不入的感觉越发鲜明,矜骄高傲,隐隐带着……神性。
行过礼后,黛眉还着急想去看父亲被放出牢狱的场面,唐玉笺任她去了,收回视线,一晃神,发现太一不聿正在静静的看着她。
周遭喧嚣,但又像是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唐玉笺还未想清楚,就听到太一不聿开口,“化境可了结因果,安顿灵魂。”
黛眉化成鬼魅,就是因为心中有执念未了。
“执念不解,魂难安息。给她所求,便是救赎。”太一不聿缓缓靠近她。
却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站定,不再动了。
唐玉笺问,“哪怕只是一场梦?”
“梦与现实,于安息的魂灵而言,有何区别?”太一不聿反问。
声音里带着些惯常看透生死的漠然。
于他而言,黛眉这样的亡魂,只是化境之中千万众生的一个。
唐玉笺说,“我还不知道黛眉生前是官家小姐。”
太一不聿若有所思,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她的话才回神,从无数祈愿中回忆起其中一道并不起眼的,嗓音中藏着一丝悲悯,
“她所求的不是阳世的富贵延年,而是公道得彰,所以我予她在化境中为父昭雪,是解了她最深的苦。”
他这话意有所指,唐玉笺与他半边未隐在昏暗中的面容对视,忽然一顿,想起自己曾经在极乐画舫上不是没有听过。
鬼魂魑魅,之所以化形现世,是因为生前有执念未了。
执念了了,就要消失了。
就像……当初的唐二小姐一样,负心汉死去,自然执念消失,化作断头山茶。
黛眉也会吗?
太一不聿大概猜出了她在想什么,平声道,“我可以不收她的魂魄,不让她反哺洛书河图,但是她了却念想会不会消散,就看她自己还有没有想活下去的念头了。”
“太一不聿。”唐玉笺轻叹一声。
朝他走去一步,却发现他有后退的动作。
竟然像在躲她。
唐玉笺愣了愣,“你怎么了?”
“我知道你去了人间,和玉珩一起。”
太一不聿答非所问,声音从暗处传来,“如今的人间,是否让你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