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雪见预想了不少可能。
比如皇帝去行宫的计划取消了,所以谢遇才能抽出时间来陪她去参加齐老爷子的寿宴。
再比如皇帝改变主意了,换了伴驾人。
又比如……
可是不管怎么比如,众多优秀儿郎们齐聚一堂,齐老爷子的寿宴会变成相亲宴,谢遇担心她被人抢走,所以就推了皇命守着她这种可能,绝对不在她的预想中。
眼下储君之争正激烈着, 虽然皇帝明里暗里都流露出有心想要立谢遇为储君的意思来。
然而这种“想要”毕竟还没有落到明面上来,皇帝也没有金口玉言地见他的这份“想要”宣之于众,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变数。
就比如上一世,变数不就是发生在册封谢遇为储君的前一夜吗?
上一世的那个变数是她。
这一世她不做那个变数了,但是谁又敢肯定不会有第二个她冒出来顶替上去?
如此紧要时刻,皇帝召谢遇伴驾,谢遇竟然还敢推拒。
而他用来推拒的理由还荒谬的如同儿戏一般。
沈雪见语噎,一时间竟是不知该欢喜谢遇心中有她,将她看得比什么都重,还是该恼怒谢遇大事面前太过任性,为了心中那点子儿女私情,置前程于不顾。
两股情绪在她心中来来去去,谁也不让谁,她猝不及防之下,竟然无言以对,颇有一种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感觉。
沉默片刻,沈雪见还是站在了理性那一边,语气严肃地拒绝了谢遇的陪同。
“那个,你要是实在不放心,我就跟齐恒月说一下,那天我换一张脸去,把自己化成一个丢在人堆里面绝对不会让人多看一眼的普通妇人……还是人老珠黄满脸褶子的那种,这样总行了吧?”
谢遇大笑起来。
沈雪见以为他不相信,急忙表态道:“你别笑,我是认真的,我以前在军营……咳!”
话说得太急,沈雪见险些把自己上一世在军营里面的经历抖出来。
好在关键时刻及时咬住了舌头。
她轻咳一声,说道:“我以前跟人学过些易容术法,改头换面这种事情,对我来说不难的。”
沈雪见说完,咬住嘴唇,有些紧张地等着谢遇的反应。
谢遇虽然聪慧过人, 但她刚才的反应也算迅敏,话头接得也很顺畅,谢遇应该察觉不出什么异样……吧?
别看她爹和兄长们都是驰聘沙场的老将,就连她娘年轻的时候都披挂上阵过,但她身为爹娘和兄长们的掌中宝,别说披挂上阵了,她连边关的西风有多硬都不知道。
自然不应该有那么一段军营经历。
说出来了就与常理不和,不和就要解释,解释又没办法解释的清楚,少不得要胡编杜|撰……她或许会跟谢遇说些无关紧要的废话,但她不想在谢遇面前说假话。
好在谢遇没听出什么异常来,笑着说道:“那,说说看,你打算把自己改头换面成什么样子。”
沈雪见松了口气,立马说道:“齐家不看重门楣,齐老爷子的门生更是贫富皆有,一众达官贵人中间,出现那么几个穿着粗布麻衣的穷酸妇人,也是不突兀的,到时候我就把自己化成一个穷酸妇人,如何?”
“不如何。”
“啊?为什么啊?”
“你也说了,那是妇人,先有夫才有妇,没有夫哪来的妇?所以那天,你打算让谁来扮演那个夫?嗯?”
“……”
她还真没想过这一茬!
谢遇那声尾音拉长的“嗯”字,听在她耳中犹如同黑灯瞎火爬墙偷鸡摸狗,结果主人家突然提着灯笼出现在她面前,问她“你来我家做什么”,那种慌乱和心虚,可想而知。
说好了让谢遇放心,结果她还要拉个男人去扮演自己的夫君……她要是谢遇,她恐怕要酸到十里外都能闻到味道,能放心才怪。
这事怎么看都是她自己贼心不死,结果又作死地没把小尾巴藏好,提前漏了馅……简直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啊。
沈雪见哼哧半天,也没想好要怎么回应谢遇的那声“哼”,干脆郁闷地咬住嘴唇装哑巴。
谢遇的嘴角就往上勾起一个上扬的弧度,眉目间流转的促狭笑意一览无余,怎么看都像只狡猾的狐狸。
狐狸得意的摇了尾巴后,这才放开爪子下摁着的猎物,笑道:“所以说,齐老爷子的寿宴,我无论如何还是要去参加的,不仅仅是为了个人私事。”
沈雪见:“……”
不是为了儿女私情,那还有什么?难道齐老爷子寿宴那天,谢遇还另有打算?
沈雪见立马顾不上自己那点小窘迫了,忙问谢遇为什么。
谢遇:“皇上曾受教与齐老爷子门下,这件事,你知道吧?”
沈雪见忙点头:“嗯,知道。”
不光是当今皇帝,夺嫡大战中身死的齐王,魏王,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誓要做个闲散富贵王爷的淮王……还有谢遇的父亲凌王,这些当年还只是皇子的皇室成员,都曾受教与齐老爷子门下。
谢遇继续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师,皇帝当年好歹管齐老爷子叫一声老师,如今老师过寿,学生登门祝贺,我觉得,应该不为过吧?”
确实不为过。
不过……
沈雪见狐疑道:“你这个想法是早就有了?还是刚才才起的?”
不等谢遇开口,沈雪见又道:“你先别说,让我猜猜。”猜对了是她有长进,猜不对也不丢人,毕竟像谢遇这样的脑子,世间也没有几个人能长得出来。
大概是摸到了她的小心思,谢遇果然没有往下解释,笑着说:“好啊,那你猜猜看。”
沈雪见便凝眉沉思起来。
片刻后,她慢慢地说出自己思索的结果。
先一语点破谢遇刚才的小伎俩。
“你其实早就做好要去参加齐老爷子寿宴的决定了,最迟晚间回去后,你就会与我说明,之所以刚才突然说出来,就是故意要看我发窘。”
封寂虽然皮相生得好,但真要论起谁的天姿国色更胜一筹,谢遇自己也不差。
更何况封寂还是名男子。
结果谢遇一过来,一眼就看见了封寂被雨雪打湿了的半边身子,还破天荒地关心封寂别着了风寒。
事出反常必有妖。
谢遇心里面藏着的这头妖突然跳出来,就是要提醒她这个稀里糊涂的当事人赶快清醒过来,跳出局,别当拉磨驴前面吊着的那根萝卜,没得耽误人。
正所谓给不了他人结果,就不要施以希望。
而后面他一系列的操作,无外乎就是宣示主权,让封寂彻底断了心中的念想这类的想法。
接着小心眼子的世子殿下就开始跟她秋后算账了。
刚才她有些神思不属,这会儿咂摸出味来。
谢遇听完她的分析,丝毫没有被戳穿的窘迫,反而还笑着夸她聪明,沈雪见听得简直想翻白眼,心说打都挨完了,才意识到自己 错在哪里,她这算哪门子的聪明。
世子殿下夸人一点儿都不走心。
她呵呵两声,接着往下说:“谢临川想要在齐老爷子的寿宴上面搞事情,以此来挽救自己岌岌可危的名声,获得虞老等一众人的支持和好感。”
“所以齐老爷子寿宴那天,你不但会劝皇帝改变行程,亲临参加,你还会劝皇帝隐藏身份,乔装而去。”
谢临川,包括前去参加齐老爷子寿宴的虞老等人,都不会知道皇帝亲临贺寿。
那天,皇帝会像一个寻常宾客那样混迹在人群中,一边吃着点心喝着小酒,一边悠然自得地看戏。
演戏的人不知道帝驾亲临,只会按照原计划行事,届时就可以让皇帝亲眼目睹谢临川为了个人私利,不惜拿一代大儒做垫脚石的行为是有多么的丧心病狂。
皇帝会彻底厌恶谢临川这个人。
当皇帝的这份厌恶表现在明面上之后,那些不死心地想要推谢临川坐上储君之位的人,自然也就死心了。
届时,齐家人会找皇帝讨要公道,皇帝少不得要重罚谢临川,谢临川会因此而获罪。
退一步讲,就算最后有太后出面求情,皇帝碍于孝道,不重罚谢临川,只小惩大诫。
但经此一事后,谢临川的名声也会像茅坑里面的陈年老石头一样,哪怕捞出来冲洗干净了,然而早就浸透到他内里去的恶臭,依旧会让人对他嫌弃不已,避之不及。
所以,但凡他敢在齐老爷子的寿宴上面搞事情,那他就已经离死不远了。
除非……
沈雪见沉默下来,夜色笼罩下的眸底泛起一抹冷冽的寒芒。
除非谢临川扯旗造反。
……但愿谢临川有这个胆子, 也好给她一个能名正言顺地将谢临川五马分尸挫骨扬灰的机会。
毕竟,造反之罪,谁也捂不住,谁也救不了。
谢遇对她的情绪感知极为敏锐,她一沉默,他立马便扭过头来看她,刚好看见她眼底那抹尚且残存的寒意。
以及眼底的仇恨。
那恨意无声,但依旧给人一种震耳欲聋之感。
谢遇怔了怔,耳边不自觉地又回响起他和南荣老国师间的一番对话。
“凡事总有因果,老师说对她不喜,总得有个缘由吧?”
他的老师,南荣老国师给的缘由是“无根之魂,不该入世”。
他一开始尚且一知半解,直到后来,她跟他说她做了场梦,梦里面目睹了一些很可怕的事情,他才知道老国师的那句“无根之魂”做何解。
死过一次又重生回来的人,可不就是无根之魂吗。
他虽不知道上一世的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但能让她睡着了都不安稳,无数次梦魇住的经历,可见有多么可怕。
这也是他这般竭尽全力的,一定要拿下那个位置的原因。
他得足够强大。
只有他足够强大了才能护佑住她,才能为她撑起一片没有风暴的晴天。
谢遇不动声色地又把头转了回去,感觉到沈雪见的情绪收敛好了,他这才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说道:“不错,猜对了一半。”
沈雪见:“……啊?”
才答对一半吗?
那另外一半是什么?
她诧异地问道:“难不成你还有其他的打算?”
谢遇道:“嗯,另外一半是虞老。”
这次不等沈雪见开口问,谢遇便主动说道:“这次事件如果进展顺利的话,放趴下我那个便宜弟弟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但虞老这人……”
谢遇顿了顿,向来胸有成竹泰山崩于顶也不不见变色的世子殿下,罕见地露出一丝愁苦 之色。
沈雪见稍稍一琢磨,便知道谢遇的愁苦从何而来了。
这世上有一种很古怪的现象,没办法用常理来解释,就是有一种人,不管你怎样做,他都会看你不顺眼,哪怕你都优秀到令世人皆叹的地步了,他也会嗤之以鼻,一句轻飘飘的“跳梁小丑”就把你给否定了。
正所谓是天生的冤家对头。
虞老和谢遇就是这么一种关系。
或者再确切一点说,是虞老单方面的看谢遇不顺眼,不顺眼到就算没有了谢临川,这老头也会固执地认为谢遇不适合坐上储君之位。
可老头手里面又握着一块大印,他手里面的那块大印不落章,就算皇帝亲手将谢遇推到储君的位置上坐下,日后也会落下一个“来位不正”的隐患。
就好像一场没有得到双方父母认可的亲事。
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想办法让这个倔老头交出手里的大印,回家颐养天年去。
但抛开他对谢遇根深蒂固的个人偏见,这倔老头又的确是名忠心耿耿,为朝廷政务天下百姓鞠躬尽瘁的能臣和贤臣。
所以谢遇才会这般发愁。
果不其然,就听谢遇道:“虞老对我的偏见太深了,我打算趁着齐老爷子寿宴的机会,让他老人家就此卸任,先回家颐养天年去,等我做出一番成就,他老人家兴许就能改变对我的看法,届时他若有意,朝廷再重新启用他。”
除此之外,谢遇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沈雪见一时半刻也提供不出更好的解决之道。
两人便都陷入了沉默中去。
同一时间,郡主府。
胧月郡主早就哭成了泪水儿,一会儿大骂大夫无用,一会儿又抹着泪问封寂:
“川儿一直这样睁着眼睛不声不吭,显见是魔怔住了,这可怎么办是好……封公子,你快快想个法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