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遇面色冷凝,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沈雪见掌心里面的那颗佛珠。
佛珠是漆黑色的,油光发亮,上面好像裹了一层桐油般,与女子白|皙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
此刻那颗佛珠安安静静地躺在女子的掌心中。
乍一看去,几乎没什么动静。
然而细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佛珠上面的色泽正在一点一点的黯淡下去。
谢遇,包括封寂,还有周太医,三人都是观察细致入微的人。
大家很快就发现了佛珠的变化。
周太医“咦”了一声,心说这佛珠的色泽似乎发生了变化。
他不自觉地往前靠近了几分,弯下腰去,瞪大眼睛盯着那颗佛珠看, 确定佛珠上面的色泽的确正在发生变化。
就好像日落后的天际,一点一点的失去亮光,黯淡了下去。
虽然看不见,但是周太医能感觉得出来,佛珠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变化,是因为佛珠上面的光泽,正在一点一点的被沈雪见吸走。
……看来凌王世子请来的这位游方道人,是真有点本事在身上啊!
周太医吸了口气,下意识地扭头望向南荣郡。
后者原本微眯着眼睛,此时见周太医望过来,索性闭上眼睛,臭脸摆得好像周太医欠了他十万八千两银子不还一般,并不与周太医对视,看都没看周太医一眼。
周太医:“……”
算了算了,但凡能人异士,多多少少都是有点儿个性在身上的。
看在这臭道士能救小丫头性命的份上,他就不和对方计较了!
因为有着一身好医术,向来都备受人尊敬的周太医,还是头一次受到这样的冷落和无视。
老大夫又吸了口气,气得牙根痒,手都抬起来快要点到南荣郡鼻子上去了,谢遇和封寂眼疾手快,两人一个摁肩膀,一个抓手腕,结结实实将他摁住,又用眼神示意他看还躺在床榻上的人。
床榻上面的人虽然还没有醒过来,但是随着佛珠上面的光泽越来越黯淡,沈雪见的额头上已经不再往外冒汗了,一直紧皱着的眉头也舒展开来了。
即便沈雪见现在还没有睁开眼睛醒过来,但是单看她现在的状态,也能看得出来她的情况正在好转。
兴许下一刻就能睁开眼睛醒过来。
谢遇和封寂的意思都很明白:不看生面看佛面,看在对方能救沈雪见性命的份上,有些气也得忍。
周太医自然也看见了沈雪见的变化,他都能为了治好沈雪见,愿意去学那些他曾经嗤之以鼻的邪门歪道了,还有什么气是他不能忍的?
刚才也只是他的本能反应罢了。
此时谢遇和封寂一摁,他便也就势将手缩回去。
可他到底还是气不过地朝南荣郡哼了一声。
南荣郡对周太医的不满依旧选择了无视。
暗哼他?
哼,要不是看在这周老头医德仁心,经常免费给穷苦人看病送药的份上,就冲着这一声哼,他非得拔掉这老头一颗门牙不可。
还有床榻上躺着的那个。
南荣郡睁开眼睛,神色复杂地看向床上的人。
这个人,他并不想救。
可这个人和那个周老头一样,也救了不少人性命。
天气越来越恶劣,街道上面的积雪已经快有一尺深了。
气温更是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
要不是她提前预知到这一切,冒着惹恼皇帝的风险,提前将情况告知皇帝,如此恶劣的天气下, 还不知道会有多少无家可归之人冻死在街头。
就是有家有室的寻常百姓,若非提前得到消息做足准备,恐怕也难以熬过这场大雪灾。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天底下的穷苦百姓何止千千万。
这丫头虽然来历不详,身上还笼罩着浓郁的血光,像极了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凶煞。
可这个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凶煞没有杀人,而是在救人。
而且救的还不是一个人,是千千万万个和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抛开前世因果不论,单是冲着这一点,这个凶煞,就值得他出手一救。
……不过这个凶煞到底都经历过什么?有他的佛珠镇着,竟然还不醒过来。
南荣郡皱起眉头,神情沉沉地盯着床榻上面躺着的“凶煞”。
就在这时,忽然响起一道“咔嚓”声。
那声音并不大,不仔细甚至都听不清楚。
然而此刻屋内安静如死寂,那道“咔嚓”声就被无限放大了,听在耳中竟然有了惊雷的效果。
也的确是一道惊雷落下。
周太医最先跳起来,指着沈雪见掌心里面的那颗佛珠问:“这……这怎么回事!?”
因为震惊,他一双眼睛瞪得比佛珠还要圆。
封寂和谢遇二人也都骤然变色,齐齐上前一步,神情震惊地盯着沈雪见手里面的佛珠。
谢遇第一时间扭头看向南荣郡:“道长,这佛珠为何会突然裂开?!”
他的佛珠只是失去光泽,就好像被吸干了精髓一般,但却并不曾出现裂开的情形!
不知道为何,谢遇的心里陡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封寂虽然不知道那佛珠的作用,但他也知道,此时此刻,佛珠突然裂开,绝对不会是什么好兆头。
他全身的神经在一瞬间紧绷到了极致,目光如火如刀,凶悍地落在南荣郡的身上。
尽管他心里面很清楚,此事怨不得南荣郡,毕竟沈雪见陷入昏迷中,跟南荣郡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人家也是好心来救人。
就算是大夫,也只是负责医病救命,并不能保准一救一个准儿。
然而理是这么个理儿,封寂还是控制不住情绪,无法做到冷静自若,用眼神逼南荣郡赶紧想办法, 否则他就要不客气了的架势。
南荣郡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眼中的震惊丝毫不比屋内其他三人少。
他看着那颗碎裂成好几掰的佛珠,忍不住惊得倒抽一口冷气。
佛珠碎裂开,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床上躺着的这个凶煞,不但走过尸山血海,而且死之前还怨气滔天!
这个鸠占鹊巢了沈家嫡女躯壳的凶煞,到底是什么来路?
这一刻,南荣郡甚至都想到了沈雪见是不是妖孽。
但他还是那句话,不管鸠占鹊山,住在沈家嫡女躯壳里面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个东西没有害人的坏心思,而是在救人。
就只这一点,他就不会袖手旁观。
南荣郡又取出了随身带着的那串佛珠,肉疼地再取下一颗来,放在沈雪见摊开的掌心里面。
佛珠上面的光泽肉眼可见地迅速黯淡下去。
然后又“咔嚓”碎裂开来。
才刚把佛珠串仔细揣怀怀里去的南荣郡:“……”
老国师的嘴角一阵抽抽。
静默片刻后,老国师在三双眼睛的巴巴盯视下,默默地掏出佛珠串,取下了第三颗佛珠。
然后是第四颗,第五颗……八十一颗佛珠很快就只剩下了不到一半。
取到后面,老国师的心都开始滴血了。
第一颗佛珠碎裂前,沈雪见正在思索怎样才能从这场噩梦中醒过来。
可就在这时,她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张面孔。
那是一个孩童。
孩童五六岁的模样,穿着一身精致的锦衣,从黑暗中一步一步走出来,走到她面前来,然后跟个小大人似的朝她揖手行礼,叫她“太子妃”。
那是她的儿子!
她的儿子不叫她母亲,而是唤她太子妃!
沈雪见的心骤然揪疼起来,好像有无数根银针扎在上面,密密麻麻的尖锐刺痛游走她全身!
然后下一瞬,就见那一身锦衣的孩童倒在了血泊中。
心口上面赫然着插着一把短刀。
那刀也插在了沈雪见的心上。
她原本还算清明的灵台一瞬间就起了狂风|暴雨,飞沙走石。
一片混乱中,不停的有画面在她眼前浮现,一会儿是为了护她而死的三哥和四哥,一会儿是战场上面被朝廷派来的监管太监以“急功冒进”为由直接斩首的大哥,一会儿又是不甘大哥蒙冤,愤而反抗,最后被监管太监扣上一个“谋反作乱”的罪名,然后被砍去四肢,扔进蛇堆里面,最后凄惨死去的五哥……
亲人的死一一幕幕重现,走马灯似的从沈雪见的眼前掠过,沈雪见的灵台彻底失守了。
与此同时,她鼻息间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恶臭味,她下意识地垂下眼眸,紧接着就惊恐地发现,那些只能让她感觉到疼意,但却不会对她的身体带来实质性伤害的大火,这会儿真真实实地在她的身上烧了起来。
身上的衣裙很快就被大火吞噬殆尽。
接着大火开始烧她的血肉肌肤。
仅仅只是几个眨眼的功夫,她全身上下的肌肤就被烧成了焦黑色。
怎么回事?
大火不是烧不到她吗?
为什现在又有变化了!
沈雪见心中赫然,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涌入了她的脑海中。
清清凉凉的,好像山涧的清泉。
她一片狼藉的灵台瞬间又清朗起来。
随之而来的是,她被烧焦的肌肤又恢复了正常,被大火烧成粉末的衣服也完完整整地又回到了她身上。
情况又变成了大火只能让她感觉到痛意,但却不会对她的身体带来实质性伤害的最初状态。
……怎么会这样??
沈雪见茫然地吞咽了下,心中蓦地冒出一个猜测来:只要她能保持灵台清明,这些大火就奈何不了她,可一旦她灵台失守,这些大火就能真真切切地伤害到她。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心中的猜测似的,那些刚才走马灯一样的画面又一次在她眼前浮现,而且这一次不光有画面,还有声音!
沈雪见才刚守住的灵台又一次失守了。
身上的衣服和肌肤也又一次迅速被大火吞噬。
直到那山泉一样的清凉感涌入她脑中,她夺回自己的灵台,大火才不情不愿地缩起爪牙。
然而依旧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在旁边蓄势以待,寻着时机打算再一次卷土重来。
心中的猜测得到了印证,沈雪见再不敢大意,拼命地死守灵台不撒手。
好在那山泉一样的清凉感再没断过,真就如山泉一般无止无休,缓慢但却源源不尽地涌入她的脑海中。
噩梦做的多了,沈雪见都做出经验来了,知道怎样让自己醒过来。
她按照自己以往的经验,心里面默默数着一二三,数到三时就努力睁眼。
眼皮子沉重得很,好像上面压着千斤的重量,怎么也睁不开。
那就多试几次。
沈雪见对耳边的声音充耳不闻,专心致志地和自己的眼皮子搏斗。
一次。
两次。
三次……
不知道试了多少次,眼前的视野突然一黯。
通红色的漫天火光不见了。
入目的是一张沟壑纵横的陌生面孔。
沈雪见盯着那面孔茫然片刻,尚未分得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耳边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下一瞬,她的手被人握住。
“见见!”
谢遇握着她的手语露惊喜。
虽然他看着还算镇定,然而沈雪见能感觉得出来,他掌心里面黏腻腻的,全是汗水。
手也在抑制不住的颤抖。
不用想也知道,谢遇刚才一定是吓坏了。
紧接着周太医也凑了过来。
接着是封寂。
封寂不好像周太医和谢遇那样,直接冲到沈雪见的床榻跟前去。
他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远也不近地站在距离床榻三步之外五步之内的距离内,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沈雪见。
沈雪见没注意到他,还有些恍惚不知所以,直到望进谢遇古井般深邃的眼眸中,看见他眼睛中的自己,她这才陡然惊醒过来。
意识到自己终于从噩梦中挣脱了出来,沈雪忙一把抓住谢遇的手,急道:“阿遇,我刚才做了场梦,我梦见……”
她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就在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乱糟糟的声响。
下一刻,太二就急匆匆的进来了。
跟太二一块儿进来的还有一个妇人。
那妇人四十岁左右的模样,穿着还算体面。
然而这会儿,那妇人却披头散发,有一边脸颊高高的肿了起来,鼻子也在往外面流血,鼻血又被抹开,糊了一脸,看起来狼狈又吓人。
妇人是被太二拎着后衣领拎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