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红色!”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最深刻的印象,嘴唇和脸都是红色的,我看着他,或者别的男人看着她,你会发现越来越红,鲜艳欲滴。
我无论是在跑步时,还是打拳时都这样想,她的皮肤太白,所以加重了记忆中的红,这红让我对她瞬间产生了欲望,是难以抵挡的,起码我当时这样想,跑步和打拳是我当时的习惯,那时候我还在银行工作,很稳定很有规律的一段生活,但是也十分枯燥,对于我来说,当下午五点钟的阳光照进来的时候,我觉得一天才刚刚开始。
和几个银行的女同事说笑几句,我便会离开,到附进的一个学校操场跑步,有时候会一个小时,有时候会跑半小时,再找一块儿空地练习空击,它让我觉得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感,尤其是天色暗下来时,我被风吹拂,筋骨和肌肉都变得十分舒坦。也许是我这样保持运动的习惯,我当时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荷尔蒙分泌十分旺盛, 白天和女同事待在一起又时常加重这种旺盛,于是,我内心隐隐约约总会想找一个女朋友,无论是心灵上还是肉体上,我总希望占有其中之一,因为我相信两者是可以转化的,所以这并不矛盾。
机缘巧合,有朋友看出了我的心思,说“你真应该去认识点别的女孩,不然白瞎了这么还看得皮囊。”这倒是提醒了我,我长得不赖,身高肌肉头脑都有,我应该有一个跟我匹配的女人,他后来介绍我去参加一个聚会,是很小型的聚会,在网络上发起的十人左右的聚会,当然都是互不认识的陌生人,但是组织者肯定是抱有某种目的才肯借出,场地和环境都经过了精心的布置,我看到在场的人也是穿着得体,男女比例均衡,场地不大但是空间尽量安排舒适,我们围着一个桌子彼此面面相觑,不时地聊几句,吃点东西,氛围倒也十分愉快。一会儿灯光就暗了下来,有人开始提议玩一种互相用嘴掀着,传递纸巾的游戏,邻座的顺序是随机的,我没有意识到我会和什么人坐一起,有人在敲打着鼓点,当轮到我传递时,我嘴里只剩了零星的纸巾,迎面去接的就是“红”。
她就这样突入奇然的闯进了我的生活,更准确说是她的嘴唇先闯了进来,丰满的下唇好似悬挂的葡萄,不费力气的就把纸巾叼了过去。如果有什么能证明她有一丝羞涩,那就是她摆动的头发和摇摇欲坠的双乳。我们彼此留了联系方式就再见了。
我没有再去联系她,而是继续回到了我原有的生活模式,上班下班吃饭运动,直到一个夜晚,这天我很不顺利,因为工作上的失误,挨了领导的训斥,并且还有低三下四的去找客户赔礼道歉,当月的绩效也因为这点破事而化为泡影。所以,那天的心情应该是极度郁闷的,我自己在泛房间里开始喝闷酒,开始是啤酒,然后慢慢换成白酒,直到我快失去意识时,我停了下来,第二天还要早起上班,我不允许自己一觉不醒。但躺在床上我仍然翻来覆去的难以入睡,“应该有个女人在旁边,或者有个女人陪我聊聊也不错。”当时我就是这样想的。
也许是因为这种原动力,我忽然想到了那鲜艳欲滴的“红”,她是能满足我一切欲念的女人,我却再没有联系她,这份该死的高冷把自己逼到了孤家寡人的地步。
“在吗?”我发过去,配上一个笑脸。
但是没有人回复,直到我睡着。
回复是第二天的晚上,很简短“在呢,你在干嘛?”
我知道她回复的那一刻是寂寞的,至于是不是孤独我不确定,因为对于某些人来说,孤独是一种常态,即使他们在人群里,他们也是孤独的。
我把她约了出来,在一间咖啡馆,我记得那间咖啡馆有个红色的外墙,和她很相配。她说“晚上为什么要约咖啡?不睡了吗?”
“和你在一起我就没打算睡,那太浪费美好,而且,我觉得,你也是这样想的。”我回复。
这句话的作用有多大我不知道,但确实当晚我们就睡在一起了,当然是彻夜的躺在一块,赤诚相见,不浪费一丝良宵。她喜欢我肌肉的线条,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在肉与肉的折痕里做手指漫游的游戏,我以为自己没有痒痒肉,但是在她的拨弄下,我还是笑了,声音越来越大,以至于我回忆那时的场景,只记得那个自己的有些冒傻气的笑声。
从那时起我知道了她的身份,她说她是个空姐。
空中的工作是繁忙且悠闲的,繁忙是因为她却是需要端茶送水的照顾到每一位乘客的需求,悠闲是因为她一有空闲就看窗外的云彩,她每次和我做完,都这样说:“你知道云有多美吗?我总看不够。”慢慢的,我觉得自己爱上了她,因为她常会出现在我的梦境里,有时候我会是乘客,她来给我倒水,有时候角色会颠倒过来,但无一例外的我走向她时,她总会是在看窗外的云。
“我其实知道自己了不了解你,你看你,从来没有跟我谈过你的父母,你的成长,你有过多少男朋友?这些我都不知道,我也不好意思问你,我想某天你可能自己会说,可是我看你一点要沟通的意思都没有。”我知道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已经输了,她知道了我爱她。
她慢慢穿上衣服,去厨房洗了两个苹果,递给我一个,笑着说“我可能要飞趟国际航线,也许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你不要太想我呦!”
我说“我肯定不会想,单位的女孩子太多了,好几个都对我有意思,你不珍惜我,总有人珍惜!”我吃着苹果,假装漫不经心。
从那以后,她就真如同真空一样不见了,我打过两次电话,发过说不清的信息,她都没有回复,就像死了一样,没有生气。
我又回到了自己孤立无援的生活中,我开始发现戒掉一个人有多么痛苦,心思全然不在工作上,为此流失了很多客户资源。梦到她的频率也随着她不见的天数增加,且越来越觉得无望和空虚。我吃不下饭的时候,就逼着自己吃苹果,为什么是苹果,也许是因为她曾经递给我一个。
到了夏天,我的体液分泌很旺盛,每天基本都是拖着湿漉漉的衬衫回到住所,我住在18层,这层很少人住,我知道的邻居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一位八十岁的奶奶,一位是二十出头的男青年。但这次我见到一个新的面孔,他就站在我家门口,身高不高不矮,体重不胖不瘦,我远看他的脸时,他是平静的,随着我距离门口愈近,联代掏出钥匙,他开始面目可憎起来,嘴里喊着“我是她丈夫。”手里的拳头就朝我挥舞过来,我敏捷的后撤步躲开,他又使着蛮力朝我进攻,我不慌不忙的迎着他,下潜,然后稳稳的来了一记勾拳,打在他左肋下,他叫了一声应声倒地。
那次之后,我知道了“红”是一位有夫之妇,而我竟然该死的爱上了她。
这个男人再次出现在我家门口的时候,带了刀,是那种长约一米的砍刀,我远远的就看到了冰冷的影子,我没有像上次那样迎上去,而是飞快的逃离他,他在后边紧追不舍,我没有扭头,却听到了刀砸在墙面上的撞击声,我报了警,是在第二天做的笔录,结果是这个男人被刑拘了一周。
我已经意识到了局面越来越难以控制,可我又是那样无辜,我不知道我伤害过谁,但越来越觉得有人要伤害我,这种负面的情绪很折磨人,一两周下来我变得憔悴了。更让我憔悴的是我再一次被传唤了派出送。
两个警察,一男一女敲开我的家门。
“现在有一起命案涉及到你,希望你回局里配合调查。”男警察说,女警察则看着男警察跳跃的嘴唇,一种想要重复这句话,而又怯生生的表情。
我去做了笔录,但是直到我做完笔录还是无法相信发生的一切,他们死了,我是说“红”和他的丈夫都死了,他先是杀死了“红“,而又自杀。我的笔录是颤抖的,因为我的心是颤抖的,我联系种种,脑中开始有了各种联想,生怕自己会卷进去,我还那么有希望,那么有前途,不应该为了一点感情纠葛误入歧途,况且我不知道我真正伤害了谁,即使有,那也是无奈的,因为我的愚蠢的一无所知。所以我并没有说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警察也听得不耐烦起来,最后告诉我发现了女死者手机里的一些信息涉及到我的名字,当然也有别人的名字,所以要对死者的亲戚朋友逐一调查,为了获取一些线索和动机。我的身体在走出问询室的时候已经自由了,但灵魂从那一刻起好像永远被禁锢了起来。
我开始做噩梦,还是那个飞机上我给她倒水的场景,只不过她的脸干瘪成了骷髅,两只黑洞空濛的望着窗外的云彩,她每次都会微笑着说一句:“你看看,因为你我可以活在云彩上了。”
我没有杀人,有人曾想杀了我,但我永远的陷在了囚笼里。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为而死。”这句话出自《晋书》,我没有读过《晋书》,但知道这句话。
我的噩梦从来没有间断过,甚至于白天睡觉也会出现,我开始了恐惧睡眠,直到我疲累的不得不自己睡着,我是坚决不愿意躺在床上的,有时候坐着也会入睡,所以在单位我也尽量站着,常常有人会奇怪的问询,我总笑着说“活动活动。”
三个月,三个月这是我能够忍耐的极限,我的身体和精神快到了崩溃的边缘,单位里亲近的人开始关怀起我,问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家里的父母在看到我后也是一脸惊讶,责怪我不会照顾自己,是不是生了什么病,要陪我一起去医院看看,父亲陪我去了市公立医院,神经科大夫得出的结论是我有些神经衰弱,给我开了一些镇定安神的药,别的建议就是和所有的病给出的建议一样“忌烟酒,少吃辛辣,保持愉快心情和良好睡眠。”
“他妈的,我不知道这些吗?我不想这么健康的生活吗?可是我做不到。”我心里一边痛苦一边愤愤。
药物对于我是没用的,我绝不能承认自己有了精神问题,可现实是多么的不堪,每一个人都开始狐疑我,最可怕的是我的妈妈也开始这样想,她耽误找我谈过好几次话,除了话里话外的关切,最想表达的是“我们是不是能去精神病院看一看,那里的神经科会好一些。”
我当然没有顺从,我对所有这些人说:“我的消瘦,是因为我最近跑步太厉害,眼袋是因为晚上玩游戏睡太晚,工作中出错是因为对这项业务还不够熟悉,莫名的发脾气是因为最近失恋了。”可能最后一条是比较接近真实的原因。
人的求生欲是强烈的,当外界因素已经无法治愈我时,我本能的开始了自救,这应该是大自然或者说神造人最明智的一点,而通过大道的绝境在我看来就是阅读,阅读历史、阅读文学、阅读哲学、阅读宗教,对,是宗教,我发现了宗教之美,人类创造了众多教派,可对我过去的我来说,简直是莫大的浪费,我愚钝的不知道他们的可贵,当我发现很多伟大的人物最终遇到无解时都选择了宗教作为最好的解释时,我也决定这样做。
对于宗教我不能滥情,我一开始就知道这点,我也是这样做的,我选择了佛教,或者说他选择了我,因为我是在一个大大的书店的宗教经典中做出决定的,那一排,摆满了佛教、天主教、伊斯兰教典籍,我闭着眼,心里默数,随手一点,挑中了它,或者说被它挑中,我饥渴的买了大量的佛教经典《心经》《金刚金》《华严经》等等,没日没夜的读起来,它成为了我的主要工作,面对浩如烟海的文字,我从开始的乏味不解到犹如畅游,经历了两个月的时间,我自感自己的悟性还是很强的,有如真佛附体的劝慰自己放下,即使不懂也要放下,放下即获自由。
有一天我感觉自己状态好极了,精神即愉悦又放松,我把这种内心的感受告诉了我的大学同学。
“你不能相信,我现在生活有多自律,我每天都在抄写佛经,那时一个庞大的世界,极为干净,我只要进去,就会觉得轻松,就是所谓的放下。”我自豪的说。
“放下?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好,就算你有不痛快,你怎么舒服怎么来吧,我想最好的办法是你应该出去走走。”
这似乎平淡的话让我再一次自我怀疑起来,是的,我心里有东西才会有放下的感念,我成为心中有物,可我怎么能做到心中无物,这太难了,不是我在房间里抄经所能解决的,这样的怀疑成为了引线,引线连着炸弹,如果不找到水去浇灭它,随时都要爆炸,那个有我就又蹦出来,毁天灭地,托我入深渊。
我买了去杭州的车票,不是因为西湖,是因为灵隐寺。我没有更为仔细的挑选每一个寺院,我只是奔着“走出去“的想法,像玄奘一样的就出发了,那是游客旺季,我孤身一人买了景点门票,挤入人流,我不知道自己和别的游客外表上有什么分别,都是戴着遮阳的帽子,穿着舒服的可以走山路的鞋,唯一不同的,是我认为的不同。秀丽的风景、古色的建筑对于此刻的我来说都是外在的,你可以和他们一起拍照,把他们作为背景,但你无法走近它,我要很虔诚的接近它,找到一位师傅,平静的交流,寻找一些答案。
山路爬到一半,台阶太多,没有休息的所在,到了这中途,有了一间茶社,我就急切的坐落休息,一杯茶并不便宜,但累意使我顾不上这些。我一边喘着气,一边环视,这是个很精密的茶社,木制装修为主,但一点不缺乏现代设施,第三口水的时候,我听到了这些对话。
“师傅,我不知道我的母亲为什么这样做?她有什么过不去的,为什么非得选择出家?”
“施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或者说佛选择了她,你非她,是很难理解的。”
“但是……”
“或者你做一下换位的思考,舍身处理站在她的角度试一试,看会不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这真有点像开玩笑,我们期初都以为她在开玩笑,谁能想到……”
“女施主,敢问今年多大?”
“我嘛?这个月刚好就23岁。”
“那就难怪了,23岁的人有时是很难理解理解一个50岁年纪的人所想的。”
我听到这里大概明白了脉络,一问一答,这位师傅倒是回答的轻松自然,合情合理,不说充满玄机,但一个23岁的女孩子也是可以听懂的。我侧侧身子,把视线正对着他们,距离不算远,看的真切,眼中是多么漂亮的两个人儿啊,女孩明显有一双动人的眼睛,我猜想是遗传了母亲,而这位对对答的禅师一点不像的话语一样深刻苍老,英伟的身姿在加沙里也凸现出来,面目白皙,一双眼睛平静而深远,看起来年纪不大。正当我猜测的他的年龄的时候,这位女孩就帮我问了出来。
“那你多了大?你怎么就能够理解?”她尽量把眼睛睁圆,显示充满疑惑,而又请悄悄的把身体往前倾,看样子脸上的每个毛孔她都希望禅师看清楚一样。
“我虽然才30岁,但佛学教会了我体悟众生,不再受年龄局限的去体味一切苦,引导众生放下,去脱离苦。”禅师没有羞涩,镇定自信的回答。
“是一切苦吗?还有别的吗,你能体会到吗?”
不知道为什么,她说这句话是我脑海中联想到的是“红”的样子,一样的诱人,一样的娇嫩欲滴,一样的充满柔软,进而她或许也像“红”一样,可以有本能和勇气愉悦一些东西,达成一种本质的追求。我不是禅师,无法像他那样镇定和自如,对于“红”我是缺乏经验的,实践多余想象的时候,我只能更偏爱想象,但镇定是难以伪装的,如果发现了足够的镇定,那必是处于经验和实践本身,我翻腾的思维定格在这对本质为“年轻男女”的奇特问答关系上,男禅师和女施主交换了联系方式,男禅师尽量安慰挽留,其意是希望女施主可以在山上小住一阵,一来陪伴母亲,二来有不解和疑惑,可在问询他。23岁女孩同意了,那个脸上是既为母亲愁苦,又像发现了爱情一样喜悦的神色。
我已经不想要再知道他们后来的故事,这偶遇的问答与场景,加深了我的疑惑,痛感悄然的攀升,从脚趾到头皮,那感觉像把自己在烈日下烤,想躲又躲不开。我以为自己来到了山中可以有树荫避暑,没想到叶与叶斑驳的地方光线更猛烈、更刺眼,一不小心就会灼烧掉整片森林。
我没有再往山顶攀登,遥遥的看去一个庙宇的影子立在那里,仿佛是云上的建筑,而后带着痛苦沿路返回,到达旅馆已经是精疲力尽,我写日记记录这一天的体会,最后还是落在了“没有谁能真正放下这句话上”。
这样的情绪蔓延着,无论我在范游西湖的时候,还是在新起的雷锋塔上眺望的时候,它都存在着,没有什么比这更加悲壮了,如果我从雷锋塔上跳下去,我这样想。浑浑噩噩的我在杭州晃荡了两天两夜,记忆中没有吃饭的场景,很奇怪自己为什么能活着登上西行的列车,西行?没错,我离开了杭州,对于现在的祖国版图来说,除了中土的佛外,我想去看看西藏的的佛,那应该是同一个佛,只不过穿的衣服不一样罢了,我告诉自己,解答问题需要过程,不能怕浪费脚力。
我先到达了成都,这座天府之城,也许是情绪的原因,我吃辣的食物也不觉得辣,我尝试找到最辣的火锅,但很不顺利,吃到最后嘴里是苦涩的,像喝中药一样的苦涩。几家店员看我喝着辣油,都很惊讶,更有一位好心的大姐上来说“先生,你要是口渴,我们还有免费的饮料可以送。”她哪里理解我想要的刺激呢,刺激也许可以让我在短时间内获得快感,短暂逃离。终于坐上了川藏线的列车,一路可以看到雅安、林芝,最后到达拉萨。因为车票很不好买,只好选择了一张软席车票,整趟车程要三十多个小时,我可以好好的睡一睡,看看沿途的草木雪山。
计划的美好性极易被现实的偶发性破坏,我独占一室悄然入眠的时间只有四个小时,剩余的路程全被语言的嘈杂和鼾声四起占据。我睡侧的上铺,下铺来人是后半夜,他先是把我推醒,质问我是不是睡错了号码,但结果是灯光太暗,他自己看错了。然后他就掏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啤酒和烧鸡,很热情的邀请我一同吃点。
第一次我婉拒了,他还在我耳边不依不饶,拿着鸡腿在我的头上挥舞,感叹外边的月色真好,尽然可以把一些风景看的分外清楚。
“兄弟,起来吃点吧,你看看,这有酒有肉,还有这么好的景色,你躺在床上睡过去,不是可惜了,听老哥,来来来。”他已经把肉直塞进了我的嘴巴,我得翻身下来,面对面和这位五十岁上下年纪的中年男人对饮起来。
外边的月光确实如同他形容那般明亮,不费力气的就可以看见山涧的溪流和和缓起伏的地势,墨绿色的森林成片成片的在天空下静静的睡着,如果把它看做一个女人,它也是一位优雅的女士。我被林中飞快闪过的几只水鹿的身影迷住,很惊诧的说:“快看,快看,那是鹿。”
男人把声线提的比我还高,好表现出他的惊异,但他怎么也看不见,很快那些鹿就消失在密林中了。
“不见了,车已经开远了。”我说。
这小概率的事件,打开了我们的话匣子,他告诉我自己要去拉萨的布达拉宫门口打一套拳,还要拍成视频传到网上。这忽然引起了我的好奇,我就一路问下去,他也一路打,回答的到很坦诚。他在四十岁的时候,查出重病,以为自己为时不多,就想利用余生尽量做点喜欢的事情,也就是那时候他想到不如去拜师学艺,就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收拾了行李,带着一点积蓄就投奔了武当,他在山上每日看到那些道人起早贪黑的洗练武艺,就梦想加入他们,可毕竟年龄受限,就就近找了愿意接受大龄学员的武校,乐此不疲的练起来,这一待就是八年光景,说也奇怪,这八年过去,身体越来越好,病魔一点点褪去,直到现在未再复发。按他自己的道理说,是因为常年在山里吸了日月精华,饮了山泉雨露,身心愈发自在,不再受现实所苦,只一件不开心就是肉和酒都饮食受限,毕竟在道教圣地,多少有些忌讳。好在学艺多年,虽然起步晚,但还是学了些本领,就回乡参加了武术比赛,那可是各路的高手云集场所,他形容起当时的热烈气氛已经溢于言表。虽然比赛成绩一般,但他找到了自信,常常就在公园里摆开架子打上一路拳法,引得路人交口称赞。有人建议他将视频传到网上,他觉得主意不错,就开始在全国各地的名胜古迹浏览,每到一处就拍摄一段上传网络,现在也是个有十几万粉丝的小小老网红了。
我告诉他我自己要去拉萨,去寺庙里寻高人答疑解惑。他就问我什么苦恼,我当然没有回答,而是顾左右而言他的聊起别的,我们谈到功夫,我就说自己会一点拳击,他很感兴趣,就想和我论起中西方拳理来。
他说的很嗨,眉毛已经飞了起来,落下时车厢里来了两位新的客人,喇嘛打扮,一大一小,一胖一瘦,胖的喇嘛僧人穿着得体,鼻梁上挂着眼镜,我已经他四十岁上下年纪,但皮肤的白皙细腻常常让我觉得他还是个孩子,也许是因为他的娃娃脸,也许是因为他两只硕大的耳朵。
我们四个人在这狭小的车厢里相遇,按照佛家讲就是缘分,所以都相谈很欢,开朗健谈的老哥很热情的贡献出自己的酒肉,两位僧人都谢绝了,又介绍我和他都是武林中人,会一点功夫,此行目的是朝圣祈祷,求个平安喜乐。那小僧尼听他这样说,不等大和尚开口,抢着答:“我师父就是活佛,仁波切,您可以为他们祈福开悟。”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活佛,也是第一次觉得他很像一尊佛,我想我真的足够幸运,还没有拜会进庙,就在这小空间里遇到了高人,我难掩激动,但尽量不被他看出来,于是一边掏书包里的苹果,一边打量活佛。他的目光是干净的,我这样觉得,但他的手看起来没有干过重活儿,眉毛和嘴唇都很平缓的向下生长,显得不急不躁。我把苹果两只手递过去,小僧尼答谢开开心心的吃起来,活佛喇嘛把苹果放在一边,又端详了我一番。
“这位看起来是有心事的样子。”活佛说。
“对……对对,我也觉得,这个小兄弟就是一幅苦大仇深,上车就不说话,要不是我拉着他喝酒吃肉,他还闷着头苦思冥想呢。”不等我开口,老哥抢着答了。
“世间人遇世间事,有苦恼是正常的,但要学习放下,把一些舍去,得到的才是一片安宁啊。”活佛说。
“对……对对,我们道家也讲究这个,叫什么,对,我们叫无为,就是佛家的随缘,你看看,我说嘛,佛道本就是一家,大差不差。”老哥又道。
我心里的问题没有诉出,答案已经在这狭小的空间里飞舞了,我只好抱起苹果,认认真真咬下去,也尽量不让嘴里的汁水流出来。小僧尼,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了上铺,大快朵颐的吃起来,一会儿两个苹果核已经干瘪的躺在那。
“我的师傅,教会我一些道理,他讲说要把佛赐予的牢牢接住,接不住就要学习去接,要把尘世赋予你的学会丢弃,丢弃不是忘记,丢弃是放下,只有这样才能更接近佛。”活佛继续说。
我跟他分享了一些自己对佛法的看法,说完就后悔,感觉肤浅卖弄,摆着手道自己是瞎讲,只是平时随便翻了几页经文。他倒是很开明的讲不要轻易否定自己,去读佛经,本就是接近佛的一种方式,谈出自己的见解,即使不慎正确,但佛看见也是喜乐的,就好像多了一个弟子,无论出家在家都是一种修行。这样平和舒适的对话,已经很多年没有过,我真想把自己的故事倾倒出来,可在这样的环境来说,总觉得不适宜。就起身到车厢外的走廊里站一会儿,我不吸烟,但还是点了一支。
外边的夜色真是安静啊,我也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烟草的小火苗在玻璃窗的倒影里点缀着雪山,山是安稳的,不像我的心情。
我听见他们还在车厢里交谈,讲到藏传佛教和汉传佛教的异同,讲到灵童转世,讲到密宗显宗,讲到活佛的生父母是一对普通淳朴的藏民。不知道为什么,说道这段老哥忽然抽泣了,他也来到厢外点起烟,很忧愁的看着我,副而又看看外边,认真的说:“世上的父母对孩子都是一样啊。”
我还是没有睡意,还没睡的还有仁波切,他从车厢里出来接了个电话,因为很安静,我听得很清楚。电话那头是个女人的声音,年轻有弹性的嗓音,他小声的谈了一些事情,看到了注视着他,就点头微笑着到走廊那头去了。
我听过一些僧人诲淫诲盗的事情,但眼前的联想我还是愿意只是联想,毕竟夜色上来,人听到任何男女双方的对话都会忍不住的联想,这是大脑的弊端,我从上大学就知道这一点,所以常常克制自己去猜测,这是不准确的,如果这种不准确给我造成了苦恼,那么为了健康的考虑,我会鼓起勇气问个明白。他回来了,没有回到车厢,而是坐在了我的对面。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他很直接,仍然面带笑意。
“哦,你是说的困扰我的苦恼吧,这是个不断的故事,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放下。仁波切是如何做到放下的?”我的回答满是疑问。
“你还是不够坦诚,你应该对一个愿意在深夜和你对谈的僧人坦诚一些,这样的话,佛看见也会高兴的。”他依然很平静。
“您不就是佛吗?”我说。
“活佛是我的身份,我没法选择,我会利用这个身份去布施人间,体悟信徒的一切苦,帮助他们脱离苦海,你的苦我想大概是源于情,这最是人间难以使人放下的,你很英俊,这是赠与,这种赠与的背后,常常也隐匿着男女之间的大苦。”活佛说。
我没有追问,但他告诉我,他已经还俗,电话里是他的妻子,孩子生病了,她很着急。
我知道他们离开的所有细节,打包行李,把衣服扎紧,轻轻的推开厢门,但我没有道别,而是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小僧尼慢慢把门关上,活佛在可见的缝隙里却好似对我说着一样…——“使身心愉快也是放下。”
列车迎着晨辉到达到拉萨的时候,我还在心里思付这句话。
老哥拉着我双双下车,并恳请我帮个小忙,我们到达布达拉宫殿外的时候正是正午,阳光猛烈,高原上稀薄通透的空气让我一阵阵眩晕,但是那感觉很美妙,就像踩在云彩上。他拉开架势,换了衣服,是传统的武术服装,在一点点风里可以注意到随风摆动的衣角。我举着手机,尽量平稳的把他的一招一式都录下来,他要求中景、近景、远景都要有,我也凭着拙劣的技术尽力满足,我知道这是他单纯的愿望,即纯粹又健康,这种事情我总要尽心尽力的,不管我认识他多久,哪怕只有几十个小时的缘分,何况这已经不算浅。
他邀请去本地的一家酸奶店休息片刻,他指着我的脸说“哈哈,兄弟,你的脸晒得通红。”我摸着脸,感觉是有些火辣辣,就更卖力的吃起酸奶,目的是让白色的乳酸菌把高原红中和掉。他饶有兴趣的看着录制的视频,除表扬自己的身手矫健外,还点评说构图的可取之处,夸我有一定天赋,这让我高兴了不少。
“这块儿的取景好,你看,把云和我融为了一体。”他指着其中一帧画面给我看。
而我注意到的是画面里后边的雄伟宝殿和远处隐约可见的山峦,我知道到了分别得时刻,但他看起来又是那样高兴,所以不忍先提出离开,就转而聊点别的。
“老哥,你可真是个乐天派!”我说。
“哪有你想的那样好,再苦恼也是要和自己和解的,因为生命短暂,毕竟我也是被判过死刑的人,所以我就会很听从自己身体的话,手脚不舒服我就活动手脚,心里不痛快我就问心想要什么,简单说就是你要尊重你身体的每一个器官,相信它们是独立存在的,有点不和谐你就要及时的和它们保持沟通,于是大家都开心了,各司其职,你也就开心了,这不就是活佛说的身心愉快就是放下吗。”
不得不说这番话一改我对他的印象,原来他也听到了,并且比我听得认真和清晰。临别前,他让我先走,自己又要了两份酸奶,他说这是胃还想吃,不是他,他得尊重胃的需求。
我迷恋这高原上的群山威峰,对了,不是我迷恋,是心迷恋。所以我没有再去宫殿和一些著名的寺庙,而是乘车来到了不远的一座圣山。远远的望过去,可以看见零星点缀的藏民的人流,我买了些风马纸,我也加入了他们虔诚转山的队伍,当然动作不标准,只要是能攀上去,就已经很开心,我在取悦我的心,从那开始就是,它是个独立的生命。
山上有插满风马旗的玛尼石碓和风,我站在五彩的经幡下,身体和阳光打了个照面,我觉得自己在发光,山外的寺院、佛殿、经塔、湖泊都在发光,看一切都是暖洋洋的,舒服极了,几个藏民摇动着转经筒,扬手把风马纸抛起来,那些纸片就像一匹匹宝马在风里飞驰,有些落下很近,有些飘得很远,已经和山顶的积雪混在了一起,似乎要包裹住整个苍山的架势。几只盘旋着的金雕似乎在俯瞰如海群山中的生灵,我向它们招手,可是没有回应,手里的风马纸沙沙作响,我握的很紧,我知道有一点松懈它们都会飞奔出去,在神圣之地遨游,或者被金雕衔住一同沉入天空静谧的蓝。
我离开的时候,冰雪没有融化,风马纸仍在手里。
从拉萨回来,我渐渐养成了一个习惯,经常和心聊聊天,问问它喜欢什么?想做什么?一部电影看得是否满意?一首歌是否耐听?它若稍有迟疑,我就很顺遂的伫立在它身边,直到它开始笑为止,时间一长,我自觉和它变成了最好的朋友,彼此了解好恶,了解早中晚喜欢哪个时辰,了解他人的哪句话最温情。显然,我是说效果十分明显,我开始没有那么痛苦,噩梦的次数逐渐变少,即使梦见,场景也换了容貌:那是在一个艳阳的天气里,飞机平稳的飞行穿梭,我还是乘客,稳稳的坐着,时而看看窗外,时而看看正在乘务仓忙碌的“红”,她也一会儿低头照顾乘客,一会儿抬起看看我,最后款款的向我走来,仪态优雅。我指着发光的云彩,作势一口吃掉,想逗她一笑。
我为什么取乐她,我是爱他,还是愧疚,我问心,心不说,让我也别问。
就这样,我转好了很多,又正常的有规律的去上班,去跑步,去见朋友。与此同时,一种隐隐约约说不清的感受,在从我的脚面一直向上爬,至于它是什么,我说不清楚。
不久的一天,下班的路上我随手买了份本市晚报,吃晚饭的时候看起来。法制栏介绍了本市一起入室行凶伪装他杀的案件,作案人不堪心里压力终于自首,报上介绍了所有,凶手如何先杀害妻子丈夫,又伪装成丈夫杀掉妻子而畏罪自杀的所有细节。——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撼,我知道了“红”死亡的真相。
假如这是给我开的一个玩笑,那也是一个伤心的玩笑,并且让一部分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清楚了那种向上爬的感觉代表什么,我没有勇气去面对的感觉——我永远的失去了一个我爱的人。
她的墓地在郊外,我是洗完澡换了干净衣服去的,没有准备鲜花,风马纸就是最好的鲜花,它五彩斑斓和灰色的石碑很相配,飞起飘落,活泼,不死气沉沉,这就是“红”喜欢的,她不喜欢白色,她和我说过。我的爱意在这片本属于哭泣的建筑群里飞起又落下,带着一点晨辉,我明白了自己和她不是一架航班,我们不过在空中交汇问候,而她的航班早早落地,我的还在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