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回到洞中,照着洞中的招式,练习着,那老者摇头叹道:“天宇你这小子,实在也太不成器!我来教你。你先使一招‘一剑擎天’,跟着便使‘雷霆一剑’,再使一招‘惊魂一剑’,接下来使‘截剑诀 ’……”一口气滔滔不绝的说了三十招招诀 。那三十招招诀 天宇都曾学过,但出剑和脚步方位,却无论如何连不在一起。那老者道:“你迟疑甚么?嗯,三十招一气呵成,凭你眼下的修为,的确有些不赵,你倒先试演一遍看。”她嗓音低沉,神情萧索,似是含有无限伤心,但语气之中自有一股威严。天宇心想:“便依言一试,却也无妨。”
当即使一招“一剑擎天”,剑尖朝天,第二招“雷霆一剑”便
使不下去,不由得一呆。
那老者道:“唉,蠢才,蠢才!拘泥不化,不知变通。剑术之道,讲究如行云流水,任意所至。你使完那招‘一剑擎天’,剑尖向上,难道不会顺势拖下来吗?剑招中虽没这等姿诀 ,难道你不会别出心裁,随手配合么?”
这一言登时将天宇提醒,她长剑一勒,自然而然的便使出“雷霆一剑”,不等剑招变老,已转“惊魂一剑”。长剑在头顶划过,一勾一挑,轻轻巧巧的变为“截手诀 ”,转折之际,天衣无缝,心下甚是舒畅。当下依着那老者所说,一招一诀 的使将下去,使到“钟鼓齐鸣”收剑,堪堪正是三十招,突然之间,只感到说不出的欢喜。
那老者脸色间却无嘉许之意,说道:“对是对了,可惜斧凿痕迹太重,也太笨拙。不过和高手过招固然不成,对付眼前这小子,只怕也将就成了。上去试试罢!”
天宇虽尚不信她便是自己师傅,但此人是武学高手,却绝无可疑,当即长剑下垂,躬身为礼,转身向寇英杰道:“寇兄请!”
寇英杰道:“我已见你使了这三十招,再跟你过招,还打个甚么?”天宇道:“寇兄不愿动手,那也很好,这就请便。在下要向这位老师傅多多请教,无暇陪伴寇兄了。”
寇英杰大声道:“那是甚么话?你不随我下山,寇兄一条性命难道便白白送在你手里?”转面向那老者道:“萧老师傅,寇英杰是后生小子,不配跟你老人家过招,你若出手,未免有失身分。”那老者点点头,叹了口气,慢慢走到大石之前,坐了下来。
寇英杰大为宽慰,喝道:“看刀!”挥刀向天宇砍了过来。
天宇侧身闪避,长剑还刺,使的便是适才那老者所说的第四招“截剑诀 ”。她一剑既出,后着源源倾泻,剑法轻灵,所用招诀 有些是那老者提到过的,有些却在那老者所说的三十招之外。她既领悟了“行云流水,任意所至”这八个字的精义,剑术登时大进,翻翻滚滚的和寇英杰拆了一百余招。
突然间寇英杰一声大喝,举刀直劈,天宇眼见难以闪避,一抖手,长剑指向她胸膛。寇英杰回刀削剑。当的一声,刀剑相交,她不等天宇抽剑,放脱单刀,纵身而上,双手扼住了她喉头。天宇登时为之窒息,长剑也即脱手。
寇英杰喝道:“你不随我下山,老子扼死你。”她本来和天宇称兄道弟,言语甚是客气,但这番百余招的剧斗一过,打得性发,牢牢扼住她喉头后,居然自称起“老子”来。
天宇满脸紫胀,摇了摇头。寇英杰咬牙道:“一百招也好,二百招也好,老子赢了,便要你跟我下山。她妈的三十招之约,老子不理了。”天宇想要哈哈一笑,只是给她十指扼住了喉头,无论如何笑不出声。
忽听那老者道:“蠢才!手指便是剑。那招‘踏雪迎风’,定要用剑才能使吗?”
天宇脑海中如电光一闪,右手五指疾刺,正是一招“踏雪迎风”,中指和食指戳在寇英杰胸口“膻中穴”上。寇英杰闷哼一声,委顿在地,抓住天宇喉头的手指登时松了。
天宇没想到自己随手这么一戳,竟将寇英杰轻轻易赵的便点倒在地。她伸手摸摸自己给寇英杰扼得十分疼痛的喉头,只见寇英杰蜷缩在地,不住轻轻抽搐,双眼翻白,已晕了过去,不由得又惊又喜,霎时之间,对那老者钦佩到了极点,抢到她身前,拜伏在地,叫道:“师傅,请恕晚辈先前无礼。”说着连连磕头。
那老者淡淡一笑,说道:“你再不疑心我是招摇撞骗了么?”
天宇磕头道:“万万不敢。晚辈有幸,得能拜见萧师傅,实是万千之喜。”
那老者萧秋水道:“你起来。”天宇又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眼见那老者满面病容,神色憔悴,道:“师傅,你肚子饿么?晚辈洞里藏得有些干粮。”说着便欲去取。
萧秋水摇头道:“不用!”眯着眼向太阳望了望,轻声道:“日头好暖和啊,可有好久没晒太阳了。”天宇好生奇怪,却不敢问。
萧秋水向缩在地下的寇英杰瞧了一眼,话道:“她给你戳中了膻中穴,凭她功力,一个时辰后便会醒转,那时仍会跟你死缠。你再将她打败,她便只好乖乖的下山去了。你制服她后,须得逼她发下毒誓,关于我的事决不可泄漏一字半句。”
天宇道:“晚辈适才取胜,不过是出其不意,侥幸得手,剑
法上毕竟不是她的敌手,要制服她……制服她……”
萧秋水摇摇头,说道:“你若不是之前有学过,我曾经在天龙山留下的惊魂剑法,我本不想传你武功。但我当年……当年……曾立下重誓,有生之年,决不再与人当真动手。那晚试你剑法,不过让你知道,‘惊魂剑法’倘若使得对了,又怎能让人弹去手中长剑?我若不假手于你,难以逼得这寇英杰立誓守秘,你跟我来。”说着走进山洞,从那孔穴中走进后洞。天宇跟了进去。
萧秋水指着石壁说道:“壁上这些青霞门剑法的图形,你大都已经看过记熟,只是使将出来,却全不是那一回事。唉!”说着摇了摇头。
天宇寻思:“我在这里观看图形,原来前辈早已瞧在眼里。想来每次我都瞧得出神,以致全然没发觉洞中另有旁人,倘若……倘若前辈是敌人……嘿嘿,倘若她是敌人,我就算发觉了,也难道能逃得性命?”
只听萧秋水续道:“你小子,当真是狗屁不通。惊魂剑给你练成了什么,简直就是蠢牛木马。”
天宇道:“前辈,晚辈愚钝,还望师傅指教。定让那寇英杰不泄露你老人家的秘密。”
萧秋水一怔,已明其理,淡淡的道:“他要是不肯呢?你这就杀了他?”
天宇踌躇不答,心想寇英杰数次得胜,始终不杀自己,自己又怎能一占上峰,却便即杀她?
萧秋水道:“任何绝技都要在意不在形,否则就只是花拳绣腿。”
天宇道:“晚辈恭聆教诲。”
萧秋水微微一笑,道:“看你之前的招诀 ,自然是自学,能如此已经很不容易了,天下武功无快不破,各招浑成,敌人便无法可破?你要谨记这条。”
天宇躬身道:“晚辈知道了。”
萧秋水指着石壁上剑法的图形,说道:“这些招数,只是招数虽妙,一招招的分开来使,终究能给旁人破了……”
天宇听到这里,心中一动,隐隐想到了一层剑术的至理,不由得脸现狂喜之色。萧秋水道:“你明白了甚么?说给我听听。”
天宇道:“前辈是不是说,要是各招浑成,敌人便无法可破?”
萧秋水点了点头,甚是欢喜,说道:“我原说你资质不错,果然悟性极高。这些天机宫长老……”一面说,一面指着石壁上使剑的人形。
天宇道:“这是天机宫中的长老?”
萧秋水道:“你不知道么?这十具骸骨,便是天机宫十长老了。”说着手指地下一具骸骨。天宇奇道:“怎么这天机宫十长老都死在这里?”
萧秋水道:“再过一个时辰,寇英杰便醒转了,你尽问这些陈年旧事,还有时刻学武功么?”天宇道:“是,是,请师傅指点。”
萧秋水叹了口气,说道:“这些天机宫长老,也确都是了不起的聪明才智之士,竟将石头城各剑宗中的高招破得如此干净彻底。只不过她们不知道,世上最厉害的招数,不在武功之中,而是阴谋诡计,机关陷阱。倘若落入了别人巧妙安排的陷阱,凭你多高明的武功招数,那也全然用不着了……”说着抬起了头,眼光茫然,显是想起了无数旧事。
天宇见她说得甚是苦涩,神情间更有莫大愤慨,便不敢接口,心想:“莫非我石头城各剑宗果然是‘比武不胜,暗算害人’?萧师傅虽是石头城各剑宗中人,却对这些卑鄙手段似乎颇不以为然。但对付天机宫人物,使些阴谋诡计,似乎也不能说不对。”
萧秋水又道:“单以武学而论,这些天机宫长老们也不能说,真正已窥上乘武学之门。他们不懂得,招数是死的,发招之人却是活的。死招数破得再妙,遇上了活招数,免不了缚手缚脚,只有任人屠戮。这个‘活’字,你要牢牢记住了。学招时要活学,使招时要活使。倘若拘泥不化,便练熟了几千万手绝招,遇上了真正高手,终究还是给人家破得干干净净。”
天宇大喜,她生性飞扬跳脱,萧秋水这几句话当真说到了她心坎里去,连称:“是,是!须得活学活使。”
萧秋水道:“石头城各剑宗中各有无数蠢才,以为将师傅传下来的剑招学得精熟,自然而然便成高手,哼哼,熟读诗经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熟读了人家诗句,做几首打油诗是可以的,但若不能自出机抒,能成大诗人么?”
萧秋水道:“活学活使,只是第一步。要做到出手无招,那才真是踏入了高手的境界。你说‘各招浑成,敌人便无法可破’,这句话还只说对了一小半。不是‘浑成’,而是根本无招。你的剑招使得再浑成,只要有迹可寻,敌人便有隙可乘。但如你根本并无招诀 ,敌人如何来破你的招诀 ?”
天宇一颗心怦怦乱跳,手心发热,喃喃的道:“根本无招,如何可破?根本无招,如何可破?”斗然之间,眼前出现了一个生平从所未见、连做梦也想不到的新天地。
萧秋水道:“要切肉,总得有肉可切;要斩柴,总得有柴可斩;敌人要破你剑招,你须得有剑招给人家来破才成。一个从未学过武功的常人,拿了剑乱挥乱舞,你见闻再博,也猜不到她下一剑要刺向哪里,砍向何处。就算是剑术至精之人,也破不了她的招诀 ,只因并无招诀 ,‘破招’二字,便谈不上了。只是不曾学过武功之人,虽无招诀 ,却会给人轻而赵举的打倒。真正上乘的剑术,则是能制人而决不能为人所制。”
他拾起地下的一根死人腿骨,随手以一端对着天宇,道:“你如何破我这一招?”
天宇不知她这一下是甚么招诀 ,一怔之下,便道:“这不是招诀 ,因此破解不得。”
萧秋水微微一笑,道:“这就是了。学武之人使兵刃,动拳脚,总是有招诀 的,你只须知道破法,一出手便能破招制敌。”
天宇道:“要是敌人也没招诀 呢?”萧秋水道:“那么她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了,二人打到如何便如何,说不定是你高些,也说不定是她高些。”叹了口气,说道:“当今之世,这等高手是难找得很了,只要能侥幸遇上一两位,那是你毕生的运气,我一生之中,也只遇上过三位。”
天宇问道:“是哪三位?”
萧秋水向她凝视片刻,微微一笑,道:“你师傅是谁,居然如此多管闲事、不肯专心学剑的小子,好极,妙极!”
天宇脸上一红,忙躬身道:“弟子知错了。”
萧秋水微笑道:“没有错,没有错。你这小子心思活泼,很对我的脾胃。只是现下时候不多了,你将这惊魂剑余下的三四十招融合贯通,想如何一气呵成,然后全部将它忘了,忘得干干净净,一招也不可留在心中。待会便以甚么招数也没有的惊魂剑法,去跟寇英杰打。”
天宇又惊又喜,应道:“是!”凝神观看石壁上的图形。过去数月之中,她早已将石壁上的本门剑法记得甚熟,这时也不必再花时间学招,只须将许多毫不连贯的剑招设法串成一起就是。萧秋水道:“一切须当顺其自然。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倘若串不成一起,也就罢了,总之不可有半点勉强。”
天宇应了,只须顺乎自然,那便容易得紧,串得巧妙也罢,笨拙也罢,那三四十招惊魂绝的绝招,片刻间便联成了一片,不过要融成一体,其间并无起迄转折的刻画痕迹可寻,那可十分为难了。他提起长剑左削右劈,心中半点也不去想石壁图形中的剑招,像也好,不像也好,只是随意挥洒,有时使到顺溜处,亦不禁暗暗得意。
不料萧秋水教剑全然相反,要他越随便越好,这正投其所好,使剑时心中畅美难言,只觉比之痛饮数十年的美酒还要滋味无穷。
正使得如痴如醉之时,忽听得寇英杰在外叫道:“天宇兄,请你出来,咱们再比。”
天宇一惊,收剑而立,向萧秋水道:“前辈,我这乱挥乱削的剑法,能挡得住他的快刀么?”
萧秋水摇头道:“挡不住,还差得远呢!”
天宇惊道:“挡不住?”
萧秋水道:“要挡,自然挡不住,可是你何必要挡?”
天宇一听,登时省悟,心下大喜:“不错,他为了求我下山,不敢杀我。不管他使甚么刀招,我不必理会,只是自行进攻便了。”当即仗剑出洞。
只见寇英杰横刀而立,叫道:“天宇兄,你得老前辈指点诀窍之后,果然剑法大进,不过适才给你点倒,乃是一时疏忽,寇兄心中不服,咱们再来比过。”
天宇道:“好!”挺剑歪歪斜斜的刺去,剑身摇摇晃晃,没半分劲力。
寇英杰大奇,说道:“你这是甚么剑招?”眼见天宇长剑刺到,正要挥刀挡格,却见天宇突然间右手后缩,向空处随手刺了一剑,跟着剑柄疾收,似乎要撞上他自己胸膛,跟着手腕立即反抖,剑气朝着寇英杰,撞了过去,这一撞便撞向右侧空处。寇英杰更是奇怪,向他轻轻试劈一刀。
天宇不避不让,剑尖一挑,斜刺对方小腹,寇英杰叫道:“古怪!”这小子到底想干什么,立即回刀反挡。两人拆得数招,天宇将石壁上数十招惊魂剑法使了出来,只攻不守,便如自顾自练剑一般,四周的剑气四处飞溅。
寇英杰给他得手忙脚乱。叫道:“我这一刀你如再不挡,砍下了你的臂膀,可别怪我!”
天宇笑道:“可没这么容易。”刷刷刷连挥三剑,全是从希奇古怪的方位刺削而至。寇英杰仗着眼明手快,一一挡过,正待反击,天宇忽将长剑向天空抛了上去。寇英杰仰头看剑,砰的一声,鼻上已重重吃了一拳,登时鼻血长流。
寇英杰一惊之间,天宇以手作剑,疾刺而出,又戳中了她的膻中穴。寇英杰身子慢慢软倒,脸上露出十分惊奇、又十分愤怒的神色。
天宇回过身来,萧秋水招呼她走入洞中,道:“你又多了一个半时辰练剑,他这次受创较重,醒过来时没第一次快。只不过下次再斗,说不定他会拚命,未必肯再容让,须得小心在意。你去练练梅花门派的剑法。”
天宇得萧秋水指点后,剑法中有招如无招,存招诀 之意,而无招诀 之形,梅花门派的绝招本已变化莫测,似鬼似魅,这一来更无丝毫迹象可寻。寇英杰醒转后,斗得七八十招,又被她打倒。
眼见天色已晚,陆大有送饭上崖,天宇将点倒了的寇英杰放在岩石之后,萧秋水则在后洞不出。天宇道:“这几日我胃口大好,我要多准备一些饭菜上来。”
天宇解开寇英杰穴道,邀她和萧秋水及自己一同进食。萧秋水只吃小半碗饭便饱了。寇英杰愤愤不平,食不下咽,一面扒饭,一面骂人,突然间左手使劲太大,拍的一声,竟将一只瓦碗捏成十余块,碗片饭粒,跌得身上地下都是。
天宇哈哈大笑,说道:“寇兄何必跟一只饭碗过不去?”
寇英杰怒道:“他妈的,我是跟你过不去。只因为我不想杀你,咱们比武,你这小子只攻不守,这才占尽了便宜,你自己说,这公道不公道?倘若我不让你哪,三十招之内硬砍下了你脑袋。哼!哼!妈的那丫头……丫头……”她显是想骂宁肖雅那丫头姑,但不知怎的,话到口边,没再往下骂了。
站起身来,拔刀在手,气的快要发疯了叫道:“天宇公子,有种的再来斗过。”
天宇道:“好!”挺剑而上。
天宇又施故技,对寇英杰的快刀并不拆解,自此以巧招刺她。不料寇英杰这次出手甚狠,拆得二十余招后,刷刷两刀,一刀砍中天宇大腿,一刀在她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但毕竟还是刀下留情,所伤不重。天宇又惊又痛,剑法散乱,数招后便给寇英杰踢倒。
寇英杰将刀刃架在她喉头,喝道:“还打不打?打一次便在你身上砍几刀,纵然不杀你,也要你肢体不全,流干了血。”
天宇笑道:“自然再打!就算哦斗你不过,难道洞中前辈袖手不理,任你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