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一个人过了一辈子(十五)下
作家静渊2025-04-05 11:255,707

   第二天,我跑到县城去了。我儿子的独院冷清清、空荡荡和静悄悄的,以前,我去了,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媳妇一个人在家里,说:“妈,你怎么来了?”我说:“我儿子怎么啦?你不说老实话,你就试火着!”媳妇连声说:“好着呢!好着呢!”我说:“要是好着哩,我怎么能做下那噩梦……”我的话还没说完,媳妇就忍不住哭了,说:“妈,你真是个神人,啥事也瞒不过你。你的儿子,真的在武斗中,被打死在城隍庙门前的松树底下了。”

   我的故事是有听众的。但是话说三遍淡如水。终于有一天,当我说了头一句:“我真傻,真的很傻。”

   人们就接过我的话。说:“是的,你只知道儿子参加了武斗队,却不知道把儿子从武斗队里叫回来。”说完这句话,人们就立刻走开了。

   天亮了,吃了早点,就上山了。寡妇说:“这条羊肠小道,多少年都没有人走动了,不知道为什么,武斗开始后,倒常常有人光顾。”

   当人们看见攀登峥嵘陡峭的摩天岭,居然是我们两位年轻姑娘的时候,人们震惊了。不明白我俩为啥要冒如此风险呢?

   摩天岭,山如斧削,高耸入云。上山时七点,整整走了六个钟头。我们疲惫不堪,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我们终于爬上了山顶,在一块巨石上,罗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浑身就像瘫痪似地躺在石头上。我站在罗英身后,看见这雾蒙蒙的天气,像一个愁肠百结的老妇人的脸。而南面那莽莽苍苍的秦岭,也消失在灰蒙蒙阴惨惨的浓雾中去了。

   多想歇一会儿!但是摩天岭的天气,就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是雾茫茫的天气,怎么突然黑云滚滚,仿佛几百条恶龙在奔走。我吓了一大跳,说:“不敢停留,雷雨就要来了,高山容易触电。”

   罗英也十分害怕,路边的野草,有一人多高;我们在荒草中,奋力前行。真是又饥又渴,正在人乏马困之际,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呼叫声:“姑娘们听着,快来吃点喝点,再走啊!”

   什么人在喊叫,这地方还有人家?我心里愈加害怕,顺着声音寻找,山边一个窑洞前,站立着一个人,那人说:“两位姑娘,我喊叫半天了,快来吃点喝点!无论南来的北往的,只要经过这条路,都要在我这里吃点东西!方圆都是大山,没有人家。”

   我看见那人显出惊奇的样子,罗英拉着我的手,对那男子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那男子叹了口气,说:“造反队批斗书记哩,夺权哩,造反哩,弄得乌烟瘴气的。为了眼不见心不烦,我给队长说:‘叫我去摩天岭看洋芋去!’我来了,整天孤零零一个人,看见过路的人了,我都要招呼哩!”

   这场雨来得急去得快。我抬起头来,忽然看见头顶那团乌云,已经不见了,火热的太阳,在乌云里躲藏了一会儿,又出来了,天上又浮游着朵朵棉花垛子似的白云。 唉,那变化无穷、高深莫测的天气,原来是被乌云戏弄了,黑了又白,白了又黑,往复更迭。喝过茶水,那人把我们引到石窑后面的山泉前,叫我们洗洗手脸。那凉爽的泉水,真让人心醉啊!看见碧玉般甘洌透明的泉水,我惊喜地说:“叮咚的泉水,声音真好听。不过,这高山上怎么会有水呐?大自然真的太神奇了!”

   那人说:“‘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这话你难道没听说过吗?”

   山泉澄澈见底,旁边有棵茂盛的核桃树,枝繁叶茂,覆盖成荫,像一个绿油油的巨大帐篷,特别凉爽。树下水边有几块大石头,我们坐在石头上洗着手脸。后来,那人做了一锅面条,上了盘辣椒炒洋芋,吃饭时,那人说:“你们要到哪里去?”

   罗英说:“我们要到黄荡坡公社去!”

   那人笑了,说:“我也是黄荡坡人,不过,我知道你们要去宋岭大队!”

   罗英有点儿吃惊,说:“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去宋岭大队?”

   那人笑了,说:“做饭的时候,我就想起你就是罗军长的女儿,那年你指挥我家上大梁的事,我至今还记忆犹新。”

   罗英笑了,说:“你认得我,那位姑娘你就认不得了吧!”

   那人说:“虽然没见过面,但是我知道她的名字!”

   罗英说:“你居然知道她的名字,这简直不可思议!她叫什么?你说!”

   “她叫扎西拉姆,听说她的名字是菩萨的意思 。”

   罗英惊诧莫名,张开的嘴巴,半天也合不拢。

   我忍不住笑了,我怎么也想不到在这大山深处,居然还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罗英说:“你怎么能认识这位姑娘呢?这真是件奇怪的事情。”

   那人说:“不瞒你说,这位藏族姑娘的相片,我在任芊芊相框里面见过,扎西拉姆回家的故事,在咱们村子里传得无人不知。有时候妇女们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讲述。我把菩萨见了!我真有眼福啊!”

   我的脸羞得像红日,我忽然想起了任芊芊说的话:“你讲给我,我把它讲给更多的人。” 事小情重,他真是个有心人啊!我后来在宋岭村调查,人们把我的故事复述成许多不同的版本。

   那人说:“我兄弟不在家,你们怎么找到他家里来啦?”

   我说:“他回凤凰县了,难道还不回家吗?”

   那人断然地摇着头,说:“武斗以前,他都不敢在凤凰县待了,现在武斗哩,他越发不敢回来了!”

   我说:“形势需要,他得回来!”

   那人说:“形势我就不懂了!不过,他要回到武斗队,那我就寻他背枪杆子去。我叫姜银娃,吃了饭,我带路,保证把你们送到他家里去。至于他在不在家,那我就不敢保证了!”

   罗英说:“你不看洋芋了?”

   姜银娃说:“看不看洋芋是小事!我不护送你们的话,我兄弟会骂我的!”

   罗英说:“我们接受你的好意。”

   姜银娃说:“你们找我兄弟哩,我不带路谁带路?前面有多少三岔路口,又没有人可以打听,走,咱们边走边说。唉,我到现在还说哩,不管咋说,任芊芊说县委是黑线,你说他胡说哩,总是朝他的话来了。他总说他没有说,我说你害怕啥哩?县委书记都承认你说得对着哩。”

   有人带路,我也不着急了,看见那人是个话匣子,我说:“你说吧,我们也喜欢听你讲故事,你把故事讲完了,咱们再上路吧!”

   下面,就是姜银娃讲的故事。

   我其实不爱说话,我是在大山里呆得时间长了,一个人憋闷得慌!多少天没说话了,见到你们就有说不完的话。山里人没见过世面,不知道这场运动是弄啥哩?要说宋岭的文革,是从宋飞点燃党支部书记窑背上的麦秸垛开始的。支书把他抓住,问他:“你为什么点我的麦秸垛哩?”

   宋飞说:“我不是点你的麦秸垛,我是点燃文革的烈火哩!”

   尽管人们仍然不明白文革是弄啥哩,但是宋飞的创举,却被效仿。点燃麦秸垛的事,颇发不断!到了晚上,大火熊熊,浓烟滚滚。

   后来,有人说文革就不是那种弄法,但到底咋个弄法,谁也说不清楚。说起来也有些奇怪,那天,宋飞弄了一只老鹰,到凤凰县城去了。

   正值火辣辣的夏天,他戴着黄棉帽,上身穿着黄棉袄,下身穿着短裤衩儿,赤着腿和脚。敞胸露怀。他提着老鹰,举着语录本,一边走,一边呼口号。那时候,人们对示威游行,早已司空见惯了。但是一个人游行,却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看热闹的人不少!人们对疯疯癫癫的宋飞乐开了怀,笑弯了腰。

   在县城,有人要测验宋飞是不是疯子,说:“你叫个啥?”

   他说:“我叫我!”

   “你是谁的儿子?”

   “我是我大和我妈的儿子!”

   “你大叫啥?”

   “我大叫我大!”

   “你妈叫啥?”

   “我妈叫我妈!”

   “你家里还有谁呢?”

   “还有媳妇和妹妹!”

   “你媳妇叫啥?”

   “我媳妇叫我媳妇!”

   “你妹妹叫啥?”

   “我妹妹叫我妹妹!”

   有天晚上,我和任芊芊唠嗑,忽然看见宋飞慌张得气都喘不过来,好像一只兔子遇到了猎犬的追捕。进了藏书窑,没有找凳子坐,却钻到桌子底下去了,像狗一样喘着气,我和任芊芊格外诧异,崖背忽然传来愤怒的咆哮声:“宋疯子在你家里吗?你半天云里装口袋。你跟我装什么疯呢?把我堆在崖畔上的包谷秆,全推下院子去了。”

   疯子也有不疯的时候。躲在桌子底下的宋飞赶紧小声地说:“快回我干爸的话,就说我没有来!”说他疯了,但是这时候他并不糊涂。把曹福兴哄走后,宋飞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说他把他干大崖畔上的一堆苞谷秸秆,推下院子去了。宋飞是曹福兴的干儿子,干儿子害怕干大,除了刚才闯的祸,还有源远流长的历史渊源。干儿那年去省城读书,见过大世面,放假荣归故里,想显山露水。看见干大在荞麦地里干活,假装不认识干大,撇着洋腔说:“老头,老头,这是什么东西呀?”干大没有作声,宋飞赞叹道:“红花绿叶真好看!就是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曹福兴这个倔老头子,气得差点晕过去了,他怒斥道:“山西骡子学驴叫唤呢!”宋飞看见曹福兴举起的扁担,列出教训人的姿势,急忙说:“干爹,我知道这是荞麦!我和干大开玩笑哩,你别生气!”

   宋飞的病,多亏了任芊芊;他的命,多亏了我。我俩初中毕业以后,他去省城读书,我回乡支援农业,被人称为回乡知青。小时候,我俩都喜欢到河里玩耍。凤凰河离村二三里路,由于这一地段地势比较平坦,河面非常宽阔,河水到了这里,流速缓慢了,不涨水的时候,人们踩着洌石,一跳一蹦,就过去了。但是一旦涨水,过河比登天还难。记得六七岁的时候,我和宋飞在水里游着,忽然不见他了,我心里想咋没见这怂哩,返回去半会才抓着腿,我把他从水里提出来,人没气了。情急之下,我在他涨起的肚子上,踩了一脚,肚子里的水,从嘴里喷出来了,宋飞这才出气了,把人没吓死。后来,他见了我总要说:“那一年差点把我淹死了。”

   童年的淘气和经历,我一点儿也忘不了。记得小时候,我净爱弄些离奇古怪的事情。我家门前树上有个乌鸦窝,有一天,我上树干了件“狸猫换太子”的坏事,我把乌鸦孵化的乌鸦蛋,偷换成鸡蛋。我计算着小鸡出壳的时间,二十一天小鸡出壳了,乌鸦妈妈虽然为离弦走板儿的雏鸟感到奇怪,但是母爱的天性,却使乌鸦妈妈义不容辞地化身为雏鸡的母亲,细心而温柔地喂养着。有一天,我乘着乌鸦妈妈外出捉虫子的机会,上树把出窝的鸡娃捉下来。我沾沾自喜,给任芊芊夸耀我的收获,任芊芊说:“你让乌鸦妈妈‘鸡孵鸭子——白忙活。’它会怎样地恨死你呢!你咋净弄这些吹不响的事情呢?因为自然界发生过鸟儿把蛋下到别的鸟窝、让其代孵幼鸟的事件,才有了‘鸠占鹊巢’的成语。战国时期发生了黑鸡下了个白鸡蛋的怪事,近代也有人在麻雀窝里发现了一只老鹰的雏鸟。哪怕雌鸟发觉孵化出来的不是亲鸟,它也不会弃窝的。只要观察一下公鸡和母鸡,带着一群雏鸡吃食,公鸡只顾自己贪吃,而母鸡总是把盆里的食物,用嘴啄出来让雏鸡吃。在滴水成冰的寒冬,生产仔兔的母兔,要撕尽自己身上的毛,为仔兔造窝取暖;只要你提一提哺乳时期的母兔,那轻飘飘的体重绝对会让你感悟到母爱的伟大。”

   我小时候可淘气得很呐,直到结婚以后,还弄出了一桩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我妈是河南人,性格强势,婆媳不和睦,媳妇又不争气,前后生了三个女娃,我妈越发见不得媳妇,总是寻是生非。我妈说在衣柜里,媳妇不应该把她的衣服放在我的衣服上面。说这样一来,媳妇就把我压住了。我媳妇对我妈的话很不服气。可是,我说谁呢?有几天,我把自己藏在院子里一口干枯的窖里。后来,我饿得背不住了,就弄出响声来。因为寻不见我,一家人心急火燎,发现我在窖里,都劝我快上来。我说:“我不上来!你们成天吵得天翻地覆,不可开交。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让谁,我就是上来了,也活不下去!”我妈说:“娃呀!只要你上来,妈就再也不说你媳妇了。”

   任芊芊也到凤凰河里洗澡。但是,他是“旱鸭子”,一旦河里涨水,他就不敢下去了。他对凤凰河是有感情的,他在作文中写道:“我喜欢凤凰河的一年四季:春天两岸怒放的桃花,夏天汹涌的洪流,秋天河滩草丛里飞溅的蚂蚱,冬天冰天雪地里的空旷。”在一篇文章里,任芊芊还专门写到了我:“给生产队食堂砍树枝的时候,姜银娃爬树比猴子还快活。转瞬间,他就爬上了一棵望天高的秋树。他做事粗中有细,他用绳子捆住了自己的腰,把绳子一头拴在树枝上,自己为自己做了个保险,以防万一。随着他在树上的移动,树枝上的绳子,拴了解,解了拴。在树上,他的身体随时变化着,时而变成了大字,时而又变成了勺字,我在树下站着,他在树上变幻莫测的身体造型,看得我惊心动魄,眼花缭乱。没有他,这个世界真的少了点什么。”

   有一天,我心急如火地跑到耕读小学,把正在讲课的任芊芊叫了出来。他说:“他又犯病了吗?”“你咋知道来?”“我看你拿着他的画!”任芊芊回到教室,把语文课改成了自习,就和我朝着宋飞的家里跑去了。宋飞这次疯病犯了,命令父亲、母亲、妹妹和妻子统统跪在地下,谁求情也不行。一家人的膝盖,都要跪断了。任芊芊去了,他依然戴着黄棉帽,上身穿着黄棉袄,下身穿着裤衩儿,赤着腿和脚。

   任芊芊说:“你为什么要家人下跪呢?”

   “他们不听话!”

   “怎么个不听话呢?”

   “我叫他们到县城游行去,他们不去,说县城太远。我说:“那就到村子游行去,村子不远,出门就到了。”可是他们也不去,还说我是疯子,说我叫他们游行,纯粹就是丢他们的人哩!我说:“如今的人,谁不是疯子?疯子也要造反哩!疯子也要革命哩!”

   后来,任芊芊叫他解除罚令,他说:“先叫女人走,女人是阴性。”

   他发话了,他的母亲、妹妹和妻子才起身离开。后来,宋飞疯病犯了,那家人就立刻跑到学校找任芊芊,任芊芊的话宋疯子听呢。方圆的人们给我们村子起了个‘故事村’的外号,我讲的故事有点多,但是谁叫我是‘故事村’的人呢?以后见了面,我还会给你们讲故事听。

   后来,任芊芊每天清晨陪他到田野里散步,再后来,宋飞的疯病,就痊愈了。

   我站在青苍高峻的摩天岭上,俯首远望广袤无垠的关中平原,在熔金般的夕阳照射下,那星罗棋布莽莽苍苍的村镇,直通到天地接壤的地方,而摩天岭北面挂在陡壁上的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虽然让人心惊肉跳,但有向导,又是下坡路,几个钟头就到了。

   任芊芊住在西城壕,一排坐北朝南的窑洞,南面城墙根底,有几间废弃的厦子房,西临桃树坡沟畔。

   家里突然来了两位美如天仙的少女,也不知道儿子选的哪一位?哪一位是小姐?哪一位是丫头?任芊芊的父母暗暗地在心里挑来选去。这真是‘花里挑花,挑得眼花。’挑来挑去,踌躇不决。他们杀鸡宰鸭,盛情款待。他们让我们住在后院任芊芊的窑里。

   第二天,罗英回家抱来一只大黄猫,说:“我去外婆家的时候,总是把大黄猫寄养在白自孝家里,我把它接过来玩耍几天。”

   任芊芊的书窑,和灶窑相邻。离地面一尺多高,有一个胳膊粗的洞,穿墙而过。伯父说:“这个洞是把灶洞引到这边炕洞里来的,那边做饭,这边炕就热了,后来,生产队把那边的锅台打了,把这边的火炕也拆了。这个墙洞也就没有用了。”

   大黄猫对这个墙洞,颇感兴趣。它一会儿爬在书窑的墙洞,向洞东看看;一会儿又爬在灶窑的墙洞,向洞西瞧瞧。 想不到这个墙洞为大黄猫的故事,埋下了伏笔。

   任芊芊的农家小院,分为前院和后院。一个窑洞,是连接前后院子的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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