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农历八月初十，距离中秋节还有不到五天的时间，但全永安人民的心情却和外面的天气一样愁云笼罩阴雨连绵。
滂沱的大雨已经下了将近一周有余，眼看即将到玉米丰收的时节，这下可愁坏辛苦了大半年的粮农们。
与次同时云府内也是一片哀伤气氛，所有下人们都知道自家老爷因为担心老管家的病情，最近心情不好，一个个噤若寒蝉，连走路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
“滚，都滚，你们都是庸医，自己没本事，还说什么任谁来也束手无策……”突然之间一声充满暴躁的怒吼响彻整个后院，很快一大夫打扮的男子便狼狈离开。
这一幕恰巧被凌天、刘家宝等人看到，都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劝阻。
从两年前李述突然病重，这已经不知道是他们从周围几个县里请回又被撵走了第多少位医生了！
开始的时候尽管来人皆有面容严峻，但多少还有所出手，就是最近一个月以内凡事再来的医生，只要一看到李述的症状，俱是摇头叹息，那意思不言而喻——没有多少日子了，以至于今天的这种情况频频发生。
身为云凡最亲近之人，他们自然能够明白李述对于他整个人生的重要性，也能够体会到云凡的无助与痛苦，可除了不断打听寻找有名的医生之外，他们能做的也只是相互陪伴与默默祈祷。
“爹…祖爷爷醒了…”正在这时一声稚嫩的少年声音从云凡背后传来，让他下意识的连忙收起脸上的狰狞，看似无意的快速擦掉眼角的泪痕，强忍着露出微笑转过身去。
来人大约十五六岁，眉清目秀，小小年纪却无形中透露出一股稳重之风，如果仔细望去甚至能从对方的一举一动中找出云凡过往的许多相似之处，正是云凡的长子云世宏。
“爹…”
“好了世宏爹没事，我们快进去吧！”看到对方还想再说什么云凡抢先开口，同时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直接迈步走了进去。
一进入到里屋便闻到一股浓重的中药味道，而越往床边去还掺杂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骚味，而林婉清和已经嫁给凌天的翠竹，正在床边小心给苏醒过来的李述喂服药羹。
这位曾经在所有人口中声名赫赫的印染大师，已然没有了往昔的精神头，双眼凹陷，颧骨突出，浑身上下瘦得跟皮包骨一样，再也加上他那本就缺失的左胳膊和脸上的恐怖伤痕，任谁看了都不尽生出一种英雄迟暮的悲伤感。
“云凡哥哥…”听到脚步声林婉清与翠竹率先扭过头来，再发现是云凡后，几经张嘴却都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显然也听到他先前的怒吼声。
“少…少爷…”好不容易才颤颤巍巍抬起右手的李述差点把药碗碰翻，慌的云凡连忙来到对方身边握住他的手。
“李爷爷小凡在这里，小凡在这里……”
“少爷…不…不要再找人了，我知道自己的身体快…快不行了…这两天我经常梦到老爷在眼前向我招手，他一定是等我等的着急了……”因为上下颌无法完全张开，李述就这样躺在云凡的怀中语言不清的断断续续说道。
“不，不会的李爷爷…小凡一定不会放弃的，你放心吧我已经让邱大哥帮忙去找伍医生了，当初我快死了，他都能把我救回来，你一定也没事的，你要是感觉累的话就好好睡一觉了，等睡醒了起来一切就都没事的……”
一听到对方说到这里，云凡的眼角的眼泪就怎么也控制不住的涌了出来，一旁的林婉清与翠竹也都不忍心继续看下去互相抱在了一起，泪水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少爷…其实我一直没告诉过你，05年的时候我就应该死了，那时我的家乡遭遇十年难遇的大灾荒，老百姓们种粮不仅颗粒无收，还要遭受当官的剥削，几乎已经到了生食人肉骨的地步。”
“我跟随迁徙的脚步逃到了永安，不知什么时候就晕倒在了街道边，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躺在一张床上，面前正有一个男人满脸焦急的望着我，那人就是老爷。”
“在毫不相识的情况下，老爷不仅为我请了医生，还给我换了新衣服，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是我这辈子吃的最幸福一顿饭，我足足吃了十个馒头……老爷还在一旁微笑着说——慢点吃慢点吃，不要着急，都是你的！当时我就在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老爷的恩情！”
“后面在听我讲了我的经历之后，老爷更是将我留在身边当做亲人看待，从那以后我就一直跟随老爷直到少爷您的出生，我知道我又多了一个责任，一定要好好服侍少爷长大，谁知道云府却突然惨遭横祸。”
“当被十三他们救下来后，我真的好想不顾一切的就去找那群贼人报仇，就算死了也可以下去陪老爷，可一想到少爷还流落在外生死未卜我就……嗯哼嗯哼……”
李述整个人好似回光返照了一般，连苍白的面容都多了些许红润，嘴里一直念念叨叨的在说个不停，然而还不等云凡回过神来，就那么一瞬间突然又剧烈咳嗽了起来。
“好了好了，李爷爷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我求求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亲眼目睹这一幕，云凡哪还能不知道老人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可心底里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他也不愿放弃，只能不停的哀求着。
“不…不要哭少爷，你忘了嘛…真正的男子汉流血不流泪…我李述这一辈子值了，是老爷在天保佑，终于又让我见到了少爷你，还…还看到你和清儿小姐结婚，更是有了宏儿…我…我…”
当说到这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李述的呼吸突然间变得急促了起来，好像有人使劲掐住了他的脖子让他喘不过气来，云凡见状一边连忙地替他舒缓胸口，一边头也不回的朝到外面大声的吼道：“医生，快叫医生来…”
“李爷爷…”
“祖爷爷…”
而一旁不知何时跟进来，双手紧握在一起的林婉清与云世宏也连忙上前不停地呼喊着对方。
“医生来了，医生来了…”很快一直守候在外面的凌天与刘家堡等人全部都涌了进来，以及终于赶回来的雷岩、邱春义和伍医生。
“伍医生我求求你一定要救救李爷爷，一定要救救李爷爷…”
一眼看到人群中身穿白医工作服的对方，云凡立马就像看到了救星再也控制不住的情绪崩溃大喊道。
“云掌柜你先让开，老邱、雷兄弟你们帮我把老人平躺放在床上，然后把上衣扣解开…”刚踏进屋门的伍医生看到情况紧急也顾不上客气，一边吩咐邱春义、雷岩协助帮忙，一边从随身的医药箱里取出工具展开急救。
时间就在所有人的焦急等待中一分一秒的过去，可对方的脸色不仅没有放松反而越来越严峻，直到十多分钟后，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缓缓的转过身来，面带哀色的宣布道：“对不起云掌柜……”
“不…不会的不会的，李爷爷你睁开眼看看小凡啊，我还有好多好多话要和你说呢？我不许你睡着，不许你睡着……”
尽管雷岩等人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但真听到对方的话后，一个个还是都忍不住的低下了头去，云凡更是第一时间直接冲到老人身边，不停的晃着对方的胳膊，祈求他可以醒过来。
“李爷爷…”
“祖爷爷…”一时间整个云府上空都回荡着哭声。
不久后永安县内的老百姓们都知道这位前工会的唯一高级技师，同时亦是云凡一生最重要的领路人——李述逝去的消息，许多受过对方或者云锦坊恩惠的人纷纷赶来吊唁。
…………
1965年农历八月十二日早晨，接连下了足足快十天的大雨，终于迎来了短暂的停歇，同时今天也是林庆文、雷岩等人商量之后决定李述出殡的日子。
至于云凡在当日一度因为悲伤过度昏迷之后，就把自己锁在屋里不吃不喝谁也不见到，到今天已经快两天的时间了，如果不是偶尔还能听见他自言自语的声音，雷岩等人都已经强闯进去了。
“云凡哥哥我是清儿啊，你开下门好不好？”
“爹爹你不要曦儿和娘亲了嘛？”
“继续这么下去他的身体也会受不了的，再说了今天这么大的事情还需要他出面主持，要不雷岩兄弟我们还是干脆破门进去吧！”
再次看到林婉清带着二女儿云曦吃了闭门羹之后，这两天一直在帮忙招呼来人的林庆文，再也忍不住了对一旁的雷岩说道。
“啊啊…啊啊…”正在这时一声略带嗓哑的比划声从身后传来，两人立刻扭过头去就看到了身穿孝服的哑十三在凌天的陪同下从李述的灵堂内出来。
说来对方也可怜，这两年因为李述的病情云凡一直在照顾，所以云锦坊的大部分生意都是对方和凌天等人在帮忙打理，前两天因为一桩外地里的重要订单，对方一路负责跟随去交货，谁知刚走到地方却听闻李述逝世的消息，发疯似的便赶了回来。
“十三哥…”
“十三叔叔…”
看到对方径直来到门前，林婉清与云曦也都小声的见过，这几年来共同生活，他们并没有因为对方生理上的缺陷特别看待，彼此也都像家人一般。
“啊啊…啊啊…”在向她们面无表情的点头示意之后，对方突然疯狂地大叫起来，并使劲地拍着门板。
“十三他…”林庆文刚准备抬脚上前就被雷严阻止道，示意他继续看下去。
“砰砰…砰砰砰…”屋内不知何时滚到地上的云凡，正蜷缩在墙角双手抱着腿，把脑袋紧紧的埋在胸口之中，神情恍惚已经许久没动弹过一下，突然这一声声重音如惊雷直击心灵深处，让他空洞的双眼中慢慢的重新凝聚出了一丝焦距。
“这声音是十三哥…”僵硬的抬起头来，云凡的思绪终于慢慢回到现实中来，几经努力艰难地扶着墙角站了起来，一瘸一拐的走向门口。
在外面众人的屏息以待中，沉重的的房门终于“吱”的一声被打开，还不等林婉清与云曦欣喜的扑向云凡，突然一声响亮的巴掌声再次毫无预料地响起。
而动手之人赫然是向来与人最和善的哑十三，不仅如此一巴掌之后，对方更是一拳重重的将云凡打倒在地！
“啊…”
“不许你打我爹爹…”
云曦可不管以前这位十三叔叔对自己多么好，看到对方竟然对自己的爹爹动手，毫无犹豫地就冲上前去将对方使劲推开，挡在他们两人之间。
而距离最近的林婉清也连忙上前扶起云凡，一边戒备的望着他，一边疼惜的小心触摸到云凡脸上的鲜红手印。
“你们闹够了没有？”眼看局势不受控制，林庆文终于忍不住上前怒吼出声。
“啊啊…啊啊…”面对众人护住的云凡，哑十三再次张牙舞爪的大叫出声，林庆文他们虽也曾生活在一起，但如果说除了李述之外，现在最懂对方的意思应该就只有云凡他自己。
“不错我就是个胆小鬼，我是不敢再见他，我害怕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可以倚靠，我……”听懂了哑十三话的云凡，出来后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开口。
“啊啊…啊啊…”得到了云凡回应的哑十三依然不依不饶道，这是一段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懂的交流。
“不是的云凡哥哥，虽然李爷爷走了，但是你还有清儿、还有宏儿和曦儿，还有雷岩大哥大哥、小天我们所有人…”
听到这里的林婉清突然紧紧的抱住云凡，希望用两人间身体的恒温让他感受到温暖，用实际行动来证明大家一直并且永远都在。
“我…清儿…雷岩大哥…” 直到这一刻云凡的视线中才倒映出眼前所有人。
“爹爹…”小丫头也极为聪慧的适时扑进他的怀里。
“好了清儿你带小凡进去收拾一下吃点东西，我们一起去送他老人家最后一程！”看到事件终于平息，林庆文与雷严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皆都暗自松了一口气，才选择离开。
“啊啊…啊啊…”
“不…不会的十三哥，是我错了，是我忘记了李爷爷的教导，这一拳你应该打…”听到对方再次开口，云凡连忙摆手道。
随后在林婉清的帮忙收拾下，消失了两天之久云凡再次出现众人的视线之中。
…………………
上午十时零九分，哀乐奏响，云凡和无数的永安人民一路相送这位可敬可叹的老人到城外西南方向云家墓地。
“亲人最后致礼，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在主事人的唱道下，云凡的目光紧紧盯着墓棺被泥土一寸寸埋住，直到什么再也看不见。
至于后面的悼词什么的他一点也没有听进去，甚至送行的人一个个最终都离开时，云凡依然是愣愣的站在那里一步也没有移动。
“爹…”
“我没事，宏儿我们一起去跟你祖爷爷烧点纸吧！”就在身旁的云世宏满脸担心忍不住开口时，他才突然间好似大梦初醒过来。
“李爷爷您一路走好，小凡一定会常带宏儿和曦儿一起来看你的……对了李爷爷你说等您见到我爹的时候，他会不会骂过啊？过去了这么多年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一遇到什么不敢接受的事情就喜欢躲在屋子里……”
不过接下来你们放心吧，我会继承起你们的遗愿，将云锦坊好好发扬光大，无论未来遇到什么样的困难，我都不会放弃的，因为你们一定会在天上保佑我的！”
在黄纸燃烧的火光映照下，云凡的目光从一旁云辙墓碑辗转到眼前的李述墓碑，他在心中暗暗地下了一个决定，他要重回商场，将云锦坊的这块招牌重新的挂起来，不仅要让更多的人看到，也要让在天上的他们看到。
……………
“邱大哥…”
在云凡他们最后回到云府时，大多数的客人都已经离开，只有邱春义等和他关系亲密之人还一直在等着。
“云掌柜人死不能复生，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啊！”看到面无神色的云凡，对方第一时间站起来安慰道。
“多谢邱大哥的关心，这次麻烦你和伍医生了，小天我要你准备的东西呢？”
“邱厂长，伍医生…”一听到云凡的话，身旁的凌天仿佛早准备似的立刻从怀中掏出了两个鼓鼓的信封恭敬递上。
“云掌柜你这是…”即便没有打开，邱春义也大致猜到了里面放的是什么东西，表情立马转变就连语气中都罕见的多了一抹生气。
“邱大哥我们之间的情义是情义，但不能让伍医生白跑了一趟，这就算作路费，而且我也知道厂里的状况正是缺钱的时候，你的那一份就当是我对大家的一点心意了。”
“奥对了邱大哥，你还记得吗上次我和你说到过的有关上海立丰染织厂的事情嘛？这两天我准备带着凌天和宏儿他们去一趟，一方面可以学习一下人家的先进经验，另一方面也尝试着看看可不可以为我们永安拉到投资？”为了怕对方拒绝，云凡趁机转移到话题。
“那…好吧，今天这笔钱就算我借你的，等厂里的生意周转过来了我再还你。关于这个立丰染织厂的事情，后面我也曾打听过，就生产规模和装备技术来说在全国都算数一数二的龙头企业了，但就怕人家不肯轻易见我们，更不要说互相交流学习了！”
这话邱春义倒没有说假，在最近一年多的时候，许多原来的手工业合作社都在纷纷转型，因此没有一个中间人引荐，他们恐怕还真的不好见到对方。
“你放心吧邱大哥，这事我已经提前打听好了，高辑光大哥最近正在上海附近工作，我和宏儿可以先去拜访一下他，然后再尝试着如何寻求见面！”
接下来再次一番详细的洽谈之下，邱春义才领着众人离去，而云凡也和林婉清商量着最近搭乘火车去上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