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投编制网罗的文科女硕士
千真2025-01-07 16:4310,664

2022年,四川省发布通知启动高考综合改革,2025年高考实行“3+1+2”模式,不再分文理科。这项举措早前已在其他许多省份实施,相信随着改革的大步推进,“文科生”这一说法将逐步退出历史舞台。

我是2015年在四川参加高考的文科生,高考时以超一本线50分的成绩被一所“211”高校的文学类专业录取。等到我硕士毕业,即成了当下就业市场最不屑的文科生,准确点说,是“烂大街”的文科女硕士。工作的3年间,我遇到了许多同类,我们虽然年龄、长相、家庭、成长经历各不相同,但都背负着父母对女儿工作稳定的期许,也为了避免“35岁职场危机”,而被困在编制的围城中。

1

2021年6月,我即将硕士毕业,尽管读书期间成绩优异,每年都拿奖学金,学历也是“211”本硕,可我的求职之路并不顺利。之前毕业季的秋招和春招都是疫情最厉害的时候,来校招人的单位不多,出校面试则需要多次核酸层层审批。百般折腾下,我考公考编都败北,直到5月份才成功面上一家效益不错的三甲医院编外行政。就这个岗位,我还是试岗一周、PK掉3个同专业同学获得的。

面试时,对方对我的简历十分满意,我也提了一些自己关心的问题。

“非编待遇如何呢?”

“和在编同工同酬。”

“后面有机会进编吗?”

“两年后根据表现优先安排进编。”

现在想想,这些回答都是模棱两可,到最后都能以“解释权归主办方”搪塞。可是,那时已经没有时间容许我思考更多,我急需一份稳定的工作养活自己——虽然从大二开始,我就自食其力了,学费由助学贷款覆盖,生活费则靠奖学金以及各种兼职赚取。到了研究生阶段,靠着给导师当“秘书”,我甚至有了存款。但手中无钱心慌慌,我迫切地想要稳定下来。

毕业前,我几乎没有想过要从事什么职业,只知道参考学长学姐们的就职方向,大概率是去企事业单位坐办公室。但疫情笼罩下,大企业缩招得明显,小企业的稳定性又需要打一个问号,体制内便成了我的最优选项。如果编内暂时无望,那先干着编外也不错。

于是,我开心地接下这个offer,并按单位要求,在拿到毕业证前先去打了1个月“黑工”——没有签合同,没有明确的工资,只有每天35元的餐补。

我入职的科室是医院的党政办,主要工作是“办文办会”,为领导撰写各种材料。这些年随着上级对党政工作要求的不断提高,办公室的任务也逐渐加重,原先的人手难以支撑,连续几年都在招人。

办公室里加上我一共有4人——1个主任,3个干事,都是文科女硕士。主任程姐比我们大一轮多,13年前本科入职医院,后又读了在职硕士,刚被提拔不久,做事风风火火,独挑科室大梁,办公室加班第一人;晗姐2019年硕士毕业,入职已3年,材料撰写主力,工作能力极为突出,深受领导们的信赖,是主任程姐的心腹;谭姐2020年硕士毕业,入职比我早1年,主要负责文件整理、发布通知等一些不那么重要的杂事;我作为新人,也只是给她们打打下手,做点跑腿、复印什么的活儿。

除了主任,我们剩下3人都是非编。

入职不久后,我得知晗姐即将进编。6月,她的公招笔试成绩出了,笔试第二,考的正是本院对口岗位。彼时,编制招聘还没有十分规范,用人单位的领导可以直接参加面试。2年前,隔壁办公室有一个工作10年的非编姐姐成功入编,于是晗姐考前经常去她那里取经——听到此处,我心想,晗姐入编,那岂不是“稳稳的幸福”。

刚刚上班,我还有诸多的不适应,无暇顾及别人的事业进展。7月晗姐面试,也无人向我八卦面试结果。只记得面试那一天,我看到晗姐哭着进了主任室。等我这个办公室新人确认晗姐落选、他人即将入场时,已经是9月了。

入职3个月,我始终融不进办公室的圈子,我的性格有些内向,和她们也实在难有共同语言。我老家在四川农村,中学以前一直跟着打工的父母在广州的农民工子弟学校上学,到六年级时不得不返回家乡,后考上县里的重点中学,是正宗的“小镇做题家”。高考后,我离开小县城来到大城市,才初踏入广阔光鲜的新世界,而这光景,别人已经看了20余年了。

办公室的3个姐姐都是本地土著,家里房车皆全,吃穿不愁,平时聊天内容多是几千的香水和包包。对此,我并没有多少嫉妒,毕竟起点不一样。午休时,我会识趣地坐在一边玩自己的手机,把她们的聊天当背景音,不插一言。她们仨还一起在医院附近的瑜伽馆办了卡,不忙的时候约着去运动——这我就有些不能理解了,下班后我多一秒都不想看见同事!

此外,我也不懂办公室的工作安排:主任和晗姐总是很忙,要写的材料很多,尤其那会正遇上上级专项督查,她俩几乎天天加班。我也想过主动帮忙,却无人告知我能做啥。别人都在忙,我又不能坐在那玩手机,只能每天对着电脑的网页点来点去,反复看几个已经烂熟于心的文档。到了下班的点更是煎熬,我每次都要绞尽脑汁地思考“如何在同事都在加班的时候自然地下班”。

果然,没过多久,我就因为经常按时下班被主任程姐谈话了:“因为你才来,很多工作你还做不了,就没有安排你,但是其他人加班的时候,你可以陪着呀,要不然,你让其他加班的人怎么想?你还是要合群才行。”

我明白主任的意思,但内心却依旧抵触这种表演式加班。加上正巧当时换了一个新的合租室友,作息不合,休息不好,各种压力之下,我连续失眠两周,去医院被诊断为轻度焦虑。

医生给我开了一盒佐匹克隆,嘱咐我:“先半片半片地吃,不行再加大药量。”

后来回想,在我焦虑的那段时间,晗姐的心情又如何呢?

2

11月,办公室格局发生大变化,夏天公招进来的莎莎终于走完所有流程来报到了。她的到来,直接让办公室变成了修罗场,打破了大家默契不言说的平静。

莎莎和我一样都是21年毕业的应届硕士,她说话声音洪亮,言谈大方,让人颇有好感。吃午饭时,我带着她先去刷卡打好饭找位置,主任跟着坐下,随后晗姐和谭姐过来了。4个人,食堂的四人桌坐不下,晗姐见状,直接转身去了其它桌子,谭姐跟着过去了,主任倒是在我们那张桌子上坐着没动。那顿饭,吃得十分尴尬,我们跟主任先吃完离开,经过晗姐身边时,我清晰地看见她脸上的泪痕。

只能坐4个人的办公室也没有莎莎的位置,她被安排到其它办公室的空位办公。面对主任的安排,莎莎笑着应下。此后的日子里,因不在一个办公室,主任派活的时候经常想不起莎莎,莎莎也因为没领导天天盯着,在其它办公室里混得如鱼得水,反倒与我们几个的交集不多。

就在莎莎报道不过一周后,谭姐要离职的消息就传了出来。两者时间如此相近,不得不让人思考里面是否有些因果关系。和往常一样,我又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但这次不算太晚,因为她要跟我交接工作。

时值年终,正是办公室最忙的时候,谭姐的离职让我手忙脚乱,几周苦熬加班,总算是把工作敷了过去。

后来主任找我谈心时,我问谭姐为什么会离职。主任说:“她是独生女,家里条件好,父母只希望她有个稳定的工作,不指望她挣多少。应该是我们这太忙了,她想换一个轻松点的。”

然而,这不过是官方说法——谭姐离职,大概率是因为晗姐的前车之鉴,她知道入编无望,要及时止损。她也确实没有家庭压力,离职后并没有找新工作,而是寻了个自习室考编。

再听到谭姐的消息,是一年多以后。“她考上了辅导员,还是我们母校的辅导员,虽然听她说工资也不高,但现在她有寒暑假了呀!好羡慕哦。”晗姐跟我们感慨。

这话又让我陷入了回忆——我毕业那年也考过母校的辅导员,笔试第二名,面试未能逆袭。唯一一次唾手可得的“上岸”机会来自于家乡的“人才引进”,我差点就签了协议,但最后时刻选择了放弃——我,不想回家。

我不愿回家,即使家离得并不远。确定在这个三甲上班后,我花600块每月与人合租了附近一间两室一厅的老房子,房龄比我的年龄还大,步梯8楼,老鼠经常造访我们的厨房,把我和室友吓得哇哇大叫。

但我却依旧很开心,因为这是独属于我的房间。我在13岁时才拥有自己的房间,6年后,又失去了。2015年我考上大学离家,哥哥的2个女儿先后出生长大,再回去我已经无法独处一室了:大三那年我回去,发现床不是自己的了;读研后回去,书架上曾经收藏的漫画书被收起来了,换成了小孩的读物;工作1年后回去,柜子里自己那些零零碎碎不知道被收到哪个箱子,塞进哪个角落了。

我需要一份稳定的工作,需要一个编制,让我可以在这个城市里立足,让我有底气不必回家,不必回到那个过于热闹的家。

=====

谭姐走后,我坐到了她的位置,我的位置就空出来了,但主任并没让莎莎坐回来。接手谭姐的工作后,我终于知晓了办公室里的运行逻辑:原来除了做好常规工作,还有许多节点性的工作要完成——12月要提前准备领导的述职报告,1月筹备全院的年终考核,2月初要上报一年的工作计划,6月、7月不忙的时候要把培训工作做了……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知道要做什么后,我反倒没有那么焦虑,药也跟着停了。

晗姐与谭姐一样都是独生女,她父母是老师,家境虽比不上谭姐,但也不差,本地有几套房。父母对她的期许也是“工作稳定,有个编制就行”。我也渐渐知道晗姐当时面试的一些小细节——那场面试7个评委中3个是我们医院自己的领导,对晗姐都很熟悉,其中直管领导给晗姐打了最高分,但这个最高分被去掉了,又说另一个领导和我们直管领导不对付,故意给晗姐打了低分。这些说法有几分真,我这个小透明也无从得知。只是真要分析起来,晗姐本身就是笔试第二,和第一名有分差,这次考试本来就没有100%的把握。

不管怎么说,晗姐的工作能力还是得到医院上下的一致认可,直管领导对她也非常重视,这次入编折戟半年后,2022年春天,便又同意放出岗位给她考。只是万事万物因果相交。新一年事业单位编制招聘口子收紧,这次医院交上去的“定制岗位”没有获批。同时面试制度改革,用人单位人员不能参与面试。最措手不及的是,赏识晗姐的直管领导在年末突然被调走,新调入的领导直接表示自己刚上任,对单位人员不熟悉,近一两年暂停对本院行政人员编制招聘。

多变的2022年,也是疫情最为反复的一年,时不时就传出谁谁的小区被封控。为此,主任专门给我们每个人采购了1个2T的硬盘,把电脑里的资料全拷贝进去,每天背着硬盘上下班,就算被封在家里也不耽误干事。

不得不说,主任这招颇有先见之明。临近解封前的11月,医院内部出现感染,全院封控不得进出,晗姐正好前一天被封在家里躲过了这一波,我和主任则被封在医院整整1个月,吃住睡都在办公室里。晗姐虽没被封,但硬盘在手,每天居家熬夜写着年终大报告,不得空闲。

疫情影响周围的各行各业,失业、裁员的声音一直萦绕耳边,更让我和晗姐确定——一定要考上编制,既然本院无望,那就找外部的机会。

3

2023年是我工作以来最得心应手的一年,工作流程轻车熟路,人际关系豁然开朗。晗姐面对莎莎,过了初见的尴尬后,就变得心平气和起来,教业务倒也毫无保留。只是编内编外的阴云,仍一直飘荡在晗姐头上,也是我萦绕胸中的心结。

招聘时说好的同工同酬并没有落到实处。虽然同职级的我们的绩效是一样的,但编内的基本工资和五险等都比编外高,还有额外的“二金(住房公积金、企业年金)”,各种叠加下来,编内编外收入差了两三千。

同工方面,我所在的办公室也很畸形。2023年卫健委组织的“大型医院巡查”来到我们医院,我们办公室是牵头部门,忙碌程度直接翻倍。晗姐能力突出,好几万字的巡查报告、整改报告都压在她头上,加班成了常态。我则化身“表姐”,天天找各部门要数据、对细节,近视都加深了好几十度,按时下班也成了奢侈。但莎莎却只需干一些复印资料、定会议室的小事,每天准时下班。我不知晗姐作何想,我内心是颇为不满的,觉得主任分工不明,让同工成为一句笑话。

我知道这种追求编内编外公平的想法十分幼稚,毕竟人家的编制也是辛苦考上去的。本质上,我是反感这种编外人员的设置,一个单位、一个部门、一个办公室,就不应该存在两种身份高低不同的人员。公务员、编制这场考试筛选合适的人员进入,能力不如他人的,被拦在外面无可厚非,也无人会抱怨。但编外人员的设置,让一部分人干着同样的事,却得不到相同的回报——他们哪怕干得再好也无法晋升,名为编制的线就卡在那里,拦住了一切。

也许有人会说:“你不去做编外的工作不就行了。”我确实无法反驳,这份工作抛开编内编外的这根刺,待遇、工作环境、福利等在这个新一线城市都算不错,毕竟它可是被大家调侃为“西南3000城”。

每天浸淫在不公平的氛围中,我考编的想法越加强烈——既然反抗不了,那就只有加入。有这种想法的不止我一个,晗姐也一直没放弃考编。

办公室的工作加班是常态,但日常工作也是可以偷偷摸鱼的——或是趁主任不在的间隙用电脑看看教学视频;或是假装做会议记录,实际上是在悄悄算题;或是悄悄用办公室的打印机打印题本,薅单位羊毛。偶尔,我能看到晗姐在用平板看讲课视频,她也有几次看到我没来得及遮住的练习题稿纸,对此我们都假装没看见,保持着安静的默契。

只是如此见缝插针式的学习,效果实在不能算得上好,加上如今考公考编风气越来越盛,每次报名人数都是几十几百起步,没了应届的身份后,我与国考、省考几乎无缘,只能瞄准每年4次的事业单位联考,可惜前后参加了5、6次都无缘面试,最近的一次距离,离进面分还差5分。这种临门一脚的差距,让我一方面对考编怀有希望,“再多对3个选择题就能进面了”;另一方面也增添了几分绝望,“进面”都如此困难,我又到哪天才能真正“上岸”?

=====

2023年年初,领导下了新指示,要变更考核方式,年终奖与部门年终考核结果挂钩。考核一共分三档,第一档的科室可以多得10%。作为经常加班的“卷科”,主任对冲击第一档势在必得——这一年我们顺利完成了大型医院巡查,晗姐写的经验材料获评市级优秀,我独立撰写的宣传稿也获得了市委宣传部的表彰,部门加分列表处写得满满当当。

从年初累到年末,熬夜改好汇报用的PPT,我和晗姐终于可以稍微喘口气了。经过一整天的全院汇报考核,结果出来,我们科室果然在第一档。大家都欢呼了起来,虽然多加的10%换算成钱不过几百块,但这代表我们的工作得到了大家的认可。

过年前,年终奖发了,金额却和我们计算的对不上——到手的不是110%,甚至不是100%,只有90%左右。我和晗姐一对,我和她是一样的,而莎莎到手的,确实是正常的110%。不用说,又是编制在搞鬼。

我不服气地打电话问财务,才明白了这里面的道道:制度变革后,非编人员的年终奖本来就要打8折,我们获得了“优秀”,便是在110%上打8折,算出最终金额。

我和晗姐相顾无言,默默坐回了各自位置。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就是我们奋斗来的“优秀”,为他人作嫁衣、让他人搭便车的优秀。

4

2024年,晗姐因为写作能力突出被上级抽调,熬夜写稿成了日常。借调期间,她待遇归原单位管,在上级单位吃饭,别人有补贴,她得自费。她自嘲:“我应该是最好用的免费牛马了。”

晗姐走了,她之前的主要工作都压到我头上。得知这个晴天霹雳后,本就极易内耗的我焦虑得好几天没睡好觉。同时,莎莎回到了我们办公室,或者说,“来”到了办公室。

如果只是做朋友,莎莎肯定是个不错的人选。但作为同事,莎莎的工作能力属实需要打一个问号。她看起来总是很忙,楼上楼下跑来跑去,电话不断。可到了交材料的时间,一问是这个没做好,那个还差一点,完全不像一个已经工作了2年的人,把主任都弄无语了。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一天,主任让莎莎写一个领导的发言稿,说下周二上午要用。因为发言时间不长,主任便没有追着要,周末过完,等到周一下午才问了一句“进展如何”。谁知莎莎直接回了一句:“主任不好意思,发言稿我还没来得及写。”

我内心有一些羡慕,我从来都没胆子这么理直气壮地说:“我没写好。”“我做不了这个事。”

网上有人说,有时候用人单位愿意招好学校的学生,因为这些好学生是职场最温顺的软柿子——不敢拒绝上级、同事的要求,内驱力强,追求完美,不吃不睡也要把事情干好;过度自省且高自尊,事情做不好、做不完先怀疑自己,甚至病假也不好意思请。

这些话真是句句戳我心窝,想起2022年12月,疫情刚解封我便阳了,发着高烧居家休息,正好遇上我负责的年终业务数据汇总。我想着数据比较复杂,其他人都不了解,愣是在退烧的第一时间就爬起来用家里的笔记本电脑填写数据,搞了6个小时才完工。提交完数据后身子一软,一量体温,38度9。2023年12月,流感肆虐,正值迎接上级检查,我又倒霉地甲流中招,低烧不退。当时拿到检测结果,我给主任发了微信想请2天病假,结果她回:“我也正发着烧在上班呢。”最后,我只请了1天病假,在工位上低烧了1周。

说回这篇发言稿,时间只剩半天,莎莎写不出来,那只会落到我头上。那天加班写完,我脑子里只不断回响着晗姐之前念叨过的一句话:“能者多劳,一直能干就一直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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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我依旧坚持考编。4月报了个限专业大类的本科岗,1000多人的报名人数,我的成绩只能排中间,上岸机会渺茫。5月联考招录公告上选择不多,我纠结半天,最后选了一个“上岸”难度看着不那么高的单位——这是一家老二甲医院,位置很好,但规模不大,应该效益一般。我当时想,再差能差到哪去,先“上岸”再说!

就这样,我再次踏入另一个“大坑”。

5月考试,6月底出笔试成绩。查询页面上显示“是否进入面试:是”,内心十分激动——这是我工作以来考试第一次“进面”。可惜人事网上只公布了“进面”名单,没有分数也没有排名。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次很好的积累经验的机会,哪怕最终不能“上岸”。

经过资格复审后,面试时间被定在2周后,我私心想的是越快越好,毕竟准备面试十分煎熬。正巧医院在筹备一个大型活动,我们办公室又是牵头部门,每天忙得人仰马翻,我只有抽空练习。我偶然得知,晗姐也考了5月的公招,也“进面”了,她考的单位更好,难度也更大。

7月中旬,我和晗姐前后脚面试,晗姐人在上级单位,面试结果我无从知晓。最终,我以0.2分的微弱分差逆袭成为第一名,进入体检环节。面试结果公示那天是我最高兴的一天,我想着,终于不用低人一等了,终于不用每天疲惫不堪还要坚持做题了。

8月,体检结果尘埃落定,我向主任程姐提了离职,她不见有多惊讶,只是叹了口气表示对我的不舍。

办公室又一次调整,莎莎被调到另一个缺人的部门,在上级领导看来,我们办公室一直是“多了一个人”的,哪怕我们经常需要加班。只是领导可不会去关注这些细节。

晗姐本来要9月回归,如今却不得不提前。她面色如常地恭喜我,并未言其他。直到我要走的那天,她才拉着我聊天,说自己面试时遇到一个很偏的题,逆袭失败,未能进入下一个环节。

我们接着聊了很多,一起吐槽了单位制度的种种不合理,一起抱怨加不完的班,写不完的材料……晗姐说,人社网又出了新的招考公告,她的专业没有特别合适的岗位,但她还是准备去试试:“就当积累经验了。”

5

按照新单位的工作要求,我很快完成了政审离职,休息半个月,9月无缝衔接进入了这家老二甲——打工人gap不了一点的。

“你为啥想来我们这?我们这待遇可不太行。”上班第一天,就有同事这样问我。

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旁边就有一个同事插言:“我们这有编制的嘛。”

真是一语中的。

新单位和老单位都属于“公益二类”,是自收自支的公立医院,但是二者的营收能力却是千差万别。去新单位之前,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入职后,这家单位的待遇收入、工作环境、福利等水平之差,还是让我开了眼界。

上了两天班后,我缠着办公室的月姐细细问了待遇等各方面的问题——月姐是去年刚公招进来的,也是文科女硕士,我俩情况类似,各方面都很有参考价值。

“这单位以前还可以,这几年不行了,我来之前也不了解,想着应该不会太差。结果还是和预期有差距。现在平均每月只有3000多,公积金单边300块。至于福利待遇,就是端午粽子,中秋月饼。吃饭自理,没有补助。年终有钱能发个几千,没钱就是零。”月姐一一解答,每句话都直戳我心窝。

“而且我去年进来以后才发现,我是行政里唯一的硕士,现在你们来了,就多了几个了。”月姐补充道——与我同期进来的还有3个女生。

“这工作确实各方面都不行,但我的领导还可以,之前孩子生病那一周,他直接让我早早下班。3年服务期过后,我还有1年的时间可以考,我不怕考试。”月姐孩子还不到3岁,老公在另一个城市上班,周末才回来,平时都是老人帮着带孩子,这份稳定且具有一定弹性的工作确实能让她更好地照顾家里。最让我惊讶的是,她之前是坐月子期间考上的编制,利用喂奶的间隙做题,让我自愧不如。

跟我一起来的小清是在体检时便结识了的。她2022年金融硕士毕业,之前在国企工作。她这两年每次编制考试的笔试分在我看来都挺高的,但奈何金融那一行实在太卷了,这次来医院,也是她第一次“进面”。我俩到这里后心理落差很大,都有一个疑问:“为什么都这么困难了,这家医院还要招人呢?”

“因为正好有空的编制呀。”老职工如此回答道。

“这个医院待遇一直都这么差吗?”我们不甘心地追问。

“也不是,疫情前还是不错的,行政也能拿5000多,结果疫情期间医院被指定为定点医院,没有收入就算了,还投入了大量的防控成本,当时说政府会负责这笔钱,结果如今近千万的账都没结算,医院本来规模就不大,这花出去的钱都成了负债,如今流动资金几乎没有,每个月挣多少发多少。更恼火的是这一年病人量大幅减少,以前病房能住满的,现在却空了很多床位。而且悲观点说,现在说不定是未来几年里最好的情况了……”

这回答听得我们心拔凉拔凉的。

“我现在房贷3500,租房1300,这工资,我真的是付钱上班。”小清的新房才接房不久,还没装修无法入住,入职前她就在附近租了个一室一厅,“早知道是这个样子,我就去合租了。”

“话说你来之前知道这里是这样的吗?”

“不知道呀,也找不到人问,网上也搜不到消息。”小清跟我难姐难妹,就差执手相看泪眼了,“这次这个岗位就50多个人报名,之前我报的就没少于200个人的,医院位置也很好,离我新房开车就10几分钟,我就来了。笔试我考了230分,但和第二名分差很小,为此面试还专门去报了一个班,这下可亏大了。”

吐槽再多,我和小清最后都会落在鼓励彼此上,因为我俩也走不了了。入职后有3年服务期,服务期内离职要赔5万。赔钱甚至不是最要命的,心烦的时候想着真不行咬咬牙赔了就算了。最麻烦的是根据最新的规定,服务期内离职5年内无法报考其他单位。

今年我28岁,3年后31岁,5年后33岁,曾经我十分渴求的编制,如今变成了一道无形的枷锁套在我身上,解不下,走不了。

新单位新环境新同事,各方各面都需要适应,心理上的难以自洽让我整夜难眠,无言的痛苦不想和任何人诉说。

2024年10月,天空一片阴霾,雨要下不下,一眼看出去都是一片灰色。这是这个西南城市的特色,夏冬长,无秋也无春。

下班回到出租屋,饭也不想吃,我半躺在沙发上玩手机,突然微信弹出一条信息,是同城的大学同学:“姐妹,我们什么时候约饭呀?”

我没有第一时间回复,刷了会儿微博,才打字回过去:“我最近回老家了,后面再约吧。”

“你休年假了?”对面马上追问了一句。

“没有,就是家里有事。”说谎不打草稿,说的就是现在的我了,只是我实在不想去见这个朋友,我,谁也不想见。

6

新单位需要在几个行政科室轮转1个月,我得以看见了这个医院各科室不同的生态。

我第一个轮转科室是月姐的医务科,科室同事人均年龄35岁以下,主任是刚刚提任的新干部,办公室里笑声不断,充满活力。但作为掌管着医院核心业务的科室,这里也十分忙碌,开不完的会,加不完的班。此外,医务科还负责处理病人投诉,投诉的病人大多语气不善,拍桌叫板是常事,他们便成了全院唯一一个装了监控摄像头和一键报警装置的科室。

“现在都算好的,上半年二甲复评的时候,我们连续加了1个月的班。还好我们主任人好,加班有加班费,虽然不多,也可以选择调休,没有太亏。”月姐感慨。因为专业不对口,我在医务科并没有真正干什么事,但通过月姐,我对新单位迅速熟悉,心态也在这个过程中不断调整。

接着是人事科,全女性科室,办公室里干净整洁,与杂乱的医务科形成鲜明对比。人事科的职员也十分年轻,但大家工作时大多安安静静地敲着键盘,很少闲聊。我也不敢言语,每天沉默地整理档案。最后是院办,来盖章、交资料、签字的同事络绎不绝,来指示会议安排、外出安排的领导也是接踵而至,如同闹市。

轮转的3个科室中,医务科共有4人,主任和月姐是在编,人事科和院办都是仅主任为在编,剩下3人都是非编。

11月,我落定回到党政办,这里也是4人,主任和张阿姨都是工作几十年、年近半百的在编老职工,还有比我小2岁的小风,她是2年前本科毕业后招进来的编外。

与轮转科室不同,我们办公室是“养老风”。其中的突出代表就是张阿姨,她原是“中干”,前两年主动请辞变回普通职工。因为是老资历,主任基本不给她派活,她也乐得清闲,迟到早退成了日常,上班期间经常好几个小时不见人,领导对此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主任,总体是敬业且忙碌的,但年龄缘故,他的反应总是要慢半拍,沟通效率低,对下面人的工作质量也是过得去就行。

12月,因为要迎接年终检查,办公室里忙碌起来。我是新人,对医院的方方面面还不了解,很多工作做不了,张阿姨一如往常每天优哉游哉刷着股票,事不关己,主任就带着小风加班准备资料迎检。每天到了下班时间,看着编外的小风还在加班,我这个按时下班的编内人都感觉心虚。

“迎检”结束后,大家都闲了下来,我的位置和小风并排,转头就能看见彼此在做什么。一天,主任休息不在,我转头时突然看到了小风手机上的画面——是熟悉的考编培训教师正在讲解题目的视频。我马上把头转回来,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小风也一脸平静地继续盯着手机。

我又想起在人事科轮转时,常与办公室的田姐下班一起去搭地铁,路上东拉西扯地闲聊,知道她今年33岁,3月刚刚入职医院编外,也算半个新人。说着说着,她突然问起我备考用了多长时间,自学还是报班,买的哪家机构的课,平时做的哪些题……我想,这真实又荒诞的现实,还会一幕接一幕地上演。

有时候我也在想,如果我不执着于考编,是不是会更快乐?可是我也实在不知道什么选择才是正确的,才不会后悔。16岁时,面对文理分科,我能看见的只有我不擅长数学,文综很好,选文科优势很大;19岁时,面对厚厚的志愿填报指南,我只能看到某文科类专业似乎就业面挺广,选它应该没错;28岁时,苦搜单位信息无果后,我也只会告诉自己,先考上再说,再差能差到哪去。

出生于农村,成长于县城,我通过读书来到这个新一线城市。我是父母双方所有亲戚里的第一个大学生、第一个研究生,我曾是他们的骄傲,但如今却不知未来在哪儿。高企的房价,低廉的工资,年少时,我从未想过未来的世界会是这个颜色。

新单位从大门出来是一个双车道天桥,下班走在其上,透过防护网朝下看是延绵不绝的车水马龙,我忍不住感慨——至少现在每天都有机会看夕阳。

3年后,我会在哪儿?是继续苟在这个地方,还是拿着离职证明另谋高就?家乡不可能回去了,那个小小的三室一厅已经塞满爸爸、妈妈、哥哥、嫂子和两个侄女,没有我的位置了。所幸我还有一笔小小的存款,还读了这么多书,还可以告诉自己未来可期。

那些被编制冻住的时间,能否继续流动,我静静期待着。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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