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里,药师佛前的香案一尘不染,丝丝檀香沉沉浮浮。震慑人心的敲鱼声如穿越千年而来,伴随着生嫩的诵经之音,空灵笃定,往往复复。
雨晴虔诚而跪,轻声诵念着《药师心咒》,满心自在清透。
大地清平,世间光明,众生无疾无苦、无怨无忧,万物生来自在,逝而欢喜……
祥云簇拥间,药师如来俨然现身,俯视着雨晴,挥出一道怜悯众生的琉璃圣光。
“佛祖,弟子已满心空无。”
药师如来怜爱一笑:
“你既知你有心,何来空无?”
“弟子已身无一物,此心亦是有中之无。”
“你还有身有心,身心之外更被缘分所扰。”
“弟子如何能不被缘分扰心?”
佛祖空明一笑,并未作答,只悠悠道:
“随缘消旧业,更不造新殃……”
雨晴忽生迷茫,再抬眼间,只见圣光尽散,四下空无。
“佛祖!佛祖……”
轻唤间,只见眼前忽凭空涌来一江黑水,雨晴急欲躲避,却依旧无力抽身于滚滚红尘。
随即,木槌落地,诵经之音戛然而止。
……
“雨晴,你……你没事吧?”
秦芳菁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佛堂,眼见随经入定的雨晴突然失心,不免有些担心。
雨晴默默拾起木槌,规规整整的合上了经书:
“姐姐,你怎么来了?”
“我若再不来,只怕要去尼姑庵寻你了!”
雨晴淡然一笑,轻拂起鬓间散落的发丝,动作间眼神始终不离佛前:
“是三哥让你来规劝我的?”
芳菁闻言,忽生出些许窘色:
“你……你怎么知道?且不说我是谁找来的,雨晴,你现在的心思很危险呀。”
“我有何危险?”
“大好年华,却满心的空门之念,你说,你还不危险?”
说着,芳菁一把抄起香案上的经书:
“雨晴呀,你这是中了什么邪呀!”
却见雨晴依旧一脸云淡风轻,不愠不怨的拿回芳菁手中的经书,重新置于香案后,恭恭敬敬的在佛前行了一拜。
“姐姐,我已满心空无,何苦还留在这尘世浑水中?我一心向佛……”
雨晴话才说了一半,便被芳菁使劲摇着胳膊打断了:
“哎呦雨晴!你要气死我啦!对,你的孩子没了,可这世上多少小产女子,哪个如你现下这般了?再说,那孩子没了未必就是祸事,他本身就是个冤……”
芳菁心中焦急又兼愠恼,一时口不择言,竟将心中所想抖落了出来,意识到失言后赶忙缄口,神色尴尬的看着雨晴。
却见雨晴并无丝毫怨怒之意,依旧一脸宠辱不惊:
“姐姐你说得对,那孩子是个‘冤孽’,本就不该出世,如此一来正好顺了所有人的意。”
“雨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孩子没了我也替你难过,我只是想说……”
芳菁急口解释意欲挽回,可这次却被雨晴打断了话头:
“好啦姐姐,我知道你为了劝我一时心急,我不怪你。莫再劝我了,你我是姐妹,就算我入了空门,也不会断了来往,日后你若是想我了,自可到庵中与我喝茶谈心。”
见雨晴并未愠怨自己,芳菁这才松了口气,随即顺着话茬问道:
“那你可想好去哪间庵子了?”
“我这几日一直闭门不出,真不知哪里有清净的庵子。姐姐你今儿个来得正好,不如回去帮我寻寻吧?”
芳菁正欲点头答应,心中忽生出一阵波澜:秦芳菁啊秦芳菁,你忘了自己是作何而来的?
自己分明是被江家找来当说客的,眼下怎还差点着了雨晴的道?自己方才还在劝其断了佛心,眼下竟要帮其去寻庵子了!作孽啊作孽!
芳菁猛然回过神来,慌忙拉起雨晴的手道:
“雨晴!那尼姑庵有什么好!你是大家闺秀,怎能受得了那日日青灯古佛冷塌素餐?”
“我心如菩提,早已将年华看尽,哪还会在乎寂寞孤苦?”
“你可以不在乎!你可以拂袖而去轻松自在!可你想过别人的感受么?佛家讲究慈悲,你就忍心让亲友伤心难过?你想过江老夫人的思女之苦么?你想过你的兄嫂们有多痛心么?你知道我会有多难过么?你知道曹……”
芳菁再次忽然缄口,心里一阵懊恼,暗骂自己今儿个怎这般不会讲话,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一次,雨晴稍微有些不淡定了,一丝局促在其眼中迅速闪过:
“可你们就愿意看我终日愁苦难当么?与其让我如行尸走肉般的活着,为何不让我循了本心?”
“本心?你好好问问你的本心,你真舍得下一切么?你真舍得下曹明洋么!雨晴,别自欺欺人了!”
芳菁再不顾忌,她看见了雨晴眼中犹豫,她明白明洋始终是雨晴的死穴。
“我有何舍不下他?”
不出芳菁所料,雨晴果然卸下了那一脸淡然之色,情绪逐渐激动起来:
“姐姐你听好,我和他是兄妹,我们今生今世都不能在一起!我和他已犯下了天大的过错,如今孩子没了,对我俩来说何尝不是解脱?就算念着旧情,我也应遁入空门,让他从此对我断了念想!他还要继承曹家庞大的家业,他还有青梅竹马的妻子和即将出世的孩子,他还有安逸荣华的前程,我怎能留在尘世做他的包袱?”
“你能说出这般话来,分明还对他有情!兄妹又如何?首先你们是一对爱人!上一辈留下的恶果,为何要你们来吞下?”
“正因我对他有情,才甘愿遁入空门许他一世安逸!以我万人唾弃之躯,换他大好前程,有何不美!”
见雨晴情绪愈发失控,眼泪也已在框中转圈,芳菁暗暗得意,这正是她想眼见的结果!
随即,芳菁顺势挑高了语调:
“可你的这番心意,他会明白么!”
“我宁愿他不明白!我宁愿他恨我一世才好!”
“雨晴呀,你怎么还在骗自己?当初你执意嫁入我家,他都不曾恨你,如今你真以为他会恨你、忘了你?”
见雨晴已泪眼凄迷,芳菁顺势一把抓住其肩膀,紧紧盯着那一双泪眼又道:
“他若真想忘了你,早就躲起来了,又何苦被我弟弟打得几天下不了地!”
“他……”
雨晴抬起泪眼赶忙追问,不想才一开口便被芳菁捂住了嘴巴,正惶惑间,却听芳菁不着边际的开口道:
“雨晴呀!那尼姑庵多清冷呀!再说,你若真当了姑子,你娘得多心疼啊!听姐姐的,往后万不可作此念想啦!”
芳菁边说边朝雨晴眨了眨眼睛,同时指了指窗子,雨晴顿时会意,循着芳菁所指望去,只见窗后站着两个窸窣的人影。
“若非姐姐提醒,只怕日后真要后悔莫及了呢!姐姐放心,我再不会提出家的事儿了!”
“你我姐妹一场,何必言谢……”
……
窗外之人侧耳倾听了好一阵,听闻佛堂内传出的尽是豁然开朗之言,这才松了口气闪身离去了。
佛堂内,雨晴紧紧抓着芳菁的手,泪痕未干的脸上尽是关切之色。
“姐姐,他当真伤得那么严重?”
“他正值壮年底子也好,所受的只是皮肉之伤,虽说会吃些苦头,但休养一阵便会没事了。”
雨晴点了点头,又欲再问,却被芳菁打断道:
“雨晴你听好,我今儿个是被你娘和三哥找来劝你的,你切不可将咱俩所说的话透露出去呀!不然三哥会怪我的!”
见芳菁提起明灭时的一脸娇羞模样,雨晴终于露出了笑颜:
“我懂得,姐姐放心吧!”
芳菁会心的点了点头,忽然一脸神秘的将脸凑了过来,低语道:
“雨晴,你……想不想日日见到他?”
……
诚如秦芳菁所言,明洋这几日当真吃尽了苦头。
在江家医馆横遭一通棍打后,江明灭先是为其简单处置了一下伤口,便连夜驾着马车将其送回了曹家店,当夜,明洋便开始昏迷发热。曹四爷虽气恼儿子所为,却狠不下心来任其自生自灭,赶忙摸着黑将李树仁请到了家中。
次日醒来后,明洋发现身上的伤口已尽数被缝合了,一身血迹也已被擦拭干净,口干舌燥间正欲下地找水,不想却撕扯到了几处才缝合好的伤口,当即疼得其龇牙咧嘴。于是接下来的几日里,明洋只能四仰八叉的置身榻上,吃喝拉撒皆须符雨伺候,后者虽满心怨气,却也是有苦难言。
幸而明洋自幼习武,皮肉生得结实,不出半月,李树仁便来为其拆了线。大伤初愈后,因身上数十道伤口都在生肉,明洋只觉着浑身处处都不自在,不敢挥拳舞脚更不敢走得太远,生怕动作大了,将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崩开。
这日,风和日丽。
明洋在书房里抽着闷烟,只觉着这天气愈发炎热,自己稍有些动作身上便生出汗来,伤口便被汗水蛰得火烧火燎。正烦躁间,只见长顺蹦蹦跳跳的进了门来。
“你又要说啥坏消息?”
明洋斜视着长顺,心气有些不顺,他觉着自己越来越厌恶长顺,甚至有些惧怕他了,原因无他,只因每每长顺如眼前这般突然出现,就准没好事儿。
却见长顺嘿嘿一乐,谄笑道:
“嘿嘿,少爷,这回可不是啥坏事儿,我来通传一声,您有贵客登门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