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讲究“一分钱一分货”。
当明洋拿着双花了四个银圆的“恒泰祥”递给曹老太太时，感觉这老话儿说得当真不假。
“嗯！跟脚哇！软乎乎的走道儿都舒服！”
曹老太太拄着红桃木拐棍，边踱步边对一旁的曹四爷说道：
“今儿个这双还行，比你给我带那双好！”
明洋今天起了个早，特意去西市场转悠了一圈，给曹老太太买了这双布鞋。曹老太太是曹家店的真正主人，别看上了年岁，心里可透亮，车店里的大事小情虽不过问却都能掌握着。
曹老太太爱于礼佛，房间里长年萦绕着檀香之气。屋里的桌椅香案，无一例外都是檀香木的，礼佛之人自然喜燃檀香，以致家里人每每从她门口路过，都不由自主的放慢脚步感受一下这让人心静的味道。这是一种仿佛穿越千年的古香，焚在现世，冥冥之中又向众生昭示着未来。
曹四爷自打从佟三爷家回来心情就一直不错，见母亲满意，也笑呵呵的夸奖了明洋几句。
曹老太太今天心情当真不错，拉着明洋的手就不松了，仔细端详后者了一会儿，又看了看曹四爷，半晌，才幽幽说道：
“安和呀，像呀！真像呀！”
曹四爷眉毛一挑，貌似有些局促，喏喏附和着：
“啊，是啊娘，是挺像的……”
言语里倒像有股莫名的紧张，和刚才的四平八稳反差极大。
“奶奶，爹，你俩说啥像不像的呢？我哥像谁呀？”
一旁的明星听得有些糊涂。
这一问，倒把有些沉湎的曹老太太拉了回来，一时竟有些语塞，转头看了曹四爷一眼，后者见此赶忙言道：
“你奶奶说明洋像极了一个故人，那人走的时候你们都还小呢，没记性了。”
明星点头应着，明洋一直被曹老太太拉着手，这祖孙三人的对话把自己听得有些转筋。
一时间空气充满了诡异的味道。
冉冉檀香透过雕花窗子，谁的心事又被谁了然？
曹老太太忽然提起了秦家提亲的事，曹四爷清了清嗓子，正了正马褂下摆，刚要开口说话，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曹四爷的长随长喜慌慌张张的小跑到了门口。过门槛时急停了一下，一个没当心便崴了脚，扑通一声在门槛上结结实实的摔了一跤。
“哎呀我去！”
明洋眼见长喜跌得不轻，赶忙过去单手试着扶其起来，长喜疼得龇牙咧嘴，一瘸一卦的搭着明洋肩膀挪进了屋。
“长喜你干啥！都多大的人了还毛手毛脚的！”
曹四爷觉得长喜慌里慌张的有失体统，厉声训斥。
长喜紧搂着明洋肩膀生怕其松手，刚崴了的脚试着一点点着地，刚要双脚并立时又疼得腿一软，幸亏被明洋扶得紧才未再次摔倒。
“喜子啊！你没啥事儿吧？咋的了？啥事这么着急呀？”
曹老太太也关切的问到。上了年岁的人最怕看见跌跌撞撞，眼见着长喜摔得人仰马翻，曹老太太觉着自己腿也有点发紧。
“哎呀哈!老太太，四爷。”
长喜强忍着疼痛，倚着明洋勉强保持了站立姿势，磕磕绊绊的说道：
“老……老郎家那大……大管家郎万平来了，带……带着挺多东西，也来提……提亲啦！说……说郎……郎五爷一会儿就到！”
长喜此言一出，屋子里所有人皆先是一愣，而后反应各异。
秦家暂且不谈，若单说是郎家来提亲，对曹家来说自是好事，郎家家业庞大家风正派，又与官府渊源甚深，郎五爷和佟三爷是儿女亲家。若与郎家结亲，无论对曹家的生意还是明星个人，自然是极好的。
可世事总是充满了波澜诡异，秦家和郎家世仇深远，潢南城人尽皆知，如今两家前后来提亲，着实让曹家十分难做。奈何曹四爷老练通达，处理起此事亦是尴尬至极。曹四爷不禁暗想，莫非这就是佟三爷给出的主意？用郎家来制衡秦家，若真如此，佟三爷这招也真够剑走偏锋的。
“啥？！”
曹四爷心中有些发懵，腾的一下站起身来，用力过猛险些跌倒，双目圆睁直勾勾盯着长喜，仿佛要将其吃了一般。
曹老太太听闻此语后，亦是十分激动，嘴角哆哆嗦嗦的硬是没挤出一个字来，颤颤巍巍的不知为何就要起身，想必是心血上涌坐不住了。可这一起身不要紧，却是手一软让拐棍在地上打了个滑，身体顺着拿拐棍那只手斜着就从紫檀椅上栽了出去。
一旁的明星来不及扶，只听“扑通”一声，曹老太太已经摔了下去。众人赶紧去扶，只见曹老太太伏在地上，伸出一指直直的指着长喜，先是一阵抽搐，而后两眼一闭登时不省人事。
正所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刚刚还和众人谈笑风生精神矍铄的曹老太太，鬼使神差间便是如此光景了。
此时的明洋定然不知，曹老太太的这一摔，就此改变了自己和许多人的命运。此言已是后话。
众人眼见曹老太太这一跤摔得结结实实，皆半张着嘴愣在原地没了主意。
“奶奶！”
“娘！”
“赶紧给我往炕上抬！你俩慢点！”
曹四爷当真是急了，眼见母亲昏倒，早已将郎家也来提亲的事抛在了脑后，火急火燎的招呼着明洋和长喜把曹老太太往里屋抬。
“你干啥吃的！没扶住你奶奶呢！”
曹四爷忙乱间也没忘对女儿吼上一句。
明星此刻又惊慌又懊悔，冷不丁被曹四爷这一骂，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哭啥！赶紧喊曹掌柜请郎中去！”
曹四爷到底是曹家店的顶梁柱，关键时刻也能把事情安排的秩序井然。
“啊！行！”
明星此刻已六神无主，闻言赶忙抹着眼泪儿飞奔出去了。
……
刚吃过早饭的四夫人倚在内院的阁楼上，侧身望着车场里步履匆忙的工人和熙熙攘攘的商车，心里琢磨着秦家提亲的事。
最近这几天，四夫人一直在为此事牵肠挂肚，倒不是怕曹四爷把闺女嫁到秦家，而是在更深层次的琢磨着佟三爷到底能给曹家想个什么辙。四夫人心也明镜，佟三爷的心思，绝非自己一个妇道人家可以揣摩透的。曹四爷从秦染坊胡同回来后，一直闭口不谈此事，期间四夫人亦是问过两次，可曹四爷除了对其说几句宽心话，并未言之一二。
而四夫人不了解的是，当天曹四爷在佟家待了大半天，佟三爷热情招待了一顿午饭，只是言语里应允了替他摆平此事，但除了告诫其此事不宜张扬外，并未出过任何主意。这让曹四爷表面上装成一副此事尽在掌握的模样，实质上内心里的迷茫并不比四夫人少几分。
四夫人呆呆的看望着车场里的南辕北辙，听着口音各异的方言，心中百转千回。
这些外地商人常年奔波，其实大多也只图个温饱而已，之所以还能跋涉千里，就是因为千里之外有家人盼其归来，夜以继日的辛苦，也只是为了归家之日围坐一起共享天伦时的幸福。四夫人暗想，若女儿真要嫁入秦家，这辈子哪里还能有幸福可言？秦天赐好色成性极不成器，秦家人又哪能对明星视如己出？
东南方和煦的阳光，刺得四夫人有些迷茫。正凭栏遐想间，忽见明星飞奔着往阁楼上来。
明星这几年越发的标致，做事落落大方却从不逾矩，颇具大家闺秀之气。见女儿如此慌张，四夫人心知必是事情紧急。
“闺女，你跑啥？”
“娘，娘，我，我奶摔了，昏过去啦！”
明星粉红的脸蛋上挂着几道泪痕，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刚说完话就一头蹲下，手捂着嘴一阵干咳。
四夫人赶紧给女儿擦汗：
“你奶咋摔了？摔成啥样？”
明星抬头看着四夫人，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起，惶恐间正与母亲温柔的目光相错，竟一头伏进四夫人怀里大哭，纵情释放着几日来的苦闷和委屈。
看着怀中哭得像受惊白兔般的女儿，四夫人万分心疼，鼻头一酸泪珠儿也在眼眶里打起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