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终究是走了,想来还会继续追寻他的求仙之道。
至于她的路……
她有些茫然起来,这时蝶姬已完成了重合灵识肉身的法术,万邪榜上再无一像,晶棺中的怀娥也有了微微的呼吸。
“哎,你还要跪到什么时候?”绝美的妖鬼走到她近前来。她这才惊觉自己一直跪着,赶紧跳起身,想着可别跪出什么老寒腿来。
试着动了动腿,却没有感觉到一丝酸痛或者凉意,她有些惊讶地看过去,忽而恍然——
哪里还会痛呢……她已经没有肉身了。
一切所得,都是需要某种代价的,比如她幼时在贺千宸身边过得丰衣足食,代价便是听其驱使为他所用。又比如与师父的交换,她应许的代价便是数以万计的精魅。
而能够令蝶姬施展反魂之术,自然需要更大的筹码。
身后,自深不可测的地方传来令人恐惧的低啸。但这里的村民再也不会被夜半的怪声惊吓到了,因为这处地穴已然再度封印。
那个指点贺千宸的高人想来并不知道十洲这些天然地穴的真面目——为了聚敛精魅贺千宸破坏了此地的石壁,虽一时如愿以偿,却不知滔天祸事正在逼近。无明隙有古兽镇守,烟泽有蛉君把持,这些地穴皆有它们的守护者,以确保幽冥中不可名状的恐怖之物不会来到人世。
唯独此处,是无主之地。
于是当务之急便是重铸这里的封印——美丽的妖鬼如是说,不然让那些家伙跑出来,凡人,精魅,甚至是我妖鬼一族都得完蛋,十洲必成尸山血海。
所以,你来得正好……蝶姬是这么说的。因为要形成封印,必须修道者的肉身,碎骨为砾,剔肉为浆,混合上妖鬼的力量,重新筑成铜墙铁壁。
然后,再由那道者的灵识寄居于此,永世镇守。
我看过了很多修道之人,你是最合适的,你的灵犀心牢牢系在那人身上……那天晚上蝶姬抬着她的下巴轻笑着说,即便是龙族心如玄冰都能被焐热,真不明白那个人怎么会一点都不动心。
你是妖鬼,心无灵犀,你不会明白的。她冷着脸回答。
但即便口头占了上风,她所能做的选择,终究也只有那么一个。
看了看呈现出透明状的双手,她抬头看向蝶姬,妖鬼呼出不计其数的蝴蝶,将贺千宸与晶棺托起,行将离去。
她不舍地看着他,却听蝶姬说:“放心吧,我保他有百年寿数,一生平安。”
然后,便是万蝶扑翼而来,阻隔了她的视线。
算是妖鬼,最后的一点善心。
(八)
后来,贺千宸曾路过这里一次。
那已经是很多年后的事了,出现在她面前的男子鬓边已经有了霜白,而人们也早就忘了昔日夜半的怪声,反而给这平滑如镜的崖壁编造出一个爱人殉情的凄美故事来。
或许怀娥与贺千宸还听过这个故事,她看到他们像别的情侣一样以泉水在崖壁上写了彼此的名字,以求永世结好。
他们都不再年轻了,可看起来还是那么幸福快活,情深如许。
真好,她在石壁之中想,真好。
只是她的灵识为何在这么多年后忽然能觉出阴冷?寒入骨髓,锥心之痛。
离去的时候贺千宸不知怎么向她这里回望了一眼,然后又是一眼,当他第三次回过头来的时候她几乎就要不顾一切地现形了。
但他再没有回头。
也就是在这天晚上,月明星稀,她看见云气自东而来,有人踏云逐风,最后徐徐落在崖前。
道者梨珞,以身祭崖,修行无量。今地穴重固,我受九曜群仙之请,特来接引道者登仙。
自称萧然的散仙,轻而易举地将她的灵识从石壁释放出来。
她还有些担忧地穴的情况,却又身不由己地随他踏上浮云往东而去。渐渐地下方景色变为万顷碧波,耳边疾风呼啸云气流动,她觉得自己身上也有东西像这云气一样正在被吹散,似乎是苦痛,又似乎是欢愉,她又能感觉到冷了,却又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从此九曜洲上多了一名女仙,群仙赠她登仙的贺礼,道是一名妖鬼送来的,她看着那两件法器,不知道有什么用,只是眼熟,便留下了。
就这样,之后又浑浑噩噩地过了许多时光,她只管在仙洲上四处游荡,忽而有一日在照世潭边观看人世的镜像,见一处楼阁莫名地喜欢,就更仔细地看去,瞧见西阁里有梨树正在花期,落瓣如雪,花香满庭。
有老者须发皆白,正小憩于树下,忽然他睁开混浊的眼看了看头上的梨花,喃喃着念出一个名字来——梨珞。
然后就再度睡去了,仿佛那只是流光中偶尔拾起的一个碎片,就该随水而去,不留痕迹。
只是一水之隔的这一边,九曜之上情丝已断的女仙忽然想起,她曾经为一个人求取百年寿数与幸福美满的一生,而代价只是这百年中的浮生半日和三次的回眸。
叶琳琅夜夜做着一个梦,梦中她只有七岁。
彼时,她还是丞相府的大小姐,自小便养尊处优。与生俱来的尊贵难免会让人有些骄傲,因此,她和其他世家小姐相处得并不好。
叶夫人常常叮嘱她:“你是叶家的长女,待你长大,是要嫁给太子的。你与其他人不同,你代表着叶家的荣光,容不得半点纰漏。”
因此,在其他小姑娘聚在一起放风筝荡秋千的年纪,叶琳琅只能学习女戒女德,眼巴巴地看着她们在窗外玩闹嬉笑。
直到承德十四年上元节,十岁的叶琳琅随着家人出门赏灯,人群熙攘间,与家人走失。
她跌跌撞撞顺着人群一路来到湖边,但见一群世家小姐正凑在一起放河灯。
她心生羡慕,便走到她们面前,脆声声道:“我们一起玩好不好?”
那些世家小姐看着她漂亮的绣裙,眼睛里闪过一丝羡慕,而后纷纷侧过脸去。唯有一人,直直地盯着她,在她弯下腰放河灯之际,突然伸手推了她一把。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叶琳琅坠入河中,她呛了水,在水中挣扎起来。
那些世家小姐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大笑出声。她撇了撇嘴,委屈得号啕大哭。
朦胧中有人飞身而来,一件披风落在她身上,接着她便被人从湖中拎了出来。
十三四岁的少年,蓝衣墨发,眸子狭长,好看的侧脸棱角分明,额发细碎而凌乱。他挑眉,笑得狂妄:“这便是所谓的世家小姐?堪比妒妇。”
他虽然笑着,但眸子里带着一抹戾气。
众人皆不敢说话,只能气冲冲地离开。
而后,少年侧过脸看着怀中哭得只抽气的小姑娘,戳了戳她红润的脸蛋,笑道:“别哭了,她们不陪你玩,哥哥陪你。”
说完,便抱着叶琳琅踏水而过。
叶琳琅慌忙揽住他,吓得竟也忘了哭。
那一晚,少年带着她赏了烟花,放了河灯。而她,终于忘却了家规,像寻常十岁的小姑娘般,言笑晏晏。
直到夜半,街道上行人渐疏。
少年刚要问叶琳琅住在哪里,突然觉得腿上传来一阵刺痛,他低下头去,但见一个同样年纪的小姑娘掐着腰,瞪着眼,指着他道:“谁准许你抱着我姐姐的?”
她本是满含怒意,奈何声音稚嫩,便平添了几分可爱。
丞相府的二小姐,叶不语。
少年失笑,将叶琳琅放了下来。却不想,叶琳琅紧紧攥着他的衣角,似是不肯让他离开。
“萧卓,我的名字。”他笑,替她拢了拢长发,又道,“你快些长大,待你长大,我就会回来找你。”
叶琳琅没有说话,只是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少年颀长的身影渐渐消逝在夜幕里,潇洒恣意。
轻轻的几个字,似是一句戏语。可叶琳琅却当了真,不顾父母的训斥,日日坐在府前的台阶上。
一日一日。
等了一年。
等了两年。
等了三年。
……
承德十八年冬,叶相与敌寇私交过多,涉嫌谋逆,满门皆诛。
阴霾昏暗的空中落着大雪,很快便积了厚厚的一层。相府朱门紧闭,荒芜凄凉,门前再也没有那一抹瘦小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