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那夜,她在袖中藏了一柄匕首,只待金人一近自己的身便跟他同归于尽。那人揭开她的盖头,身体一错,以两指夹住那来势汹汹的锋芒,不由得笑出声:“好个刁蛮的丫头,我救了你,你就是这样恩将仇报?”
双指一用力,从中间震断了匕首,她震惊地仰头,他微微一笑道:“不认得我了?”他递过一只手,“那你认得这个吧?”
一枚玉佩躺在他手中。
她神色骤变,他不解地皱眉,眼看她后退数步,跌坐在床边,似哭似笑地在问:“怎么会是你?”
那金人笑问:“你记得我了?”
她凝视着他,他的冠他的发,试图跟记忆中的某个影子重合起来,可是太难了,因为那时候她实在小,她那样小……她竭力压住心底浮起的苦涩,问:“那你呢,你记得我吗?”
三日后,从江左传来刘三郎夫妇二人自杀殉国的消息,举国皆悲,万物泣下。
赵莹莹走后的第三天,莞莞在赵莹莹曾住过的房间找到她的丈夫。他抱着剑,静静地坐在赵莹莹的床上,看着窗外发呆,他坐了两天两夜,金人虎视眈眈地驻扎在城外,百姓们纷纷弃城而逃。
有人也找过她,让她快快走,这座城,保不了多久。
她点头说好,下一刻就开始后悔,她以为很多事没有了结,等见到刘三郎才知道那些不过是她以为的。他拟的休书放在桌上,压在莹莹曾用过的妆奁盒下。他轻描淡写地道:“如果有喜欢的人,就跟他走吧,记得小心,别被人骗。”
莞莞一阵失魂落魄:“你都知道,那孩子的事……”
他转过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
她的双肩微微耸动,嗤笑一声,竟哭了出来:“那你何必娶我,你何必害我……”
“以后刘府的财产,都是你的,有家产傍身,没人敢欺侮你。”
他的财产,在他死后一共只留给了两个人,一个是莞莞,另一个是跟他索要莹莹的金人,离开金人营寨前,他站住了脚,回身,掏出怀中一块玉佩,神色冷淡:“那女子性格刚烈,必会以死相逼,你把这东西给她看,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莞莞失声痛哭,拜谢过后,取了那封休求。
他闭上眼,静静躺在莹莹睡过的床上,枕着她用过的枕头,心那样明又那样静,仿佛能够听见岁月涤荡出来的回音,最后终于听清,那是他激荡在肺腑中二十四年的自言自语:我二十四了,莹莹,我二十四。
有没有这个侥幸?
当年莹莹给过他两个选择,弃武从文,或者娶她为妻,可她不知道啊,这一生他的选择都由不得他来做,他生在江左,就注定为江左而生,城在这儿,家在这儿,国也在这儿,命也在这儿,他逃不出去,倘若战败,唯有殉国一条。
倘若战胜……
他微微笑了起来,茫然深黑的视野里浮现出少时的画面,梳着双环的小莹莹,支颐看他写字的莹莹,鼓掌观他练剑的莹莹……她是他这一生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他啊,赌不起的。
卓韶不知晓会在后花园遇见宋寅与萧音。
她转身想要离开,萧音却拦住了她,一双美目略带挑衅:你可是来散步的?
她低着头不敢抬眼:是我这便离开。
可不要!萧音一下子笑了出来,我们还没好好聊过呢!王爷老跟我一起你可别不开心,今天王爷又带我进宫了,因此我还瞧见一出奇观!我看到一个骨生族女子在御花园被数刀捅死,啧啧,你肯定不知道她骨头上开出的花有多漂亮!说着眯了眼,似在回想。
萧音口中的王爷正是宋寅,而她的用意不过为了突显宋寅对她的宠爱,可卓韶却煞白了脸。
一旁的宋寅皱了皱鼻子,走上前不耐烦道:她整日就知道涂脂抹粉,你与她说骨生花她能知道?
话中讥讽卓韶身上浓重的脂粉味。
卓韶颤抖着往后退,宋寅瞥了她一眼,转身搂着萧音离开。
明日我便要这二人再不能说话!卓韶身后突地传来说话声。
卓韶一惊,连忙转身捂住身后拓戟的嘴,唯恐被萧音与宋寅听见。
拓戟不悦地挑起了眉,却终是没有挣扎。
拓戟是跟着卓韶一同嫁入王爷府的。
彼时喜堂上,拓戟的出现震骇了一众宾客。不是因新娘的陪嫁是个男子,而是他那半张面上缠绕的古老符咒刺青。
自古便有一个神秘的民族从不为外族攻略侵夺,也无人敢对他们辱骂不敬,这个民族每人面上皆有古老的符咒刺青,他们是神咒族,相传他们说出口的话皆会成真。
没人敢置疑他们的存在,也没人敢以身试验。
婚宴上,卓韶与萧音是同嫁,皆要跨过一个火盆才能入门,卓韶小心提着裙子,一旁的萧音却故意摇晃身子,撞在了卓韶身上。
下一刻,卓韶踉跄着绊倒了火盆,盆里的火星乱窜,不过一瞬卓韶的裙角便着了起来。
四下一片哗然,是拓戟越步过来用衣服打灭了她裙摆上的火焰。可裙子到底被烧破了,斜斜地露出一截小腿。
宾客一时议论纷纷,卓韶红了眼站在一边不知所措。
拓戟飞快地扯了一旁的桌布将她的小腿紧紧裹住,萧音却在这时尖声道:新娘在婚礼这天竟被象征吉祥的火盆烧了裙摆,真是晦
话还未完她便尖叫了起来。
众人都清楚看见满是死灰的火盆突然复燃,像长了腿般直直地向萧音冲去,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她的裙摆也着了起来!
只有卓韶看见了拓戟缓缓低语的样子。
神咒族便是有这样的能耐能叫说出来的话成事实。
四周又是一片哗然,宋寅目光冰冷地看向一旁的卓韶和拓戟,阴沉着脸命人遣散了在场所宾客。
这个婚宴终究变成一场闹剧。
下午在后花园听过萧音那一番话后,卓韶就一直魂不守舍。
她冰冷着手脚,躺在床榻上无知无觉,只见拓戟蹙紧了眉,望着她眸中满是心疼:怎么哭了?
她怔住,用指尖触着脸,果然满是水渍。
为什么哭?
她轻轻抱住拓戟,将头靠在他的肩上,终是哽咽道:拓戟,你说我也会死吗?
胡说什么!他的身形蓦地僵住,却几乎是立刻怒喝出声,我会一直保护你的!
真的不会死吗?可她是骨生族,她真的能躲过厄运吗?
白天在后花园里,她面色苍白不为其他,而是萧音说的那些话。
骨生族是一种古老的存在。
族里的女子生来便具有美丽惑人的容颜与身段,周身更有一种特殊的幽香,叫人神魂颠倒。这本是天神眷顾的一个民族,却将骨生族带向灭亡。
骨生族的女子死时,她们的骨头上会开出一朵朵娇艳美丽的鲜花,可这种花朵花期很短,不过一瞬便会枯萎。
可世人却迷恋那一瞬的美好。
人们开始抓捕起骨生族的女子来,一个骨生族的女子价值连城。
而每个女子的下场都只能是萧音在宫中看到的那样,被人残忍杀死只因他们想看见那昙花一现的美丽。
她在身上扑满胭脂水粉的原因,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她只能用那些来遮掩身上独特的幽香。她真的害怕,害怕有一天,她会像她娘那样死去。
幼时她并不知道这一切,娘带着她居住在深山,几乎与世隔绝,也是在那里她遇见了拓戟,这个神咒族的少年。
一切本如流水平静悠长,直至十八岁的一个深夜。
她仍记得那个夜很黑,黑得她看不见一丝的亮光与希望。
屋外有脚步声此起彼伏,她从睡梦中被娘摇醒,娘仓皇地在她身上涂上脏臭的泥土,丝毫不顾她的挣扎,带着她跑入山中。
只是她们一直没能甩掉身后纠缠着的脚步声与犬吠声。
后来她被娘托着爬上一棵大树,可当她想拉着娘上来时,娘却跑入了更深处的林子里。
之后的一切她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那杂乱的脚步声消失了,狗也不再叫了,娘再也没回来。
脑海里一直响着一个声音,那是娘最后叮嘱她的三个字:活下去。
不知在树上待了多久,当拓戟喊着她的名字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她颤抖地从树上爬下去,瘫坐在地上。他飞快地冲上前抱住她,动作格外小心。
他颤抖的声音反复喃喃着:幸好,幸好
她红了眼眶,下一刻终是克制不住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