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女葵是蛮族的徽记,刺青针针深入血肉,就像是一生的耻辱。
白术像是被扇了一记耳光,那是再也抹不去的曾经,他怎么敢
随随便便就说重新开始?
上官苓看到白术没有动静了,立即如获释放般地从他手下爬出来,然后回头又看了白术一眼,觉得这个男人脸上的表情像是要哭,她想了想,终于舍不得般地从自己怀里拿出一块糕点,放在白术手心。
然后她无忧无虑地笑了,毫无阴霾,像是不曾受过伤害。
白术看着手心的那块被压扁的糕点,终于明白,自己当初把上官苓送走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们之间从此再无岁月可以回首。
御医曾启奏过白术,上官苓这疯病并非无药可救。她或许是不堪忍受蛮族的折磨,下意识自我逃避。若是能给她一个刺激,说不定她便会清醒过来。他还建议不妨用金针针灸一试,可白术想,上官苓疯了也没有什么,反正燕国再怎么穷,还是容得下一个傻子的。
然而上官家族却容不下。
上官将军得知上官苓的事情以后,平静地召集了上官家的旧部,连玄甲兵中也有不少人跟随他。然后燕国的皇宫,在短短的一年内,迎来了第二次逼宫。
逼宫那日白术叮咛宫人看牢上官苓,不要让她到处乱跑。但那天云绮恰好留宿宫中,
大部分人手被抽调过去保护她。上官苓懵懵懂懂的,只见外面喊杀热闹,便偷溜出了宫门。
然后她看到了自己此生再难忘却的一幕。
她看到那个花甲之年的老人被锋利的羽箭当胸射中,落下马来。那一刻她甚至来不及反应,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悲伤便如针般刺入了她的脑海,上官苓只觉得自己周身的混沌瞬间被刀枪箭雨一把撕碎,露出下面冷得叫她发抖的现实来。
她想拔腿跑过去,可是双腿却是软的,只有发颤的嘴唇中吐出一个字来:爹?
当一个傻子固然是很幸福的,上官苓曾经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一辈子躲在她的蜗牛壳里。可现在她的蜗牛壳被击碎了,她艰难地在一地血色中跋涉,终于明白有的人天生是没有逃避的资格的。
她只恨自己清醒得太晚了。
上官将军已然奄奄一息,但是他看到上官苓时,却露出一个真实的微笑来。
苓儿,他伸出鲜血淋漓的宽大手掌,像是想要安抚自己的女儿:这些年来,爹爹庇护了你这么久,终究是无法再继续下去了。
上官将军一直没有说过,在他众多的儿女里,他最宠爱的,是这个小女儿。
他与上官苓的娘亲少时相爱,但是后来他娶了门当户对的世家女子,便不敢再轻易将自己的软肋暴露在人前。哪怕后来上官苓的娘亲逝世,他都只能暗地里去看上一眼,权当送别。
我这一生造的杀孽颇多,只愿你不要步我的后尘,牵扯进朝堂纷争之中安然一生,是一个姑娘家至上的福分。
可是这样的福分,上官苓偏偏得不到。
那天白术捡起灵位的举动,让上官将军心里一动。后来上官苓中毒一事,又让他误以为这个少年会待上官苓好。
所以他一力保举白术,然而纵使他将虎符都传给了上官苓,终是不能护她一世安宁。
上官将军看着女儿脸上代表耻辱的刺金,这个铁血了一辈子的将军,那一刻老泪纵横。
他不想让上官苓继续待在白术身边,这才起兵逼宫。作为一个父亲他只想要回自己的女儿,然后看她得嫁良人。
可惜爹爹没有这个福气
他的手倏然垂落,唯有唇边带着一点笑意,像是终究可以魂归黄泉,与他爱的那个女子重逢。
那笑意此后经常出现在上官苓血色氤氲的梦里,让她永生都堕入永无轮回的地狱。
上官苓满手都是温热的鲜血,心中却是彻骨的冰凉。她摇摇晃晃地撑起自己父亲的尸体,想去找御医,然而她站起来之后才发觉这地上横尸遍野,到处都是过去与她出生入死的玄甲兵的首级。
白术赶到时,便看到上官苓背着尸体,却一脚摔在泥泞里,他想过去扶起她,却看到上官苓重新倔强地站了起来,侧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说不出的秾艳,也说不出的冷淡,白术的一颗心瞬间便沉了下去。
白术,她开口说话,悲喜皆无,不沾一点人气,当年你拾起我娘的灵位,是不是因为察觉到我爹在暗地里看着?
白术说不出话来,然而上官苓已经懂了。她点点头,问道:那天我爹来冷宫探望我,我却误食了一块有毒的桂花糕,这件事也是你一手谋划好的吧?
不然以白术那样缜密的心思,那盘桂花糕怎么会一路平安地被送到上官苓面前呢?
白术张了张嘴,最终只能低声说:我当时真的并无害你之心。包括这一次,我只是吩咐让御林军擒获老将军,并没有让人杀他。不知道是谁假传了我的旨意你信不信我?
我当然信你,出乎意料,上官苓竟然笑了,因为现在我除了信你,别无所有了。
上官将军逼宫一案,震惊全国。
他本身只是一名失势的老将,可他的背后,是上官苓。
是一手打造了玄甲兵,并且戎马十载未尝一败的上官苓。
白术几乎焦头烂额,然而上官苓那边却已经查出了线索。那天云绮在宫中留宿,外面的兵马惊吓到了这位未来皇后,丞相大人心疼自家女儿,便命人将外面的乱臣贼子杀无赦。
玄甲兵本身并无造反之意,却对上了披坚执锐的御林军,至此便成血案。
白术一听到这消息便知道糟糕,他快马加鞭赶到丞相府上,险些就要来晚一步。
彼时上官苓麻衣如雪,唯有手中执着一柄长剑,就那么孤身一人闯去了丞相府。
白术赶到时,正撞见丞相府家丁们手持刀剑,丞相见到白术赶到,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瑟瑟发抖道:陛下!求陛下给老臣做主!
云绮泣不成声,跪在白术面前,她说陛下,我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你了。
云绮现在只能一赌,赌白术对她尚有旧情。她家原为太子旧党,整个家族的命运都系在她身上,她不得不竭
尽全力争夺白术那一点天子宠爱。
或许上官苓爱的是白术,她爱的却是皇上。
白术是一个标准的帝王,他心里是容不下私情这些东西的,云绮不由得庆幸,庆幸自己是在白术尚且幼稚的时候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白术竭力按下自己心中的火气,耐心道:苓儿,你胡闹总该有个限度!如果不是你求情,早在一年前太子伏诛的时候,你父亲就该
上官苓打断他的话:可是你当时说,你会照顾好他们。
而她当时的回答是:我信你。
可是现在,我要杀云绮的父亲,你就这样急匆匆地出来阻拦;我自己的父亲死了,你却不闻不问。
他是皇后的父亲!
对,他是皇后的父亲。那我的父亲呢?上官苓冷冷一笑,她现在到处都是伤口,衣料碎裂处,妖娆的天女葵暴露在众人面前,一个婊子的父亲?
她漠然地想,原来父亲这个职业也分高低贵贱啊!
这件案子已收归刑部所管,白术终是失去了最后的耐性,你若信我,我自然会给你一个公道。
上官苓看着他背后哭得梨花带雨的云绮,又低头瞧了瞧自己满
身的伤口和血,忽然觉得自己滑稽得就像戏台上的丑角,她疲惫道:白术,你不过就是仗着我还爱你罢了。
所以明知道这只是白术一句推托之词,上官苓却还是扔下了手中的长剑,踉跄着走出了丞相府。
谁想次日边关八百里急报,这次蛮族终于再次聚集起兵力,对燕国发动了复仇。
白术命她领兵出关,然而玄甲兵只有不到万名。这摆明是一条让她送死的旨意,上官苓想,原来这就是你允诺给我的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