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太傅来了。”
当芸碧哆哆嗦嗦的声音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时,我和一群宫女太监玩捉迷藏玩得正欢快,然,“太傅”二字却宛若一记惊雷猛地炸在我耳边。
父皇考我学问时经常问我,“师者,太傅也,太傅何许人也?”
太傅何许人也?太傅豺狼野兽者也。每次我都这么兴冲冲地回答,虽然最后免不了被父皇一通责骂,但我仍是乐此不彼,固执至极。父皇不明白个中缘由,但我的丫鬟芸碧却是知道,她知道我身为当朝最受宠的公主,平日里闹起来连皇帝老子都不怕的人,偏偏栽在他陆恪陆太傅手里,任他打压折腾个遍。每次我犯错,他便会罚我抄《管子》,那些治国平邦的典籍无趣极了,让我头疼得紧。我无处寻仇,只能逞这些口舌之快。
如今,若是被他看到我又顽劣了,他定会责罚于我。
我刚想解开缚在眼睛上的红绫看个究竟,随即又觉得芸碧在骗我。若是陆恪来了,怎么没有那些宫侍们请安的声音?
我了然地点点头,又向前摸索着。
指尖触到一片衣襟,柔软而冰凉,我心中一喜,赶忙将那人扑个满怀。
那人很瘦,似乎还很高,我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摸向他的脸,猜想是哪个笨蛋太监被本公主捉住了。
可是,越摸我越觉得不对劲,越摸我越觉得心又凉了一层。
待到心凉个透彻时,我拉下红绫,抬眼便看到陆恪正居高临下挑眉看着我,脸色淡然,目光清明。
“公主玩得可好?”连声音都是凉凉的,如三月过谷的风。
我慢慢从他怀中挪了出来,讪讪道:“还好。”
周围噤声许久的宫女太监终于屈膝跪地,“奴才恭请太傅万安。”
陆恪充耳不闻,只是定定地看着我,问道:“《管子?治国》公主可会背了?”
我:“……”
“《说苑?理政》公主可读完了?”
我:“……”
“那治国之道公主可是知道?”
我:“……”我不知道。
陆恪看了我一眼,唇角突然扬起一抹浅笑,微扬的弧度在明晃晃的阳光的下刺得我心慌。他说:“半月后便是公主十四岁生辰,届时皇上会带着公主朝天祭祀,册封王女,金銮殿上面见文武百官。可如今,公主却连治国之道都不懂。不如公主把《管子》抄一遍,臣想,公主这样或许就会明白更快些。”
我:“……”
第一次见陆恪,是在我七岁那年。
据父皇说,那年我的顽劣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在我一连气走三个太傅后,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寻常的夫子根本治不了我。
那是一个暖暖的午后,我正蹲在地上乐滋滋地往长枕宫一众小太监脸上涂墨汁,母后出现在我眼前,挑花绣凤的宫缎,发髻上华贵的金簪步摇在阳光下晃得人眼睛难受。母后看了我一眼,“这是陆相幼子,陆恪。从今日起,他便是你的太傅。”
我以为母后又将谁家脾气古怪的老头儿给领了过来,我不耐地抬头向她身后看去,谁知这一瞧,便愣在了那里。
那是一个小小的少年,并不长我多少岁。青色的长衫,长的白白嫩嫩,眉清目秀。他低头看着我,身后的薄光衬得他眼睛清澈而明亮,一看便是教养极好的贵门公子。
他比那些老头儿要好,他一定会带着我玩。那时我不知怎么就十分固执地认为眼前这个长得十分纯良的小公子一定是个好人,所以我满心欢喜地跑到他眼前去拉他的袖子。
他扯了扯嘴角。
我以为他会和我一样欢喜,可是,从他那稚嫩却蹙起的眉头来看,他没有半点开心的样子,反而是有些嫌弃。
是嫌弃没有错。
我自尊受挫,在宫里横行霸道了那么多年,还从没有人用这种眼光看过我。我朝母后撇撇嘴,有些想哭。母后并没有劝慰我,临走前,她轻笑,“陆太傅,公主便交给你了。”
少年作揖,动作优雅,“是。”
我恨恨地瞪着眼前比我高出许多的人。仿佛是察觉了我的视线,他转过身来看我,长袖拱手,不卑不亢,一板一眼道:“殿下乃我西梁储君,关我西梁存亡。从今日起,臣会教殿下习书写字,共学治国之道,以保我西梁天下一世国安。”
少年装作老成的样子仿若一个缩小版的夫子,我突然很诧异自己方才为什么会觉得他和那些迂腐的老头儿不同呢。他拱起的衣袖上印着一方手印,那是我初始拉他时留在上面的,黑色的墨迹在干净的衣服上突兀而滑稽。
陆恪就这样做了我的太傅,从那天开始,我的人生一片黑暗。他张口闭口治国之道,每当我溜出去玩得正欢快时,他总是冷着一张脸出现在我面前。我曾像捉弄以往那些太傅似的捉弄他,可我却低估了他的承受能力,不管是往他衣服里丢泥巴,还是在他脸上画王八,他始终板着一张脸不离不弃跟在我身边,严明恭谨。
我最终还是没能赶走他。
所以,在我最爱玩的年纪里,我的世界只有治国论和藏书阁里的万卷书册,当然,还有陆恪。
陆恪板得很,他说让我抄书,那便是一个字都不能少。
殿前的茜纱宫灯渐渐燃起,在夜幕中衬得这九重宫阙如天际中的点点星河。而这时,我终于意识到如果再不放水的话,今晚怕是不能睡了。
我拿起案几上的宣纸,兴冲冲地要往青玄宫跑去。那里住着齐恒,他是姑姑的儿子,从小养在宫中,与我和陆恪一起长大。齐恒临摹的功夫厉害极了,每次陆恪罚我,他都能帮我蒙混过关。
不想,芸碧看到后慌忙拉住了我,为难道:“公主莫要往青玄宫走得太勤,大长公主府的人,公主还是不要见的好。”
芸碧的话让我很疑惑,齐恒是我的表哥,为何见不得?
芸碧轻叹一声,“公主是皇上唯一的女儿,是要继承大统的人。皇上近年来龙体欠安,留着大长公主一脉,他总归是不安心的。齐公子少年封王,历朝未见,他人只羡隆恩浩荡,却不知皇上只是利用他牵制大长公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