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曰凝朱,笔号封灵,而那卷轴称作万邪榜,与封灵笔相辅相成,专为收缴精魅所制。
道者每看过一件便徐徐道出它的来历,原本就明亮的目光更添几分神采——倒像是穷鬼见了黄金的模样,她腹诽,留意到贺千宸也看着道者出神。
然后她就被喝退出去,别的从人得令都走了,她却还是不放心,坐在门边等,竖尖了耳朵仍是什么也听不到,就这么等着等着就睡了过去。
醒来时,却见贺千宸就蹲在面前,正盯着她看。
“主上?”
他看着她笑了笑,替她拢过垂下的乱发:“先生说你根骨奇佳,”他指的是那道者,“若随他修道必然登仙有望,你愿不愿意?”
她愣住了,目光在他脸上急速地扫了一阵——
“愿意。”
最后,看着他的眼睛,她小声地,应许了之后十年的离别之期。
“梨珞走了,主上可要好好护着自己……”临别时,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么好笑的话来。贺千宸身系一城何等尊贵,还怕没人护着?
他果然笑了,捏了捏她的脸蛋,执住腰间的长剑:“有凝朱在此,斩金断玉,你还怕我出事?”
说得她也笑了,长身拜倒,一叩为别。
从此后,风餐露宿山长水远,十年为期。
道者——或者如今该叫师父了,待她倒是很好,亦师亦父,不禁教授她术法修行,还照顾她生活起居,至于修道这件事,开头确实枯燥乏味,日子一久还真觉出妙处来。
尤其当她第一次降伏作恶的精魅,为得脱苦难的一家人拥着道谢的时候。
许是年幼时无所依仗的记忆太过深刻,能够帮助别人总让她觉得格外高兴,就好像帮助了曾经孤立无援的自己。
就这样随着师父云游四方,间或救人于急难,渐渐地也有了名声。
一日行至琥洲之东,山中的野村,本来只是讨口水喝,村民们给了水,又聚拢在一起嘀咕半晌才围拢上来,问他们可是修道之人?
师父不出声,想是不愿加以理会——日前刚除了一只恶魅,元气未复,懒得动弹也是正常。
那就只好她去应付了,问了之后才知道,近日村外的一处崖洞夜半时常传出怪响,弄得人心惶惶的,早就商量着是不是找个高人来看看,可巧他们师徒就来了。
只不过是去看看,对她而言真是义不容辞,且师父也没有阻拦的意思,于是师徒俩就在村中住了下来,养精蓄锐。
子夜时分,果然有怪声从远处传来,时而似山洪倾泻,时而又如虎啸密林。她琢磨了一会儿,没有惊动师父,独自跑了出去。
寻着怪声前往,没承想最终抵达崖洞时,已经有人捷足先登。
夜月晦暗,她只能隐约看清那是个女子,半隐在山崖的阴影之中,面目难辨。
“你是何人?”心觉异样,她没有试着去压过洞中隆隆的怪声,而是以寻常音量说话,几乎自己都听不见自己说了什么。
但那女子却听见了。
“玄雀山,蝶姬。”轻柔动听的女声,然而在这声音响起的同时洞中的怪响便骤然停止,而话音方落,女子便从阴影中缓步而出。
“这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随着宛如叹息的话语,窈窕的身形终于全然呈现出来。
白皙得如同牛乳般的肌肤,青黑色及地的长发……她盯着那绝美的容颜,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但令她如此惊愕的不仅仅是女子的姿容而已,还有其背后——
缓缓张开的巨大双翼,轻薄的,在月华微光下反射着斑斓的华彩。
一双蝶翼,这异相已足够说明女子的真正身份——
妖鬼。
栖息于十洲之上的特别存在,有着悠长的寿命与强悍的力量,人们既羡慕又惧怕他们,因为他们心无灵犀,不识爱恨,行事无常。
师父也说过,对于妖鬼,即便是他们这些修道者也要绕着走。
所幸他们的数量算不得多,又喜欢避世隐居,多年云游她也只有几次惊鸿一瞥的机会。像今晚这样如此近距离地与一个妖鬼面对面甚至还交谈,可说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难道说,她闯了不该闯的地方?联想到洞中骤然停歇的怪响,蝶姬的言辞,她不禁心生惧意。
或许这里是妖鬼集聚之……
她退了一步,但下一刻头顶的天空忽然被蝶翼遮蔽,蝶姬已经移动到她面前,双翼轻扑,悬于半空,绝美的妖鬼向她俯下身来,带着花香的吐息轻轻喷到了她的脸上。
“不过,你来得正好。”
妖鬼如是说。
返回村中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师父在屋外等她,而除了师父和村民之外还有另一个人。
身着九琮城的服色,带着城主的手令而来。
城主,贺千宸。
她在心底念着这个已经沉默了十年的名字,接过手令来看,寥寥数语,先是寒暄后是客套,只有最后一句是要紧的——十载不相识,望道者念昔日之情,归九琮一会。
“城主说事情不急,只是因为思念故人所以才来相询,姑娘若愿意玉趾一降,也不拘什么时候,只要让小的带个首肯回去,九琮城随时恭候。”来人显然是细心挑选过的,很会说话。
其实贺千宸又何必如此小心翼翼……她又怎么可能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说过她即刻就会启程后那人便一脸喜色地回去复命了,师父闻言抬眼看了看她:“都解决了?”
师父是问这里夜半的怪声。
她迟疑了一下,说是。多少有些心虚,好在师父没有多问,只是说不愿去九琮城,所以要跟她暂时分道扬镳。
“待那里事了,再到鸣玥洲与为师会合就好。”师父说的是他们原定的线路,语气寻常,脸上也看不出喜怒,看起来只是不想前往九琮城而已。
于是她也就没有再说其他,毕恭毕敬地拜别后便动身向南而去。
南向,琅洲,九琮城在琅洲的西地,一路赶去,大约要三天的时间。
三天足够她想千句万句见到贺千宸时可以说的话,但看见他时,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顾看他。
当然依旧是好看的,十年前那种年轻人难以掩藏的张扬意气如今都已被密密收敛起来,眉眼英挺如昔,稍添的风霜之色也不过令他更多些沉稳,恰似一坛好酒,年深日长,香气闻着淡了,却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绵长而醉人。
单是看着他,她便觉得有些醉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上前欲跪,却被他扶起来,上上下下地打量过她一番后,贺千宸笑着说:“长高了些,可不是早年的丫头片子了。”
她听了想哭,却反而低低地笑了一声。
贺千宸牵着她的手进了赋玉台,早已设下宴席为她接风,宴罢又说她如今在十洲声名显赫,城中有多少贵人等着与她相识。
看他似乎有要替她引见的意思,她赶紧说:“这么多年没回来了,真想看看城里的风貌如今怎样。”
贺千宸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这话的确是有些古怪,早年她跟在他身边时连赋玉台都没离开过一步,要说对城中的风貌有什么惦记也是根本就不可能的事。
但他还是颔首笑了:“那好,我叫人陪你去看看。”
她也笑,牵定他的衣袖:“不如主上陪我去吧?”
贺千宸笑着依了她。
换下华服行装,他们俩就扮作寻常百姓直奔最热闹的市井去了,九琮城在连通琅洲与煜洲的要道上,商旅不断甚为繁华,市井中各色玩意儿也是层出不穷。她拉着贺千宸在街角看了一出皮影戏,全然不顾边上一群流鼻涕小孩儿好奇的目光,又在糖人摊子上撞大运转到个最大的糖人,还有什么胭脂水粉香囊钗钿,凡她看过两眼的,贺千宸都给买下了。
这行止逗得她咯咯直笑。
慢慢走过城中最长的青龙巷,到巷尾时已是夕阳西下,摊贩都收走了,也没什么行人,地上有她与贺千宸长长的影子。
走着走着,停下了脚步。
看着贺千宸半边映着夕阳的脸,她不禁想这人怎么这样,到了这时候,还是滴水不漏毫无破绽,非要逼她来开这个口不可吗?
真是可恶……
这会儿糖人全都吃完了,吃了太多的糖,她的嘴里甜到发苦,牙齿舌头都仿佛黏在了一处。
但该说的话,终究还是要说。
“有句话梨珞其实一直都想说,”她微微笑着,苦涩的味道一直蔓延到心底——
“此番出行修道,梨珞……幸不辱命。”
这其实是多么显而易见的事,贺千宸收留她,栽培她,又怎会轻易放她去修道?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另有所图。
为怀娥修建的地宫,幽暗长廊的尽头,晶棺仍未正式入葬,怀娥依旧容颜如生地躺在里面,而晶棺前则供奉着两件东西。
封灵笔与万邪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