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被押到天晟帝面前与华岑对质,天威之下,他没能支撑得太久。
天晟帝为这残杀手足的孽子而震怒,下令将他永久监入宗事府的大牢。
而他的同党,许尚书一门亦被贬为庶人流放北地。
许玳耶作为直接参与者,被刑部收监,择日定罪。
怀璎去看了她。
华岑能给你什么?你这样帮他。她看着牢中的许玳耶问,虽然身陷囹圄,尚书千金依然毫无惧色。闻她所问许玳耶轻笑了一声,他许我为妃,一个妾室的女儿还能求更多吗?我没有你那样的运气,正赶上帝君丧女时出现在他面前。
这当然是讥讽了,但她并不在意。
我不是可怜你,只是为六殿下感叹。
与泽寻那么多年的情谊,说舍弃就舍弃了
她选择支持泽寻的理由当然有很多,由愧而生怜,由怜而生恋慕,又或他的坚忍他的宽容她看得出他从未对自己真正动过杀心,哪怕她害他在牢中度过了十二年。
而最重要的,还是他仍保留了一点真意,愿意去相信别人。
当然这会成为他致命的弱点,却也是她最在意喜欢的地方。
即便如今她将亲手摧毁他仅剩的这点真意。
我知道。忽然许玳耶了然地笑起来:你当然要为他不值了,他怎么偏偏喜欢我这贪慕名利的无情人,你希望他喜欢的人是你是不是?
她倒抽一口凉气。
住口手把牢门,她阴沉地看着尚书千金。
可许玳耶只是发出了更为尖锐的讥笑作为回答,那笑声刺破了寂静,在重牢之中阵阵回荡
一个月后天晟帝诏令天下,道六皇子泽寻揭穿了兄长阴谋,于是将功折罪,赦免了十二年前的罪名,复位封君,并监审华岑的案子。
依旧是她去玉露斋宣的诏,泽寻一言不发地接过诏书,神情莫测高深。
殿下还在介怀许姑娘的事?屏退宫人后她问他,殿下也该看过供状了,虽然难以启齿,但许姑娘确对殿下并无情意,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又何必耿耿于怀?
放下,才能不难过,不是吗?
可泽寻仍是无言,只是深深地看着她,良久才说:你当真是好手段。
她也想赞许自己到底是连他心里的那个许玳耶,也一并杀了。
说起来有没有别的办法呢?她问过自己,天子令她暗中观察几位皇子在游戏中的行动以定决断,若她在一开始便光明正大地力撑泽寻,而非放任华岑的计谋发展并将计就计将所有人都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事情的结果是否会有所不同?
许玳耶是否会因为情势的变化而选择留在泽寻身边?
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确有私心
她希望,泽寻的身边,终有一日能够只有自己一人。
于是她所做的一切,皆出于此因。
这罪孽深若临渊。
她心知肚明。
两年后的冬天,天晟帝驾崩。
帝君临终之时将她与泽寻叫到榻前,传位的诏书已经拟好了,泽寻将是下一任帝君但天晟帝还想提一个条件。
善待此女,尔能为否?他指着她问泽寻。
泽寻默然不语。
天晟帝焦躁起来,急着说话却岔了气,咳嗽着倒回榻上,一众医官赶紧上前查看,奈何已是回天无力。
当晚,泽寻与她在重华殿外的游廊上漫步,她跟在他后面,忽然他回过头来看着她:害怕吗?
她不说话。
她害得他身陷囹圄十余年,令他失去挚爱之人,怨莫过如是;
可她也扶他为君,万里山河拱手送上,恩莫过于此。
换了她是泽寻,也不知道要怎么做。
但无论他的决定如何,她都不会后悔。
不后悔选了他来做帝君,不后悔杀掉许玳耶,更不后悔对他那么喜欢。
她什么也不怕。
而最后,泽寻只是凑近了,看着她
轻声叹息。
棣和元年,天晟帝的第六子泽寻正式登基为帝,以萼华为帝号,这个曾历牢狱之灾最后却得天之幸的新君显然是要以此昭示他的心思
棠棣之华,萼胚依依;手足之情,莫如兄弟。
他加封了天晟帝所有的皇子,让天下人看到血脉相亲,曾经的同胞相残再不会重演。
而另一方面,天晟帝的心腹,原本只在内廷呼风唤雨的怀璎竟没有像旁人推测的那样失宠于新君,反而更上层楼,一举踏上了统领百官的右相之位。
她随后揭发了左相为谋逆者华岑的余党,亦是当年陷害新君入狱的罪魁祸首。之后她更以此为始,再次彻查当年因李侍郎一门被灭而戛然终止的吏部贪墨要案。
案子一直进行得很顺利,却在左相满门处斩的那天出了意外。
当日泽寻亲自监斩,人犯验明正身之时却被他发现左相之女已然逃脱,刑场上在押的只是相府中的一名乐伎。
这件事她直到被泽寻申饬时才听闻,稍后那乐伎被宣入重华殿,她好不惊讶地看着那张脸。
这个女子,眉目与当年被赐自缢的许玳耶有几分相似。
怀璎?
猛地回过神来,乐伎已经退下了,泽寻正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她:难得你也会走神啊!
她笑了笑,拱手进言:那么帝君想要如何处置
泽寻的神情忽然阴沉起来:此事与你无关。
她不解地看向他。
她的样子有点像玳耶,朕想将她留在身边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朕与你相处得足够久,你心里在想什么,朕一清二楚。
她怔住了,心绪缭乱地想他如何能体察自己重重掩盖的心意?却不期然他说了更为残酷的话:昔年你对玳耶所做的一切,朕会永远铭记在心。
忽然间,她终于明白了一个困扰自己多时的问题
当年在宗事府的大牢中,许玳耶为何还能笑得那般畅快骄傲。
因为那女子很清楚自己至少在一件事上赢了。
她在泽寻心中将永远有一席之地,就像附骨之疽,绝难消磨。
臣领会了。默然良久,她躬身一礼,然后借口公务仓皇告退。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下长阶的,下到最后一级时忽然一个踉跄,幸好一旁有人及时将她搀住。
女相,王爷有请从未谋面的宦侍向她耳语,她的眼前立刻浮现了几张总是微笑的面孔泽寻的那些兄弟,虽然明面上一团和气,但私底下的微词却从未少过。随着他们年纪渐长,蠢蠢欲动也是自然的事
她迟疑了一下。
然后泰然自若地对那个宦侍说:带路。
半个月后,春夜,月半明,烟笼寒水,静影沉璧。
西凉阁中,泽寻正在听赏琵琶,拨弦的正是那相府乐伎,他偶尔看向那女子的目光,温柔得就想当年看着许玳耶一样。
真是痴心。
怀璎站在门廊的阴影中看了好一会儿才出去,走到泽寻面前,她躬身呈上袖中的卷轴。
这么多人?泽寻展卷,看到上面的名字时不觉皱眉。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好吧,泽寻叹了口气,御笔舔过朱砂,斜斜划过卷轴,就随你心意了。
谢主隆恩。她跪下,接回了卷轴。
沉甸甸的,是数十条性命。
与独山王虚与委蛇了数月,她终于拿到其党羽的名册。
卷上有名者,将见不到明日的朝阳。
她会把他们连根拔除的,这些不臣之人。
泽寻的那些兄弟加封又如何?随他封好了,哪怕封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她会砍掉他们的爪牙,揭去他们的鳞片,锯掉他们的犄角。
这些蟒龙只能留下血淋淋的孱弱之身,再也不能腾飞于九天。
她将以杀伐护他周全。
所以说深深爱着一个人是怎样的?痴心又是怎样的?
大抵就像泽寻这样,像她这样。
纵使那个人不在意你,你也还是会将他放在心上。
执迷不悟。
怀璎,见她似欲告退,泽寻忽然发了话,留下来陪朕听一曲。
她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在他身旁正襟危坐,听那乐伎拨动琵琶曼声轻唱,《一剪梅》宛转悠扬,正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