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在模糊的沉睡中被人吵醒,他很不舒服地扭动了一下身体,睁开了眼皮。
耳中传来骑兵来回跑动的声音,车队正在渐渐停止,车厢内的物品已经整理好,女骑士用温柔的语气说道:
“到了。”
平静的语气非常确定,让他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这种长途旅行,还真不太适合小孩子。
即使一直躲在舒适的车厢中,也会有诸如水土不服这种要命的事情发生,这让他不禁想到,那些可以随时建立传送法阵的魔法师们,究竟有多么的方便了。
公爵望着窗帘上模糊的灰尘影子,吃力地爬起来坐着,他并没有现在要打开它的想法,只是睁着眼睛发呆。
但这种安静的时光还不到半分钟,他就听到了窗外的女弓骑兵,说布鲁尔亚语的声音。
女弓骑兵的话他没有听懂,但他听出了夹杂其中的尊敬,而紧随着这道尊敬的布鲁尔亚语响起的,是一声回应:
“嗯!”
回应的声音有点苍老,但却中气十足,接着马车外就传来了一阵靴子踩地的闷声,竖起耳朵的公爵,脑袋不由自主地跟着这道踩地声转动。
然后他就听见马车的前栏外,响起了西尔格管家的颤音:
“啊!公爵!您还好吗?”
而那道脚步声,也停止在这句话的下一刻。
“嗯!西尔格,辛苦你了!”苍老的声音显得很霸气,先是回应了管家的话,接着马上就问道:
“他在里面吗?”
“是的,公爵!他在里面,他绝对在里面!我可以发誓!”
管家的诚挚与苍老声的洪亮,形成了一个强烈的对比,这让小公爵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而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只干枯的手从车帘外伸了进来,那黑色的衣袖上,绣了十几条白丝,接着车帘立刻就被这手捞开,一个挺直腰杆的老人,出现在他眼前。
公爵纯净的眼睛睁得很大,他想从这位老人的身上,找出红衣妈妈的影子。
只见老人穿着一双厚底褐面的金属靴子,宽松的马裤上,套着一件黑色的软袍,那只袖口已经下垂隐没,胸膛上则绣着一个白色的狼头。
一段松弛的脖颈皮肤,从整齐的围领子里露了出来,依稀可以看到上面浮现褐色的斑点,干净的下巴非常整洁,那张令公爵有些熟悉的面孔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但两只微眯着的眼睛,从一道高挺的鼻梁两侧,射出犀利的光芒。
公爵乌溜溜的眼珠子,一直转到了老人那黑色的头发上,他在那里,似乎看到了有染色药剂的痕迹,和隐约几簇白色的发丝。
这是一个倔强的老人,公爵给出了他的第一印象。
时间在安静的下一刻,就马上动了起来,老人一开始只是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会儿缩在软垫里小不点。
接着他那紧绷的脸庞,马上就露出了别扭的笑容,这可能是老人想尽力地让自己显得慈祥,只是常年的气势却难以克制。
“你好,小家伙!”
老人轻柔的声音终于响起,听上去跟之前有很大的区别,仿佛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一边缓缓地走向公爵,一边将另一只手从身后抽了出来,掏出一个大眼睛的布娃娃。
公爵看到两只麻花辫,从布娃娃圆圆的脑袋两侧落在胸前,散发出金灿灿的光芒,于是他立刻开口说道:
“我叫肯迪恩!”
稚嫩的声音将老人身后的西尔格管家,惊讶地无以复加,管家老头张着一只大嘴巴,不敢置信。
“肯迪恩,我的天啊!这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老人看到孩子伸出双手攥住了布娃娃,便立刻就顺势用宽大手掌,穿过公爵前倾的身体,将他抱在了怀里,赞美的话语从那张笑脸上传来,老人的神情显得越来越自然。
公爵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看,这位北地老公爵一个转身,就走出了车厢。
天色晴朗,老公爵将小公爵高高地举起,放在自己的脖子上,他跨着大步子开心地像个孩子说道:
“走!带你去玩!”
于是,在宏伟的城墙和浩荡的队伍之间,一位老人抱着他的外孙,神气赳赳地往斯科特城内走去。
黑灰色的城墙上,十几道打着信号旗的士兵,不断地挥舞着双手,并且响起了响亮的号角声。
“听我命令!进城!”
哥顿侯爵骑在马背上,扯着嗓子喊出这句话,黑红色的鳞马就像一条箭尾鱼,飞快地从后方窜来,模糊的影子掠过去很远,声音才在气流的裹挟下传来。
黑白两色的浪潮开始蠕动,从南城外整齐地涌入城内,斯科特的城主看到这一幕,不禁露出了勉强的笑容。
纵横交错的街道上,并没有很多人,这是因为斯科特的城主,发布了为期三个小时的禁行令,以便让这只军队能够快速地通过。
当然,更多的还是为了防止那两位公爵出现什么意外,夹杂在人群里的刺客,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小公爵骑在老公爵的脖子上,摇头晃脑地扫视着这座北地城市,那只长发娃娃,则被他紧紧地抓在手心。
灰白色的花岗岩,是斯科特城的主要建筑材料,北地人常用它盖房子、铺路、修桥和装饰,所以这座城市的主体色调,还是深沉的灰色和白褐色。
但由于斯科特城是一座边境城市,常年的通商政策,使得大量的外来人口聚集在此,来自于其他地域的部分商人,选择在这里定居之后,一些外来的习俗和特色便渐渐衍生开来。
这些风俗习惯包括形状不一的建筑,奇形怪状的服饰,五花八门的食物,以及特定的各种节日。
因此,在这座白褐色的聚集之地上,还点缀着各种红白蓝绿青蓝紫的色彩,让这里看上去五光十色,城市的年轻和活泼,一下子就被体现出来。
若是在半个月前,并且没有发布禁止通行的命令,小公爵还可以从人海中,看到体形、肤色都不一样的其他人种,以及贩卖的各类虫鱼鸟兽。
这是一座国际化大城市,他想。
“那是什么?”
为了避免长时间沉默而产生的尴尬,小公爵转动眼珠子,抬手指向了一座异常高大的建筑,脆生生地问道。
老公爵随着他的手指看去,笑呵呵地回答:
“那是一座瞭望塔楼!”
城市里的瞭望塔?或许是用来观察北方的敌情的,毕竟这座城市距离边线非常近。
“可以看到怪兽吗?”这是一组比较长的词语,但他还是完整地脱口而出,只是字音有点模糊。
“怪兽?嘿!听着!你想去看看吗?”
老人对他能说出这句话,好像并没有丝毫意外,但就在下一刻,这位老公爵的脚步立刻停了下来,他不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还神秘兮兮地开口反问。
“远吗?”小公爵好奇地问道。
“当然不远,小肯迪恩!你瞧,只要你好好地坐着,闭上眼睛,一会之后就到了!”
老公爵赶紧挺直身体,打着包票。
“好吧。”
小公爵转着眼珠子想了想,只好无奈地回应道。
“好咯!坐好咯!飞咯!”
老人大声地叫着,一边蹬着靴子,一边飞快地往前跑去。
“呵呵呵呵呵~”
稚嫩的笑声从小公爵的嘴里传来,无数的建筑快速地往后倒退,就在老人停下来,喘出第一口粗气之时,那座高大的瞭望塔楼,正好出现在他们面前。
高耸入云的锥形塔楼十分宏伟,小公爵将下巴搭在老公爵的头顶,看着它外墙上的一幅图案问道:
“那是什么呀?”
“不告诉你!”
老人的语气,仿佛就像捂住了一个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秘密,然后他立刻迈开脚步,向塔楼的大门走去。
厚重的木笼子发出油脂清香,几根手臂粗的铁链子,随着一道机关的扭动而绷直,咔咔地拉着它缓缓上升。
小公爵的眼神环绕过去,只见塔楼的内壁上,刻满了石画,旁边还有两条旋转的楼梯,火把与窗户间隔相放,让这儿看起来很像在一条大蛇的肚子里。
木笼子往上升了大概十五分钟就停了下来,视野变亮,小公爵的面前,出现了一个约十平米的圆形房间。
三四米高的空间四周,开了六扇巨大的窗户,厚厚的透明玻璃上,钻了十几个细小的孔洞,北风突然吹来,发出“呜呜”地鸣叫。
小公爵骑在老公爵的脖子上,放眼看着窗外的壮观景色。
白云与视线平行,鸟儿正飞在他的脚下,四五条散发出白芒的河流,如同书本上的规整线,将一块块绿色的田野,整齐地分割在大地之上。
依山傍水的斯科特城,被一圈又一圈的城墙包围,坐落在其中的无数栋建筑,此刻就像是指甲盖那么大的盒子,只能依稀看清楚城中的巷道。
往北望去,一个巨大的绿色斑块旁,矗立了无数根白色黄色绿色的山脉,寥寥十几块旷野,像极了哈密瓜上坑坑洼洼的坑洞,错乱地摆放在其中。
隐隐约约间,可以看到绿色森林的边缘,有一座城市的轮廓,远处则是一条白绿相间的边线,再往北看去,一段段模糊的山脉平原上,不规则地聚集了无数的城镇。
收回视线,在绿色的边缘南部,有一块平整的旷野,数不尽的黑色帐篷,正密密麻麻地排列在地上,宽阔的土地早已被占了个七七八八。
“哇!”
小公爵情不自禁地发出感叹,他不由地想起了,坐在飞机上往窗外看的那一幕。
之后,两位公爵花掉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待在这座高得不可思议的塔楼里,默默地看着窗外的景色,没有人打扰他们。
当一道洪亮的钟声响起之后,人们才在城主府的大门外,看到了这两个人的身影。
西尔格并没有像从前那样,抓着小公爵的衣领问东问西,他只是走在两人的前面,将他们引到了餐厅,看样子这位14级的魔法师,对这里已经无比地熟悉。
一面大墙壁被人凿开,简单地装修一下之后,与原来的餐厅连接在一起,于是这个空间里,才得以放下五架长长的餐桌。
老公爵在整个用餐期间,一边笑呵呵地瞧着不远处的小不点,一边不停地举杯,并且说出祝词:
“敬大地!虔诚地感谢生命之母!”
所有的人都笑哄哄地跟着碰杯,大声重复着这句带有希望的祝词:
“敬大地!感谢生命之母!”
一杯饮尽,老公爵再次举杯:
“祝人民!由衷地热爱坚韧的精神!”
于是,人们再次跟着说道:
“敬人民!我们坚韧不拔!”
小公爵看着这一幕,欢快地蹬着他的小短腿,握住一只勺子挥舞着,跟着附和:
“人民!人民!认命!”
一片片哄笑声响彻,所有人都看着这个小不点,发自内心的喜欢。
一股热气喷在他的耳边,随即一道磁性的声音传来:
“我真是有点吃醋了,肯迪恩!”
小公爵听到这话,将头转过去,仰望着这道声音的主人说道:
“嘟嘟,嘟嘟,嘟嘟!”
然后又是一大片笑声。
清冷的北风吹过,窗帘悠悠晃荡,一位高大的白甲女骑士,看着这其乐融融的一幕默不作声,静静地站在房间的角落。
夜色正浓,他慢慢地睁开眼睛,冷漠地盯着眼前的东西,面无表情。
卧室宽大,华丽的床榻十分柔软,小公爵的身体大半都陷进了绒被,在他的上方,漂浮着一道巨大的模糊人影,影子就这么横着悬浮在他的上方两米处,歪着脑袋左一下、右一下地打量着他,一丁点动静都没发出来。
柔和的魔晶灯光正亮,透过影子的身体照在他的身上,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他呼出一口气,猛地翻过身体坐了起来,两只眼珠子定定地看着影子。
而那道影子,先是被小公爵的翻身吓了一跳,立刻弹飞在空中,一动不动地远远看着他,就这样,经过了一分钟的沉默时间后,空中的人影试探着慢慢地往左边漂去,又慢慢地往右边漂去。
就在这缓慢的动作间,它看到了小公爵的眼珠子一直随着移动。
于是,人影在停顿了一下之后,立刻捂住自己的肚子,伸出一直乌黑的手,指着他就大笑了起来。
无声的嘲笑十分放肆,小公爵看见这道影子的周围,随着它作出笑声的动作,抖出无数的黑色雾气,但这些雾气又立刻被吸了回去,形成一道循环的乱流。
诡异的场景出现在卧室中,但却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他不禁被气得浑身哆嗦。
看着这道人影的滑稽样,一种刻骨铭心地恶心感,出现在小公爵的心里,他有点忍不住想捏死它。
而就在他想召唤出脑海中的时空法典之时,卧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一位穿着白色铦金铠甲的女骑士,出现在卧室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