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钦昨晚一整晚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根本没发现裴昊明的不对劲。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就发现人不见了。
问了一圈，才知道天都没亮，裴昊明就叫了辆车回城了。
这个时候回城意味着什么？张怀钦最担心的就是裴昊明一时想不开回去找杜若青对峙。
理智催促着他赶快回城，可坐上车的时候，幻觉又出现了。
似乎每段幻觉的出现都是十分的应景，就像是故事应该出现转折点，强硬的掰入另一个发展直线。
而这一次，张怀钦听到了汽车打火的声音。
那似乎是一辆陈旧的轿车，在如今不少轿车都是按键打火甚至触屏打火的时代，用钥匙打火仿佛已经成为了上世纪的事情。
他眨了眨眼，和前面的幻觉不同，这次的幻觉却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混合着一股浓浓的皮革味道。
【老师，人绑住了。】
在这片漆黑的环境之中，一道女声飘入他的耳膜，张怀钦以为自己不记得了，可等再次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才发现有些东西是牢牢铭刻在灵魂中，想忘也忘不掉。
那是张琦的声音。
他感觉了窒息，这其实只是心理上的，然而身体却配合的表现出痉挛、颤抖，两只手紧紧的攥在一起。
“张副！”
这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有了喊了几句，紧接着就是一声——啪。
张怀钦被打醒了。
他剧烈的喘了几口气，眼前还是黑的，就在他茫然不知所处时，又是一巴掌下来，直接把他从黑暗扇到了光明。
张怀钦眨了眨眼，杨平硕大的脸蛋以一种无比贴近的状态靠在他的面前，并抬起了手，眼看着就要扇下第三下。
“够了，够了，醒了。”
张怀钦举起手，连连告饶，脸上火辣辣的疼，嘴唇下的人中也是疼得厉害。
看来杨平急救知识得好好回炉重造一番，不然动辄就是扇耳光掐人中，谁受的住。
“你咋回事？”杨平气喘吁吁的从车门里钻出来，“突然就开始抽抽，你是不是有癫痫？要不要看医生？”
杨平一开嘴就如同炮弹般，喷个不停，完全没有初见时的高冷模样。
张怀钦挥了挥手。
“没事，就是出现幻觉了。”
“我擦，幻觉还不严重？”杨平按着张怀钦就要把他往医院里拖。
“看医生以后再说，我现在要你帮个忙。”张怀钦按住了杨平的手。
“你说的帮忙就是把你塞后备箱？”杨平一脸菜色。
“对！我要‘入戏’。”
裴昊明露的一手‘入戏’，直接把市局里不少警察都给镇住了，其中就包括杨平，他一听是这个原因，也不多问，扶着张怀钦就把他推进后备箱。
“从岭停车场。”张怀钦报出了一个地名，示意杨平把手机给他，在导航app里输入了这个地名，所幸虽然这个停车场荒废了一段时间，但是在地图上却没有抹去它的位置。
看到这个地名后，杨平一顿，他对张怀钦幼年被绑架的案子还略有耳闻。
“张琦被抓的地方？”
“对，去这里。”
张怀钦点头。
准备工作做好后，杨平直接盖上了后备箱。
和小时候不同，张怀钦这么大的身体塞里面还是非常够呛，这后备箱合上后，熟悉的黑暗和窒息感扑面而来。
张怀钦还记得‘幻觉’中张琦说的话，她似乎是在和一个人打电话，这说明绑架他的那一天，张琦是准备带他去见一个人。
会去见谁呢？
这次的‘入戏’非常的顺利，也许是因为经历的是曾经经历过的事情。
他又听到了打火的声音，这种声音更加的模糊，却又是那么清晰，从他的记忆里清晰的泛了出来。
【老师，人绑住了。】
模模糊糊的女声从前方传来，也许是隔着一层车皮，不是很清楚。
【没有，我没有伤害他。】
【从岭停车场？好。】
随后就是一段长时间的安静，伴随着车辆行驶时的颠簸，其实这种经历并不是那么可怕，既没有血肉模糊的残肢，也没有身体上的疼痛。
可张怀钦却感到了非常的害怕，他发现自己在哭，呜呜的呜咽不受控制的从喉咙管里冒出来。太黑了，他被蜷缩着绑住塞进这里，什么都看不见，对于未来未知的恐惧让他害怕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甚至有些怨恨，怨恨张老师，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才会遭受到如此待遇。
车辆不知道晃荡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
【老师……】
——咔哒，他听到了打开车门的声音。
【你做的很好，张琦。】
熟悉的声线从外面飘来，被遗忘的、深埋在脑海中的记忆在这一刻完全的复苏。
那是杜若青的声音。
*
裴昊明在奔跑，他不知道张怀钦发现他的离开后，会花多长时间追上来。
可裴昊明不想被他抓到，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秋季的阳光还是颇为炎热，只是跑了一会儿就是汗流浃背，可这种炎热似乎和他的灵魂脱了截，自从裴舒曼死后，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东西似乎都和他隔着一层塑料薄膜，看着是和别人一样，但却再也没有了事物的触感。
他站在政法大学的门口，一时有些晃神，这里承载着他青春时的梦想与热血，只是现在都只剩下一团灰烬，轻轻一捏就散了。
他以为自己是应该怨恨的，可更多的却是空虚。
没有了亲人，没有了财产，也没有了未来……那种空虚逐渐吞噬了裴昊明的内心，也让他终于有了孤注一掷的勇气。
反正什么都没有了，再做什么也都无所谓了。
他找到了教师办公室，今天运气挺不错，杜若青有课，他正收拾桌上的东西，似乎是在准备下一节课的课件。
而就在看到他脸的时候，灰烬突然冒出了一团火花，他感到手指蜷缩着有了力气，紧紧的捏住了门框。
裴昊明听到自己说。
“杜老师，可以出来一下吗？”
杜若青抬起头，他还戴着框架眼镜，看到门口是他后又对他微微的笑了一下。
裴昊明拼尽全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冲上前去质问他。
“你怎么了？”杜若青走了出来，他扫了眼手腕上的表，“我下节课二十分钟后开始，有什么事情快点说。”
裴昊明怔了一下，他突然难以想象，杜若青在过去的这段时间是以怎样的心态和他这样说话？心里想得又是什么？
裴昊明是没有杜若青这种伪装本事，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脸。
“在这里说不方便，我们去外面说。”
杜若青看了他一眼，就在裴昊明被这眼看得惴惴不安时，他笑了。
“好啊。”
裴昊明选的是学校后面的兵乓球室，这里一般没有体育课都不会向外开放，现在不是开放的时间，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也方便他做接下来的事情。
他慢下了脚步，落后在杜若青身后，脱下背后的背包。
杜若青走到球室中央，头也没转，轻轻的说了一句。
“裴舒曼给你留了什么东西吗？”
裴昊明的动作顿时停住了，他停了很久，没有丝毫确认真相后的欣喜，相反非常的茫然。
“……果然是你。”
“裴舒曼这个孩子有点像你，虽说是情绪上头一心想要报仇，但也不是那么傻，所以也就不那么听话。”杜若青非常的平静，缓缓的向他叙述着。
“所以你让苏御杀了她！”裴昊明吼了出来。
“冷静，裴昊明，我以前教你的东西都忘了吗？不能被情绪带着走。”杜若青伸出手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这只是备用计划，裴舒曼泄了口会很麻烦，苏御是个听话的孩子。”
裴昊明用着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他。
“我们对你算什么？”
杜若青低头想了想，非常肯定的回答，“我的学生，你们都是我的学生。”
“可你都做了什么？”裴昊明掏出了背包里的钉枪对准了杜若青，“你只是帮我们当作你的棋子、道具。”
“不不不，我教给你们东西，我希望你们可以变成更好的人。”他往后退了一步，即便是被钉枪指着，杜若青也不见丝毫慌张。
“更好的人？”裴昊明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就是让他们去杀人？”
“我得纠正你一点。”杜若青伸手推了一下钉枪，“这些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苏御杀人是因为工作需要，顺便消除一下浪费资源的人，裴舒曼是自己找上我，是为了复仇。”
“没有人能够完全改变另一个人，只能是去引导他、教育他。”
裴昊明张开嘴，他嘴唇动了动，只发出了几团气音，他对杜若青的思想感到了震惊，他想起了很多事情。
“你走火入魔了了，我那个时候怎么就没能把你拉回来。”
“拉回来？”杜若青摇摇头，“你错了，并不是走火入魔，而是我想要这么做的。”
裴昊明瞬间就被激怒了，他举起了钉枪，对准他的耳朵开了一枪。
杜若青哼了一声，捂着耳朵坐了下来，笑着摇摇头，“你可真粗暴。”
看到地面上溅起的血渍，裴昊明顿时愣住了。
“裴昊明！”
裴昊明听到喊声，怔怔的转过头，张怀钦站在门口，喘了一口气冲了进来。
他看到了捂着耳朵的杜若青停顿了一下，转头看向裴昊明。
裴昊明深深的喘了几口气，扶着钉枪的手指都在抖。
“看吧，你还是不如你的妹妹，至少在行动力上，她可要比你狠的多。”
听到这里，裴昊明一顿，他举起钉枪对准他的小腿又开了一枪。
张怀钦猛得按住他的手臂，把钉枪按了下来。
“他在激怒你，如果你杀死了他，你就变成他了。”
裴昊明深吸几口气，没有说话。
“说来也可能有点牵强，我们并没有发现多少证据，以下大多是我的推测。”张怀钦望着他。
杜若青捂着自己的小腿，扬起头示意他继续。
“您似乎特别热衷于‘诱导’，无论是苏御还是裴舒曼或者是我的班级同学，那么我做出一个假设……裴昊明也是你‘诱导’的一员？”
杜若青笑了一下，点点头，“你不像我的学生裴昊明，为了以防你录音，人称代词就不用你了，就代称他。”
杜若青撑起身体，按压住自己的伤口，嘶嘶的痛呼摆出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你说的很对，裴昊明确实是‘他’诱导的一员。”
“苏御、张琦是‘他’作为《关于杀人犯形成的背景因素》的研究对象，按此推论，裴昊明就是《关于如何转换角度，从罪犯的角度分析案件》的研究对象？”
“你推测的不错，对于他来说，裴昊明的性格相较其他人耐受性更强，像是张琦那样温柔诱导的行为已经行不通，只能用一定的手段去让他开始转变，事实上，从监狱出来的裴昊明在某种程度上已经非常的接近罪犯了。”杜若青抬起手在膝盖上拍了拍，“起码在‘入戏’上切入罪犯视角上，做得比同阶段的其他学生要有些很多。”
“我和您大概叙述一下时间线，‘他’早年就已经有了这种想法，开始培养诱导正常人变成罪犯，张琦就是‘他’的帮手。”
“当然，诱导的对象没有比十几岁道德法律观念不是很齐全的孩子更好了。”杜若青双手合十点头。
“‘他’成为验证了第一个想法，也有了实践基础，后来‘他’遇到了林曜，一个真正的连环杀手，于是又有了新的想法……”张怀钦看着他，“完美犯罪。”
“该如何完美犯罪呢？不真正成为罪犯，怎么能够理解更加具体的犯罪过程，于是就有了‘入戏’。”
“说得不错，继续。”杜若青鼓掌。
“利用这十年对那些孩子的观察，慢慢完善了自己的一套理论，直到遇到了裴昊明，‘他’将这套理论缓缓施加在了裴昊明身上，尝试着培养出另外一个自己。”张怀钦耸肩，“自己犯罪太傻了，不如培养另一个自己去尝试‘完美犯罪’。”
杜若青继续鼓掌，“裴昊明确实是‘他’现阶段最满意的学生。”
张怀钦：“现阶段？”
杜若青换了一个姿势，这个姿势对于他来说，坐的久了还是有点难受。
“张琦太激进鲁莽，行事并没有不是那么的谨慎聪明，裴昊明聪明归聪明，但性格太刚，而且一旦认定相信一个人或事物就会一股劲走到黑，苏御很聪明，目的性强但慕强心思强烈，服从性强，裴舒曼则是感情大于理性，会被感情牵着走。”
说完他拍了拍手，指向张怀钦，“你也有这个毛病，很容易被身边人欺骗从而蒙蔽双眼。”
张怀钦开始回忆几个案子的细节，从一开始的连环杀人案，杜若青就在刻意引导他误会犯人是男扮女装从而落入犯人陷阱，到裴舒曼时他刻意引导自己‘入戏’来回顾舒来被杀的情景，张怀钦想到苏御，似乎他对自己下手的时候，杜若青总会在场，张怀钦隐隐明白了苏御所谓的嫉妒是什么原因。
“苏御想杀我的时候，是你救得我吧？你想要诱导我。”
杜若青看着他，“我现在觉得，你比裴昊明有趣多了。”
张怀钦突然意识到，杜若青利用这些人的性格漏洞完善了这一切。
杜若青太清楚了解法律，所以他从不自己动手参入。
“你太可怕了。”张怀钦望着他。
“不是我，是‘他’。”杜若青笑着摊开手，“可以帮我叫个救护车吗？我感觉有点头晕，可能是失血过多了。”
“我确实找不到你和那几个暗自有联系的证据，但我有别的东西。”说着，张怀钦拿出了一张纸。
杜若青眯眼看了一眼，“停车单？”
“所幸从岭停车场还保留20年前的停车单据，菩萨保佑。”张怀钦双手合十的鞠了一躬。
张琦曾把张怀钦塞进后备箱带进一个停车场，那是一座偏远的新开张的停车场，从岭停车场。
听到这个车库的名字，杜若青的表情渐渐变了，他终于不再是那么游刃有余，甚至是带上了一点愤怒。
“而那一天，进入的车辆只有两辆，一辆是张琦，一辆是你的。”
“或许无法找到前三个案子定罪的证据，但这个……”张怀钦抖了抖那张停车单据，“绑架罪应该够了。”
被带上手烤的时候，杜若青非常的平静，他目光扫了一眼张怀钦，竟然还笑了出来。
“小看你了。”
虽然找到了停车单据，但是张怀钦还是内心有疑惑，他认为杜若青并不是犯这种低级错误。
张怀钦：“当时明明可以不来，为什么要来？”
“大概是想看看，究竟是哪个孩子……会这么的独特？”
杜若青摇了摇头，在警员的押送下，被推进了警车。
望着警车的离去，张怀钦突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感觉，也不知道是哪里刮起了一阵风，刺进了张怀钦的眼里，刺激出了几滴生理泪水。
“感觉有点不甘心。”裴昊明站在他的身后，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捂住了自己的脸，声音闷闷的。
“大概是恶人没有恶报？”张怀钦笑了一下。
“接下来有场硬仗要打了，杜若青非常的聪明，放在外面他肯定会找到办法去掩盖证据，而在监狱的几年足够我们寻找证据。”张怀钦叹了口气，转过身。
裴昊明想起了那些消失的大笔资金，站直了身体，“你还记得那些消失的钱吗？从苏御的帐户里，也许是杜若青拿走了这笔钱，我们先从资金查起，毕竟犯罪也是需要资金的。”
张怀钦记下了这个提议。
“接下来有得查了。”张怀钦伸了一个懒腰，目光扫过身后政法大学的教学楼。
他想起了杜若青的课题——‘完美犯罪’，笑了起来，仿若是自言自语般摇了摇头。
“没有完美的‘犯罪’。”
话音刚落就感觉脖子上一重。
“需不需要个帮手。”裴昊明笑呵呵的勾住他的脖子，他把警徽别在了胸口。“给我开个后门呗，张警官，我想当个警察。”
“怎么突然想当警察了？”
“……突然对司法正义产生信心？重新改过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