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七】袖珍花圈
小一先生2025-08-14 17:504,002

  最后,他终于开口了:“硕恩。”

  “嗯?”

  “你还记得你的十岁生日吗?”

  这又是什么问题?

  “记得。”

  我回答,“妈妈给我买了一块巧克力蛋糕,我们那时候钱不多,但妈妈还是送了我一直想要的游戏机。”

  “嗯,你妈是个好人。”爸爸置评道。

  我受刺激般地扭头看他。

  还没等我说什么,他又接下去道:“硕恩,你是不是把我给忘了?”

  “你?”

  “对,那天晚上我也来了,你记不记得?”

  哦!

  我想起来了:爸爸确实来过,像瘟疫似的,出现在玄关口。

  当时,我看着他的嘴脸,心里马上涌起了不适感。

  想起以前在这个玄关口,他的各种摔门而出,和妈妈声嘶力竭的哭嚎……

  “焦硕恩,生日快乐!”他一贯虚伪地笑道,手里提着一袋肯德基全家桶。

  右手还搁在背后,好像还有什么礼物的样子。

  至于我当时的反应,总结一个字,就是“顶”。

  像是一头被愤恨浇灌的小蛮牛,埋头直冲向门口的爸爸,尖叫着,硬是把他给顶下了楼。

  那香喷喷的全家桶,在我鼻子里,简直是让人作呕,臭味至极。

  “你也来过,我让你走了。”我尽量简短地回溯道。

  “啊,是。”

  爸爸苦涩地笑,“我当天就觉得特别难受……”

  那是你自找的。

  我悻悻地想。

  “……我也知道是我自找的。我干了不是人干的事,伤害了你妈妈,也伤害了你。”

  “……”

  “我是个操·蛋的丈夫,我根本没脸说我爱自己的老婆。”

  “你确实不爱她。”我说。

  “是的吧。”

  爸爸痛苦地把脸埋进手掌里,下面一句话就听着闷闷地,“但是我爱你的啊,孩子。”

  “嗯,这是人类都有的本能。”

  可能是我这句话有点绝了,致命的沉默,再度降临。

  我想起这段对话展开的初衷——是与爸爸和解,承诺每周都去探望他,然后按照那姓普的娘娘腔说“以共通的深层逻辑,达到拯救世界的效果”。

  为拯救世界,我决定慢慢地做出让步——

  “我不应该赶你走。”

  我说,“别的先不管,我们一年没见了,你好心过来给我过生日,我……”

  “其实,我本来是不敢来的。”

  “什么意思?”

  “我想来,但是我不敢来。”

  爸爸说着说着,就哽住了,“你、你生日前一天,我接到你妈她的电话,她说我可以过来——我应该过来。”

  又是一个红灯路口,停好车后,话几乎从我的嘴里窜出来:“是妈妈叫你来的?”

  爸爸点头,显得特别憔悴:“是的。”

  “可是——”

  “她还是恨我的,但她希望,我还能多少与你有些联系。”

  此话一出,我先是怔住了,后联想到几小时前妻子的话:“……志恒没有外公外婆,隔辈的家人,就只有你爸爸了。”

  “我希望志恒可以多和他爷爷见见面,吃饭什么的。保持联系……”

  保持联系……

  “慧怡是个好女人。”

  张慧怡是我妈妈的名字,“我就是个傻·逼,是个人渣,是个坏人。”

  “爸……”

  “我这几天其实挺开心的。”爸爸抹着眼角,“特别是和你一起画图的时候。”

  他指的是——那给哈喽兵团参考的“房型战略图”。

  “哦,那你还得谢谢那些恶魔了。”我开玩笑。

  爸爸格外认真地点头:“是啊……”

  接下来的路程,我们一言未发。

  刚才的状况,对我们父子俩来说,讲真,是有些“反常”。

  到了旧新村的居民楼底,爸爸终于想起似的:“硕恩啊,你到底跟普普利亚说了没有?”

  “说了。”

  “然后呢?”

  “然后,我们上楼。”我说着推开车门,“看我刚才是不是成功拯救了世界。”

  邪魔之卵被打碎了。

  像蛋黄一样恶心的浆体,洒满床头。

  当然,在我们看来,这些也都是树脂凝胶固态的。

  然后,那些支棱八翘的丑陋恶魔,全都像是垃圾似的,残肢断臂堆成一座山。

  所以,赢了?

  战斗结束了?

  是我的功劳吗?

  虽说前有普普利亚不二的语气,我却仍是觉得不可思议。

  就给了爸爸一个简单的承诺,然后,这些异世界的玩偶就……

  驴唇不对马嘴,真是驴唇不对马嘴!

  “是普普利亚?”

  爸爸问,“你打电话,提醒他救场的?”

  我无暇回答这个问题,忙着寻找库尔多西他们——也就是哈喽兵团在决战里的几位残余。

  他们都在床脚下的那个营地里。

  令我讶异的是:除了副指挥官库尔多西,侦察兵多多和三名狙击手以外,其他成员都也还在。

  战蛙骑士和他们的铂金战蛙,突击兵和医疗兵们……

  他们貌似正在收队,整齐地排成一排,兵营帐篷也被整齐收起来了。

  我靠近瞧,大伙的脸上,满是胜利的振奋与惬意。

  咦?

  库尔多西明明在被俘虏时,告诉我,除了他们五个,大伙全部都死了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想,我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爸,我们先出去一下。”

  我把摸不着头脑的爸爸,给拉出房间。

  还没等他再开口问,我就闷头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重重地敲拨号盘,给库尔多西打去电话。

  “啊,焦先生,你——”

  “你们合计着把我耍了,对不对!”我的声音不响,但却足够凌厉地质问道。

  “嘿,你小子下一句如果不是实话,我发誓,会把那些恶魔的残尸,一个个用胶水粘回去!就问你信吗?”

  “我信的。”

  库尔多西战战兢兢地说,“别冲动,焦先生,我跟你说……”

  如我猜测的那样,决战其实很成功。

  依靠我和爸爸画的战略地图,哈喽兵团赢得了胜利。

  而往后,从“缝纫机失策,被俘虏”到“恶魔信使”的一大堆,都是那些小不点玩具演的戏。

  “很抱歉,这都是普普利亚的主意。”库尔多西说。

  “你和你父亲,帮我们打败恶魔军团,拯救了世界……我们就是想回报——”

  “这算是什么回报?”我脱口而出。

  “调度官察觉到你,和你爸爸的关系不好,说不定我们帮忙推进一下,可以重拾一些温存?”

  说到最后,库尔多西像是在照本宣科,搞得有些生涩。

  特别是那“温存”二字。

  或许是直接转述普普利亚的,他本身不大知道这个词语……

  “真是谢谢你们啊。”我窝火地嘀咕。

  “所以……焦先生!”

  库尔多西问,“你们重拾温存了吗?”

  “等等再说这些。”

  我将没用的打住,“所以说,你们赢了,世界不会毁灭了?”

  “是的,是的,多亏你们赠予的地图,它真的是太实用了——”

  “结束了?”我又确认地问道。

  “是的!”

  库尔多西叫我放心,“那个,你和你爸爸……”

  “最后一个问题。”

  我又打断他,“那个恶魔信使是谁扮的?不会是你吧?”

  “没错,就、是我。”

  那个令人毛骨悚然语调又回来了,果然是他,“焦、硕、恩……”

  我欲要挂断电话,库尔多西赶忙用正常的语调阻止我:“等等,焦先生,我知道我们惹你不高兴了。我们也不是恶意的不是?别生气啦,我们以为自己在做好事。”

  “没事,我没有生气。”

  我叹气,“你们其实挺好的,拯救了世界,还试着挽救了我们的父子关系……”

  “我们那一仗打得园满。”

  库尔多西另起话头,“没有伤亡,恶魔被全歼了。现在我们要回去了……”

  “焦先生,我们会把自己装好,劳烦你把盒子口扣上,然后再快递寄到发过来时的地址就好了!”

  “呃,那……”

  “运费到付就行了,不用担心。”

  “不是,我的意思是,那些恶魔‘残骸’……我要怎么处理?”

  库尔多西说随便,扔干垃圾桶里就行了。

  “……或者有害垃圾?”我有的没的说道。

  “欧克。”库尔多西觉得,这句话很是幽默。

  我不敢说,哈喽兵团他们做的、让我和爸爸“重拾温存”是否必要……(话说,这个词语不应该是形容情侣复合的多一些?)。

  但经历了整件事后,特别是被普普利亚驱使,在车上艰难给出承诺的那一段……

  我感觉,自己多少是顿悟了一些问题。

  虽然我依旧无法原谅爸爸。

  但就像我妻子说的,我妈妈生前也说过——“联系”。

  是的。

  虽然有些不适应,但在我们爷俩合力“拯救了世界”后,我努力恪守承诺,每周专程去看他,一到两次。

  有时候,也带着焦志恒一起。

  隔三差五,我们还会邀请他,到家中吃晚饭。

  试着让他融入我这个儿子的世界。

  “这不难嘛!”一次,送爸爸回去后,妻子笑着跟我说。

  我知道,她指的是刚刚饭桌上,因为志恒的一句话,我和爸爸同时开怀大笑。

  是啊,这并不难。

  ……

  今天,是2021年1月1日,爸爸在五天前走了。

  赶在了圣诞节后的首日,酒精终是把他彻底摧毁了。

  而距离我们与哈喽兵团拯救世界,已经过了半年多的时间。

  这些日子,我在这颗有我一份力、才得以留存的地球上,过着和以往并无不同的日子。

  上班,下班,吃饭,孩子幼儿园的事,和爱人的小拌嘴大拌嘴,还有爸爸……

  爸爸的加入,没有让我的生活更好。

  同时,也绝没有让它变坏。

  我恪守了承诺。

  虽然承诺的当时。并非真诚,但到要履行时,却格外看开地恪守起来了。

  搁在以前,“父子没有隔夜仇”这句话,是我自认为最无法理解的。

  现在我惊讶地发现,确实,父子不会有隔夜仇的。

  就算那长夜绵延了整整23年,等天亮起来,坚冰多少都会消融。

  ……

  妈妈恨他。

  是的,因为他对妈妈,真的很糟糕。

  我恨他,是的,也是因为“他对妈妈真的很糟糕”。

  换句话说,爸爸对我的伤都是“间接”的,从妈妈那儿,折射到我幼小的心里。

  爸爸不爱妈妈,所以爸爸伤害她。

  但爸爸从没直接伤害过我,在记忆里没有——

  印象里,爸爸壮年时,一直是个横冲直撞,品行极差,并且嘴无遮拦,在外在里,都一副蛮横样的家伙。

  他真的非常蛮横,所以,才没把妈妈的悲痛,放在眼里。

  但再蛮横的人……我想啊,对自己的孩子。也是爱的。

  那年生日,我用头,把那个想给我过生日的“蛮横人”,给顶了出去。

  他是我的爸爸,他爱我,他想给我过生日。

  但我没有准许。

  这给他造成了不小刺激。

  以至于往后数年,直到我大毕业,他都没怎么敢同我联系。

  我认为,自己当时并没有做错。

  正如半年前,我终于选择和爸爸冰释前嫌一样——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谈不上什么错对。

  ……

  “硕恩?”

  “硕恩!”

  在爸爸的葬礼上,妻子开始低声唤我,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对头的事情。

  我回过神来:“怎么?”

  她用两个指甲,夹着个戒指似的东西:“志恒在地板上捡到的……”

  我凑近一看:那是一个袖珍花圈。

  只有一枚五角硬币——或者说,“戒指”那么大。

  “谁啊!”妻子生气地说,“闹着玩吧?这么小?”

  我错愕地抓过花圈,那熟悉的质感——普普利亚?库尔多西?

  还是……

  我在花圈的背面,艰难读出那一行附字,实在实在是太小了——

  哈喽兵团赠,侦察兵多多手作,愿英雄安息。

  好、好家伙。

  一想到我和爸爸,已俨然成了另一个世界的“救世主”级人物,我只觉得好笑。

  “你笑什么?”

  妻子显然为我在自己父亲的葬礼上笑,而感到惊愕,“花圈你送的?”

  “不是啊。”

  “那你知道是谁送的?”

  我告诉妻子,是我和爸爸共同的一群“战友”。

  “战、战友?”

  “是啊。我们……”我舔了舔嘴唇,“我们一起拯救世界来着。”

  听罢,妻子努力地憋住笑。

  我却驴唇不对马嘴一般,哭了出来。

  ……

继续阅读:第59章【八】活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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