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姜澜!”姜樱在人群中高声喊道,“你虽出身乡野,也莫要如此无知,像个村姑般给我姜家蒙羞。”
“说得好。”
宋砚拍着手走到我身边,拿起那方手帕抖开,“上等蜀锦,玉锦坊亲制,这方手帕的价值只高不低于那块玉镯。”
一寸蜀锦一寸金。
更何况是近来崛起的名坊,玉锦坊的亲制之物。
“什,什么蜀锦,不过一方手帕,如何能值千金?”姜樱不服地叫嚷。
“你质疑我?”宋砚这才将目光投向姜樱。
他嘴角含笑,眼神却令人心惊胆战。
宋家身为朝廷重臣,更掌控着南方丝绸要道,宋砚之言绝不会有误。
姜樱在宋砚威压下畏缩,只得低头,却用怨毒目光暗中瞪我。
只玩了一局。
我其实尚未尽兴,可无可奈何,对面那人已将骨牌摔得粉碎。
我颇为遗憾,已有多年无人愿与我对赌了。
偌大的水榭,寂静得只闻得那人粗重的喘息。
我拿起玉镯,递给宋砚。
宋砚看都不看价值连城的玉镯,反手抽走了我手中的手帕。
我将玉镯重新放回桌上,对双目赤红的输家温婉一笑。
我与宋砚携手离去,直接去了他的别院。
“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的,嗯?”
我被推至门上,不慌不忙,笑靥如花:
“不过区区一局,有何值得惊讶?”
“赢,我不觉惊喜,我惊喜的是,你竟敢出千作弊。”
他轻笑道:“姜澜,你着实令我刮目相看。”
“那你可愿与我同赴黄泉?”我问。
“......也不是不可。”
他指尖攀上我发髻,取下银钗,整张脸埋入我青丝中,轻嗅幽香。
“告诉我,你究竟所求为何?”
我微微仰头,气息微乱:“我欲与你再赌一局,以玉锦坊东家的身份......赌注,七座铺子。”
他拨弄我衣襟,含糊不清地笑:
“『玉锦坊』这个招牌,值不了七座铺子。”
再加上姜家的生意呢?
谈及正事,他颇为遗憾地退后一步,为我系好盘扣。
姜家与宋家同在丝绸行当。
但姜家经营不善,生意逐渐萎缩,到了不得不为宋家代工的地步。
这便是我父亲姜远巴结宋家,促成这门亲事的缘由。
“姜家的铺面我要一半,还要整个织造作坊,另一半铺面归你。”
我轻描淡写,分好蛋糕。
7.
“听来,不亏。”
“不过,你要如何拿回铺面?”
“我又要助你到何种地步?”
“你只需做一件事便够了,”我看向宋砚,一字一句,“与我成婚。”
水榭赏莲宴愈发热闹。
鉴于我白日的行为,不少人主动来攀谈,宋砚也被簇拥着离开。
姜樱捧着两杯酒款款而来,言说要与我赔罪。
我观她神色,察其意图,轻而易举猜到酒中有异。
略施小计,将酒杯对换饮下后,姜樱脸上不正常地泛起红晕。
原来是这等手段......
我唤来丫鬟,将姜樱交给她:
“我妹妹醉了,劳烦你将她送到我房中,待我去照看她。”
看着姜樱脚步蹒跚地被带走,我又取一杯清酒。
“你这般做,竟然毫无犹豫。”
宋砚不知何时来到我身侧,漫不经心地饮酒。
“她若愿做个无知少女,偶尔耍些花样来取悦我,我也只把她当无知少女看待。”
“可她用这等手段,性质便变了,既不『可爱』,也很无趣。”
我转首望向宋砚,嫣然一笑:”莫非你觉得我心狠?”
“不。”
宋砚笑意更深,眉眼间添了几分邪气:“恰恰相反,我觉得你甚是有趣——不但不怪你,反而更欣赏了。”
“那你可愿与我同赴黄泉?”
“嗯......应当,可以吧。”
我房中的门被撞开,众人一拥而入时,所见场面令人震惊。
原本三日的行程,不得不在次日火速返程。
姜樱哭得几欲昏厥,对我破口大骂,恨不得手刃于我。
我这般柔弱的人,如何经得起。
可她是我妹妹啊。
除了默默忍耐,温声劝慰外,也做不了别的。
“是你做的!你故意的!你就是要毁我!就是容不得我与你争夺宋郎!”姜樱声嘶力竭。
我叹了口气,如看三岁孩童般看姜樱。
在她歇斯底里的叫骂中,只关切问了句:
“一个男子不够,三倍快意是何种体验?”
“贱人我杀你!”姜樱彻底疯癫。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水榭上的事被添油加醋,很快传遍整个京城。
姜家颜面扫地,名声一落千丈。
宋家偏在此时提出退婚,理由含糊,隐晦指向此事,不愿与姜家结亲。
姜远几番登门求见宋家老爷子和宋大人,姿态低入尘埃。
8.
宋家老太爷终于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
要姜远交还那份原本该归我的庄田。
姜远面色铁青:“姜澜不通庄务,这田产给她恐怕不妥。”
“姜家基业乃柳音一手创立,她临终遗言,田产不归柳念,而是给了姜澜。”
宋家老太爷口中的“柳音”是我外祖母,柳念则是我娘亲。
我三岁那年,她忧思成疾,投井而亡,姜远便成了我的唯一监护人,代我掌管田产。
“你与小砚的婚约,也是柳音在世时我俩亲自定下的。
念在故交之情,这些年,宋家多有扶持。
谁料姜家竟出此等丑闻!”
老太爷言罢,连连咳嗽。
宋砚慵懒地瞥了眼姜远,嘴角微扬,带着几分傲慢:
“我乃宋家独子,家业蒸蒸日上,可姜家如今这般光景……你觉得,姜澜配得上我吗?”
我坐在一旁,肩膀微缩,手指紧绞。
“本就不般配,又出了这等事,我若娶了姜澜,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我低头不语,呼吸微颤,既难堪又不安。
“我断不会娶个无用的花瓶,除非,姜澜有些'分量'——当然,我可以保证,不插手姜家事务。”
姜远陷入两难,又看了我一眼。
我这个愚钝怯懦的草包,如何能管好一座庄园。
表面上把田产给我,实则还是他掌控。
待成亲后,再逼我交出田产——反正我也不敢违抗。
姜远眼中的盘算、心中的谋划,我了然于胸。
当姜远应允之时,我唇角微扬。
田产转让文书在订亲之日签署。
我看着文书上姜远的手印,冷冷一笑。
“欢喜了?”宋砚捏了捏我的下颌,“如愿以偿,可称心如意?”
“你那一半田产,我会尽快转给你。”
一言九鼎。
“不急,”宋砚拉起我,“先随我去个地方。”
宋砚命人备了一辆青帷马车,驶出京城,往郊外远山而去。
山路崎岖,车轮碾过石子,发出咯吱声响。
“害怕吗?”在一处险峻转弯处,他忽然问道。
我摇摇头。
他修长的手指握着缰绳,时而轻扬,神态从容。
“我曾领兵打仗,不会出事,放心。”
说罢,他自顾自笑了,仿佛在说笑话。
“我不担心。”我轻声道。
我不但知道他领兵打仗,我还知道他曾远征塞外,历经沙场。
9.
是真正刀光剑影里走出来的英雄。
宋砚驾车进了一处山谷。
月下,一片片薰衣草静静绽放,馥郁芬芳。
宋砚双臂撑着车厢,轻松跃上,又向我伸出手。
我学他样子,一同坐在车顶。
“我们已经订亲,何时成婚?”我问。
宋砚伸臂揽住我的腰,嗓音低沉:“你这般急切?”
那是自然。
盼了多年,好不容易得到,定要牢牢抓住。
他低笑:“我怎么觉得,你似乎很中意我?”
我微挑眉梢,声音软糯中带着几分诱惑:“何不自信些,去掉'似乎'二字?”
“我这人……”
我在他耳边轻笑:“我就是很中意你呀。”
他目光一沉,将我按在车顶。
居高临下,双眼如墨,凝视着我。
呼吸可闻,他沉声道:
“你可以闭眼,或者……”
或者?
呵,何必多言,直接亲吻。
我果断仰头,主动靠近。
那双向来深邃慵懒的眼眸,首次流露出惊讶。
随后,便是笑意盈盈,唇齿相依。
订亲之后,田产到手,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姜远逐出家主之位。
主院被砸得七零八落,瓷器碎片满地,珍贵字画被撕得粉碎。
姜远指着我鼻尖,口吐污言秽语。
我却始终面带微笑,从容不迫:
“您何须如此动怒,这里从前不属于您,如今也不过是物归原主。”
“您说这一切迟早是我的,我不该算计您,可我们之间到底谁算计谁呢?”
我走到他身边,不再压抑,语带讥讽:
“您与我娘亲成亲五载,数次背信,她郁结成疾苦苦挣扎时,您纵容外室登门,逼得她投井。”
“这些年,藏匿诸多私生子,费尽心思,您着实不易。”
“往后您不必再藏,无人会揪住您的把柄,动摇您的地位。”
“因为往后,您将一无所有。”
姜远看我的眼神充满惊骇和恐惧。
良久,他如斗败的公鸡,声音嘶哑:
“……到底是你兄弟姐妹,你就不能……”
“不能。”我斩钉截铁,毫不留情,“我从未有过什么兄弟姐妹。”
……
夜里与宋砚相会时,我边梳发,边感慨。
自己终究还是心软。
竟在姜远心疾发作时,唤来大夫。
“澜澜何错之有,澜澜不过太过善良。”
宋砚与我一同感慨。
10.
宋家在岳州府的丝绸铺子出了些岔子,宋砚要远行多日。
我悄然解开两颗锦衣盘扣,拨开青丝,露出如玉般的香肩。
宋砚目光灼热,嗓音沙哑地问:“我下月便回,你如此行径......不怕我收拾你?”
“何必等到下月?”我含羞带怯地说,“今夜可好?”
宋砚粗重的呼吸声,透过屏风传了出来。
我向来擅长撩拨宋砚,此刻更是得心应手。我嫣然一笑,端庄全无,宛若狐妖。
“姜澜。等我归来,定让你好好尝尝厉害!”
宋砚隔着千里放狠话,我却撩起衣袂,继续挑逗。
见他怒火中烧,我放声轻笑。我偏爱与他唇枪舌剑,势均力敌。无论是谋算生意,还是床笫之欢。
入睡前,我已想好下月他归来时如何煽风点火,挑动心弦。
然而,就在我将沉入梦乡时,周遭忽然晃动起来。
我惊醒后,立刻意识到是地动!幸而,只是余震,并不剧烈。
岳州府却遭此劫难。
快马日夜传递灾情。岳州府天崩地裂,伤亡惨重。道路崩塌,井水干涸,驿站中断。
“首批赈灾物资已备妥,可官道不通,需两日方能打通进岳州府的路。”
我沉声道:“那便另想他法。”声音沙哑,目光坚定,“再备一批物资,单独打包。”
“如何打包?”周易问。
“两壶清水,一盒常用药,三个馒头,一件蓑衣,雇骑手,从高处投下。”我说。
周易倒吸一口凉气:“这...未免太过铺张。”
我两日未阖眼,眼中布满血丝:“在路通前,空投不得停歇。”
周易欲言又止,见我态度坚决,只得应下。
快马带来岳州府的消息。满目疮痍。楼阁倾倒,遍地哀嚎。
宋砚会否遭此厄运......我不敢细想。
两日后,进城的路终于开通。留下周易坐镇后方,我随物资车,进了岳州府。
眼前景象比传闻更为惨烈。到处是伤者的哭喊,还有蒙尘的尸首。
将物资交给管事的大人后,我留在灾区未曾离去。我日夜寻找宋砚的踪迹,不敢有片刻松懈。
11.
直至体力不支,双腿发软。
我勉强抬眼,望向阴沉的天空,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无助。
喧嚣渐渐远去。恍惚间,我听见有人问:
“姑娘可是在寻宋公子?”
我愣愣地看向那人,耳中嗡嗡作响,昏厥前,那句话终是未能出口。
宋郎......我来了。
“澜澜。”
小郎君......
“澜澜,醒来。”
你这个狡猾的人......
“澜澜!”
竟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中......
我似在梦中,又快要清醒。少年时的宋砚对我浅笑,他的呼唤声不绝于耳。
我挣扎着睁眼,油灯刺目,惹得眼睛生疼。
意识还未完全回笼,耳边传来熟悉的调笑声:“我的小懒虫,总算醒了。”
......
我和宋砚一同养病。
他手臂断裂,我身子虚弱。
他伤势更重,除了骨折,浑身伤痕累累,连指甲都掉了好几片。
大夫换药时,我见他血肉模糊的手指,心如刀绞。
地震来时,宋砚仗着功夫了得,从客栈二楼跃下。
本无大碍,可他随即参与救援。彼时,街巷哀鸿遍野,余震不断。
宋砚救了许多人,自己却伤痕累累。直到手臂断裂,体力不支,才被送到临州医馆。
“澜澜,”他笑着看我,“莫要哭啊。”
我强忍泪意,冷声道:“未见你时我未曾哭过,如今见到你,又何须哭泣。”
他只是笑,待大夫离开,我拔了银针,向他走去。
“澜澜?”
“上次隔镜相见,你说要好好收拾我。”
我来到他榻前,看着他胡茬杂乱的脸,面无表情道:“今日,便是你说的时候了。”
吻上宋砚,我尝到了苦涩的药味。
这味道并不好,可我却欲罢不能,恨不得沉醉其中。
“且慢,”宋砚别过脸,无奈道,“澜澜,我现在可是病人,没什么力气。”
“无妨,”我平静得近乎冷漠,“我有的是力气。”
我再度吻上。
待苦涩褪去,才尝到宋砚本该有的味道。
他还活着。
真好。
宋砚轻喘着,目光灼热,落在我青衫的系带上:
“我还是更喜欢你穿锦衣的模样,美得叫我移不开眼。”
12.
我缓缓卸下发髻,解开层层外衫。在宋郎期盼的目光下,侧卧于榻边,搂住他的腰,轻叹一声。
他身上那熟悉的龙涎香气萦绕鼻端,令我安心。
“澜澜。”他唤我。
“嗯?”我应声细若蚊鸣。
“......就这般?”他问。
“嗯。”又是一声轻若无物的回应。
宋郎轻笑,将我揽入怀中。
“澜澜,可愿听为夫讲个故事?”他问道。
我点头应允,侧脸埋入他颈窝,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多年前,我领兵南征,一日巡营时,巷中遇见两个恶徒,正欲掳走一个小女孩。
”那丫头衣衫褴褛,面容污秽,发丝凌乱不堪,双眸却明亮如星。她牙齿咬住对方手臂,竟是见了血也不松口。
“见我身着戎装,她立即呼救。那两人见状,谎称小女是他们的孩子。”
“你猜如何?那丫头忽地不再呼救,开口便是一串胡语,说罢又换了另一种。”
“字正腔圆,听者无不惊叹,显然非寻常孩童。”
“我将小女救下,问她家在何处却不肯说,欲送她去官府也不愿去。”
“她忽说饥饿,不要馒头,不要粥汤,偏要吃蜜饯果脯。”
“这可真是个小祖宗啊...... ”
“我买了蜜饯给她,她这才愿意搭理我。”
“原来是偷跑出来的,想试试独自一人能在外生存几日。”
“一个九岁的孩子,竟有如此奇特念头,我还是头一回见。”
“不过,我很喜欢那丫头,桀骜不驯,胆大聪明,令人难以忘怀。”
“正当我思忖该如何送她归家时,她自己说要回去了。因为觉得在外冒险也无甚意思,在悬殊的力量面前如何挣扎都是徒劳——‘我终究只是个孩子呀’,这是她的原话。”
“我不仅喜欢这丫头,甚至有几分欣赏她了。”
“她膝盖受伤,我背她回去。一路上,我与她说......
...... ‘孩子,我看得出,你也是个不安分的主。
可光有胆量是不够的,还得学会谋略、忍耐、示弱。
唯有如此,才能将强者玩弄于股掌之中,而不是落入他人掌控’...... ”
13.
“将她送回时我才知晓,她竟是姜家养在江南的孩子,还是我的小未婚妻。”
“她说要报恩,赠我一方手帕,说那是她外祖母独有的刺绣工艺。”
“又过了许多年,我再次触到那方帕子。”
宋郎说话声渐轻,我不知何时睡去,只隐约感觉额头被轻吻。
“我知道,我的小姑娘已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她初生时,我曾抱过她。”
“待我们百年之后,就依她所言,一同葬入江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