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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反串”的台柱子,三次被堵死的人生王二姐坐绣楼泪盈盈,思想起二哥张家相公。
二哥赶考六年整,书没捎来信没通。
想的二姐无主意,手扶楼门望南京。
南边来个骑马汉,头戴乌纱身穿蟒龙。
从远看好像二哥张廷秀,乐得我慌忙下楼去接迎。
冲着那人摆摆手,那个人扬鞭催马奔正东。
这是东北二人转《回杯记》中的经典唱词,也是柳叔最爱的唱段之一。
戏台上,柳叔男扮女装,身段袅袅婷婷,柳叶眉,丹凤眼,浓妆淡抹间流露着“我见犹怜”的哀婉。唱到动情处,柳叔先湿了眼眶,在戏台上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此时,看戏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无不跟着他偷偷低头抹泪,刚才还在嘻嘻哈哈的男人们,也忍不住瞪大眼睛,闭了嘴巴……这是我学生时代的场景。
吉林省是二人转的故乡。小时候,在我们村,哪家娶媳妇,哪家老人祝寿,都会请演员唱上几出二人转,既显排场,又增添了喜庆。村里上至七八十岁的老人,下到五六岁的孩子,都能随口唱上几句二人转。农闲时间,村里还会邀请民间剧团来生产队演出。剧团都是由爱好唱二人转的村民临时组建的,演出有时会有一些物质鼓励。
柳叔是我们村民间剧团的“台柱子”。他学二人转可谓是无师自通,小时我经常看到他捧着收录机,在村旁的林荫路上跟着学唱,一遍一遍,不厌其烦。二人转的两个演员分“上装”和“下装”,上装也叫旦角,一般由女性演员扮演,以唱为主,扮相秀丽,形象温婉,下装也叫丑角,一般由男性演员扮演,负责逗哏,插科打诨。柳叔是男人,却唱旦角。他平日儒雅得体,但说话做事没有一丝“娘娘腔”,然而上妆后,他立马变了一个人似的,那身段,那表情,那唱腔,比女人还女人。
村里有柳叔演出时,连四五公里外的外村人都会早早来到戏台前搬着小凳占位,只为一睹他的风采。听过柳叔唱二人转的人都说,他唱戏是用心来唱的,用情之深,无人能及。
可惜的是,柳叔只活到四十岁,还没有结婚,就选择了上吊自杀。
1
柳叔名叫柳强,1964年出生,按辈分,我叫他叔叔,他的父母,我叫老爷和老奶。柳叔自小长相清秀,白白净净,穿衣服总是很干净,和那些不讲究穿着的村人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柳叔有五个哥哥和两个姐姐,哥哥们都是大咧咧的性格,大哥二哥只读到小学二年级,三哥、四哥和五哥也只念到小学毕业,两个姐姐读到初中毕业也不再念书了。柳叔读小学时,大姐已经结婚,嫁到邻省。之后,大哥和二哥相继结婚,婚后不久也在大姐夫的介绍下去了邻省的林场打工,另外三个哥哥务农之余就在榆树淀粉厂打工赚零用钱。
家里八个孩子中,柳叔学习最用功,初中时成绩在班上遥遥领先,老师说他可以考高中,也可以考中专,早点就业。他当然想考县城的重点高中,只要考上,就等于一只脚迈进了大学校门。可天不遂人愿,一场感冒影响了他的发挥,最后只能上了县城的普通高中。高中刚开学,同学们都是随便坐,一个叫肖强的男生主动跟他坐到了一张桌。肖强高高壮壮的,家住城里,父母都是干部,却没有城里孩子的傲慢,经常为他带好吃的,课间讲各种故事和笑话给他。发现他爱记一些名言警句,肖强还送给他一本精致的塑料皮日记本,这让他非常感动,作为回报,成绩好的他经常带着肖强学习。
一次,前桌的男生说柳叔的桌子太靠前,他坐着挤得慌。柳叔边道歉边把自己的桌子往后挪。不想,那男生依旧骂骂咧咧。肖强二话没说,上去就给对方一个耳光。柳叔没想到肖强这么仗义,从此后,两人形影不离,上厕所都是同去。当然,肖强也有让他不舒服的时候,比如肖强如果看到他和别的男生说话,就会很不高兴。不过想着肖强不嫌弃自己是农村人,对自己那么够意思,他也就没当回事。
肖强的父母去外地开会,他就以辅导学习为名让柳叔去他家住一晚。柳叔本想拒绝,但是肖强太过热情,就应承下来。没有想到,第二天中午刚过,柳叔就从学校请假回家了,回来后说头有点疼。老奶和老爷没在意,只是让他休息休息。等到第三天早上,柳叔却对老奶和老爷说要转班,否则就不念书了。老奶问原因,柳叔支支吾吾。老奶哄着他,将书包挂在他肩上,意外发现他的胳膊上有抓痕,就问他是不是和谁闹矛盾了。
这时,柳叔一反常态,出乎意料地顶撞了母亲:“想转班就是想转班,没有为什么。”说完,卸下书包,甩下一句“不念了”,坚决不出门。
老奶和老爷急得直跺脚,赶到学校找到柳叔的班主任。班主任了解到情况后,询问肖强,肖强否认和柳叔发生过争执。老师就劝老奶和老爷说,柳强(柳叔的名字)是个好学生,不会有什么事,过不了几天,就会自己来上学的。
可是,一周过去了,柳叔还是没来上学。接下来的那个周末,老师就到柳叔家家访。两个多小时里,不知柳叔对老师说了些啥,老奶只听到了一句“我以后没脸见人”。之后,从屋里出来的老师也沉默了,对老奶和老爷承诺,他和学校协调,让孩子转班。
转班之后,柳叔又去上学了,但肖强还是会在课间来找他,柳叔若不出来,肖强就会进到教室把他拽出来往校园的角落里走。柳叔不情愿,但肖强会在班里耍赖耍横,柳叔担心同学反感、好奇,只得跟肖强出去。回来后,柳叔再也无法集中精力学习,经常走神。放学后,他在路上碰到人也不打招呼,回家就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不吃饭都不出来。
后来,柳叔找到我的三伯,问能不能给他转学到别的高中,如果不能转学,他就不念了。在乡里做老师的三伯问他原因,他不肯说。
三伯喜欢读书认真的孩子,取得老奶和老爷同意后,就把柳叔转到镇上一所次一等的高中。可即便如此,柳叔还是没能逃离肖强——转学后,柳叔和村里的倪志刚一个班。据倪志刚说,有个周五的中午,一个男生来到班里把柳叔叫了出去。当时柳叔表现得很害怕,下午上课前才回来,回来后就魂不守舍,听课状态很不好。下课后,倪志刚问柳叔怎么了,那男生是谁,柳叔只告诉倪志刚,那男生叫肖强,其他的就不愿意说了。往后,每个周五倪志刚都能看到肖强过来找柳叔。
柳叔每天在学校都小心翼翼,课间也很少到操场活动,成绩直线下降。倪志刚有意想给柳叔提供一些帮助,柳叔就告诉倪志刚,每个周四晚上他都要做噩梦,醒来时浑身都要湿透。老奶以为柳叔遇到了“不好的东西”,请来大仙,却效果甚微。最严重时,柳叔一到上学时间都会出现幻觉,觉得很多人都要扒光他的衣服,让他像小丑般在人前来回走动,周围的人对着他说脏话起哄,他只能趴在地上保留最后一丝尊严。
柳叔的状态越来越差,距离高考还有半年左右时,老奶就给柳叔请了长假在家学习。原本镇上高中的条件就不如县城,老师的管理也跟不上,再加上柳叔这样的状态,高考自然落榜。而肖强据说也没有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在家里的安排下进了某单位,负责宣传工作,之后就没了消息。
落榜后,柳叔把自己关在屋里,整天捧着收录机听二人转——收录机是老姐结婚时给柳叔买的礼物,意在鼓励弟弟好好学习——除此之外,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
这样闷了一个月左右,柳叔肯出屋了,可是出来也很少言语,总怕见人。怕影响家人休息,中午时他会抱着收录机去村旁的树林听二人转,边听边学唱。柳叔自己后来说,连他自己都感到很奇怪,对二人转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兴趣,而且,学“上装”学得那么像。他像是接到了某种感应,把嗓子稍微往上一吊,“上装”的声音就出来了。这成了村里的一个奇闻,甚至有人为了一饱耳福,还会从树林旁装作若无其事地“路过”。
我喜欢猜灯谜,有一年春节,我参加了省电台举办的“有奖猜谜”,获得了三等奖,收到一枚精美的明信片。明信片寄到了村里,我得奖这件事在村里就传开了。柳叔也喜欢猜灯谜,就来到我家和我探讨。我说也想听一听他唱“上装”,柳叔就把我领到村旁的树林,清了清嗓子,就唱起来。那时我刚学会“天籁之音”这个成语,用它来形容柳叔的声音,再合适不过。
2
1985年夏天,我们乡举办文艺汇演,要求各个村都要上报一个拿手节目,还要评出一二三等奖,会给予获奖的村和演员物质奖励。正当我们村支书为这事犯愁时,有人就推荐了柳叔。面对村支书的请求,柳叔觉得自己水平不够,推脱了一下,但一想到有奖品,自己又真的喜欢唱二人转,干脆就答应下来。
知道自己的节目是重头戏,柳叔每天早晨天不亮就会起来吊嗓子,那么长的唱词,硬是在很短的时间里记住了。
和柳叔搭档唱二人转的是沈大力。他人如其名,身强力壮,容貌也硬朗,是典型的东北大汉,比柳叔大十岁,曾是生产队的马倌,每天负责队里二十匹马的吃喝拉撒。因父母早亡,家里贫困,沈大力一直没有结婚。他爷爷早年唱过二人转,他也是从小耳濡目染,唱得有模有样。
柳叔和沈大力参演的曲目是《秦雪梅吊孝》,讲的是明朝的一个故事:官宦之女秦雪梅,才貌双全,自幼由父母订下婚约,长大要嫁给书香门第的商林。结果,商林家道中落,前往秦家借读,两人虽在相处中情根深种,但秦父嫌弃商林家境贫寒,棒打鸳鸯。商林被逐出秦家后,思郁成疾,随即病逝,秦雪梅得知噩耗,不顾家人反对,去哭灵吊孝,以未婚妻的身份为商林守节,最终殉情。
为了唱好这出戏,柳叔和沈大力经常碰在一起研究唱腔和表演。柳叔没有登过台,不免紧张,沈大力就鼓励柳叔,辅导他唱腔。二人转唱腔丰富,有“胡胡腔”“文咳咳”“武咳咳”等等,不同的唱段根据表达的情感不同,选择的唱腔也不同。沈大力认为柳叔虽声音条件好,但是还不能充分表达自己的情感,柳叔也虚心接受。沈大力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教柳叔台步、眼神,甚至一个个细微的手势。秦雪梅“哭灵”那段,柳叔总是表情不到位,沈大力就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教。
柳叔开始感觉有些怪怪的,说,我一个大小伙子,唱“上装”就已经不容易了,表情还要到位,这有点太为难了。沈大力停下来,严肃地对柳叔说:“你要记住,现在你不是柳强,你就是秦雪梅,一个失去了爱人、重情重义的女子。你自己都不认为你是秦雪梅,表演都不到位,你怎么能打动观众的心?一定要记住,唱戏,声音是外在的,情感才是关键。”
柳叔没想到,外表粗犷的沈大力,竟然对二人转能有这么深的认识。
村支书有时也会来督促他们俩,还给出目标:“第一次参加这么重大的汇演,一定要尽力拿到名次,第几不重要”。柳叔下定决心,一定要唱好。
沈大力指导到位,柳叔学得认真,很快,两人的合作就非常默契了。有时练得时间晚了,柳叔就在沈大力家住下。睡觉前,沈大力会给柳叔打来洗脚水,早晨,柳叔还没醒,沈大力就已经做好了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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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之后,正式演出,有的村民甚至提前一天去了乡里的亲戚家。我们村距离乡里七公里左右,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的马车上坐得满满的,大人孩子足有二十多人。一路上,大家谈笑风生,说着庄稼的长势,聊着家长里短,最后就说到柳叔和沈大力的演出。年轻的姑娘们说起柳叔时不自觉地红了脸,乡亲们就会打趣:“村里姑娘多,但是,柳强就一个,你们要好好表现啊。”
乡里的礼堂座无虚席,终于轮到沈大力和柳叔上场了,我一眼看去,天,这哪里是一个马倌和一个高中刚毕业不久的男生?分明就是一对恩爱有加的情侣。穿上行头,沈大力高大帅气,柳叔重情温柔,简直像现代版的才子佳人。当唱到秦雪梅“见灵悲叹”那段,甚至可以看见柳叔眼里流出的泪水:
秦雪梅见夫灵悲声大放,哭一声商公子我那短命的夫郎。
实指望结良缘妇随夫唱,有谁知婚未成你就撇我早亡。
你说是你中状元荣登金榜,窈窕女似于归出嫁状元郎。
你说是凤冠霞帔我穿戴,却不料我今日穿上孝衣裳。
至如今这景象完全两样,我盼望的花堂成了灵堂……
沈大力嗓音浑厚,唱得知书重情,柳叔嗓音高亢,唱出了柔肠百转,人们惊呼,这俩人把商林和秦雪梅演活了,不仅唱腔优美,身形表达也到位,一曲唱罢,掌声经久不息。
那次演出,评委为他们的表演折服,柳叔和沈大力获得了一等奖,为村里争了光,村民纷纷赞叹,想不到柳强这么厉害。有个年轻的外村小伙子,谢幕后拿着笔记本到处找“秦雪梅”要签名,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人。有人看出了端倪,告诉那小伙子,戏里的“秦雪梅”就是眼前的柳强,你们是不能搞对象的,弄得小伙子满脸通红。
为了巩固成果,村里索性决定成立民间剧团,吸收村里的文艺骨干,以备不时之需。柳叔和沈大力自然而然地成了剧团的成员。那次默契的演出结束后,他俩就经常在一起探讨二人转演唱技巧,柳叔经常在沈大力家住,他一扫往日阴霾,渐渐露出了笑容。老奶逢人就说,乡里的这个活动搞得好,救了她小儿子一命。村民纷纷向老奶竖起大拇指,说,好好培养吧,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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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叔有文化有才华,长得又一表人才,乡里汇演结束后,村里很多姑娘都暗恋上了他。村支书的二女儿不爱读书,初中都没毕业,也相中了柳叔,找托媒人上门提亲。可是柳叔对媒人一概回绝,说自己不想这么早就找对象。
当时柳叔已经二十一岁,在农村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村支书家很多人想巴结都巴结不上,村里人对柳叔的这个举动都不理解,平时对柳叔很是宠爱的老奶也有些生气:“村干部的闺女你都看不上,咱家这条件你还想找啥样的?”面对母亲的责骂,柳叔依旧不为所动,他不生气,也不辩解,依旧我行我素。
见到村支书,老奶脸上堆满了笑,埋怨儿子“有眼不识泰山”,怪他自己没这个福分。好在村支书在这件事上很开明:“父母别的事可以为儿女包揽,唯独婚姻大事必须听孩子自己的,这关系到一辈子的幸福。”
村支书虽然开明,他二女儿却觉得受了委屈,姑娘背后当面找到柳叔,想问个究竟。柳叔不紧不慢地对她说:“强扭的瓜不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希望我们都好自为之。”女儿当场恼羞成怒:“连我你都看不上,以后你别想在村里找对象,你找一个我拆散一个!”
柳叔当时只说了一句:“不可理喻。”
既然不读书了,就要干农活贴补家用,柳叔也不例外。老奶和老爷年岁已大,身体不好,地里的活几乎全指望着留在家里的小儿子。可是柳叔从小到大从来没干过农活,割玉米,割麦子,扒玉米都不擅长。农村干活时兴两个人“合伙”,柳叔干得慢,没人愿意和柳叔搭伙,沈大力就自告奋勇和柳叔“一伙”。干活时,沈大力劝柳叔,别急躁,刚开始务农,肯定不习惯,慢慢就好了。
为了不被别人落下,沈大力就要使出浑身解数使劲干。柳叔过意不去,就用从自家拿的毛巾给沈大力擦汗。
“一个男人哪有那么多讲究,不用,你自己擦吧。”沈大力一摆手,随后又补一句,“我这糙汉,干这点活儿不成问题。”
村民见他们俩的举动,都开玩笑:“别说,柳强对沈大力还真有唱戏时的模样。可惜是两个大男人,如果柳强是女的就好了,正好和沈大力凑一家。”
听到这话,柳叔的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耳朵根。
那个年代,孩子的游戏项目很少,晚上放学后,我们几乎每天都要玩捉迷藏:两个伙伴负责找人,其他人藏起来,谁被找到了,接下来就要去找别人。农村的夜晚黑灯瞎火的,谁都喜欢藏起来,谁也不愿意找人。
那次,我为了不让伙伴们找到,藏在了沈大力家虚掩着的厢房里。也许是我藏得太隐蔽,半天也没有人来找。藏的时间久了,身体有些发麻,我就想活动活动。就在这时,沈大力从屋里出来了,向厢房方向走了过来,嘴里还哼着二人转小调。我本想站起身,沈大力身后却传来了柳叔的声音:“哥,给你披件衣裳,小心着凉。”沈大力一边接过衣裳,一边用特别温暖的声音回道:“我没事,你赶紧回屋,别感冒。”柳叔也回了一声:“你也是。”
我习惯了村里的男人大嗓门说话,柳叔和沈大力这般温柔的腔调,让我都有点听呆了,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儿,脑子里就想起了他们俩在唱二人转时惟妙惟肖的配合。
还有不少村民都没看到那次柳叔和沈大力获奖的演出,农闲了,大家就建议村支书让他俩再演一遍。村支书欣然应允,又让民间剧团的演员们也准备些节目,村里出钱,给剧团买演出服装。于是,剧团开始了第一次紧锣密鼓的排练。为了让柳叔适应不同的搭档,排练时剧团特意让柳叔和其他男演员都配合了一下,可是柳叔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和沈大力在一起合作时的感觉,唱起来非常别扭。大家只好作罢。
那次柳叔参演了两个曲目,获奖的《秦雪梅吊孝》是必演的。为了能有点新意,在柳叔的建议下,剧团准备了一口棺材放到了戏台中央。演出时,沈大力真的躺到了棺材里,柳叔对着棺材,唱得如泣如诉,仿佛里面躺着的真是自己的未婚夫。唱到高潮处,“秦雪梅”一下子就扑倒在了棺材上,悲痛欲绝,音响师傅也配合,大伙的共情一下子被点燃了,人群中发出了抽泣声,还有人拿着手帕擦眼泪,连男人们也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擦眼睛。有一对新婚不久的小夫妻,妻子泪水涟涟哭出了声,紧紧靠在丈夫身上,丈夫在人群中把妻子紧紧搂在怀里……好半天,人们才反应过来,掌声阵阵,经久不息。一曲唱罢,柳叔和沈大力一遍又一遍谢幕,怎奈村民实在是喜欢柳叔的表演,柳叔站在台上,愣是走不了了。
柳叔又换了服装,表演了一出“单出头(一个人表演)”《红月娥做梦》。这出戏的女主是《秦英征西》中的人物,是松关守将洪江与洪海的妹妹。在与唐将罗章的战斗中,她的两位兄长被罗章所杀,她为复仇与罗章交战,却在交战过程中对仇家产生了感情,最终二人定下婚姻之事。剧中的红月娥敢于突破传统礼教束缚,主动向罗章表明心意,体现了古代女性对自由婚恋的向往和大胆争取,戏里通过红月娥的“做梦”,将现实中难以实现的婚恋愿望在梦境中达成。
绣楼闷坐洪月娥,思想起罗章俏皮的哥哥。
在那日对松关前打了一仗,我将他拿下马来把话说。
我刀摁脖子问亲事,我有心要杀他,我还舍呀,我还舍呀,嗨,舍了我也舍不得呀。
我爱他宦门之子国公后,十七八岁的枪法多。
我爱他眉清目秀长得那么好,未曾说话他笑呵呵,一笑还俩酒窝。
我二人定下了那婚姻之事,我回家也没敢对着我的妈说……
两出感情戏,《秦雪梅吊孝》唱的是对亡人的思念,《红月娥做梦》唱的则是对爱情的美好向往。柳叔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了不同角色的转换,难度之大,可想而知。难得的是,在《红月娥做梦》中,柳叔一人分饰多角,把罗章的英勇善战、红月娥对爱情的大胆追求以及少女怀春的羞涩,表现得淋漓尽致。
那晚一共表演了四个节目,柳叔表演的节目就占了一半。
4
柳叔的名气越来越大。三伯惜才,找到县里评剧团的领导,说我们村有一个难得的奇才,能唱“反串”,看能不能把他破格吸收到评剧团,让更多的人欣赏到他的表演。评剧团领导还真动了心思,让三伯领着柳叔到剧团面试。据说,领导一看到柳叔长得一表人才,心里就有了好印象,待到柳叔唱完,当即拍板决定录用他为正式演员,至于编制,领导亲自去运作。
但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柳叔提了一个让大家目瞪口呆的条件——如果录用他,必须同时录用沈大力。剧团领导对这个要求感到莫名其妙,三伯也愣住了。要知道,破格录用一个都得让领导去跟上面费上一番力气了,毕竟柳叔的优势在于他能够反串唱“上装”,这是亮点,也是看点,而剧团里并不缺能唱“下装”的男演员。
任凭剧团领导和三伯怎么劝,柳叔也不为所动。领导一再惋惜,三伯也连连叹气。这件事最终以领导让柳叔“回家再考虑考虑”收尾。
这是柳叔高考失利以后唯一一次能争取正式工作的机会,老奶和老爷异常着急,他们最宠爱的老儿子眼瞅着就要吃上“皇粮”了,这个机会咋能不握住呢。老奶对柳叔苦口婆心地劝,让儿子不要耍小性子。怎奈柳叔无论如何都听不进去:“反正不让沈大力去,我也不去。”
说不动儿子,老奶又去找沈大力,求他看住在一个村的份上,劝劝柳叔,让他把握住这个机会,要知道,这样的机会不是人人都有,也不是随时可以碰到。她在沈大力面前声泪俱下,说不知道为什么儿子要不明不白地放弃这么好工作,说到最后,竟一下子坐到了地上,差点晕过去。
沈大力答应我老奶,说他一定全力劝导柳叔,让老奶放心回家。
沈大力说到做到,他劈头盖脸地教训柳叔说:“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又是谁?机会来了就要抓住,这个时候耍小孩子脾气就是对自己的不负责。对自己不负责也就罢了,连父母你都抛在脑后,你不想以后多挣钱好好孝敬他们?醒醒吧傻孩子,这个时候千万头脑清醒,别错过这个机会。”
柳叔刚开始一句话不说,末了,也只说了这么一句:“除了你,我和谁也不唱。”
看到柳叔这么固执,沈大力心里也急。那段时间,他自觉疏远了柳叔,不再让柳叔在自己家里住了,也不和柳叔一起探讨演唱技巧了。可饶是如此,柳叔也没有动摇决心。
这事在村民中间传开,大家议论纷纷,一致认为柳叔这么做不值得。那段时间,相比柳叔在台上的“反串”,人们更津津乐道的是对他放弃工作的种种猜测。
“一个老光棍,有啥可留恋的,怎么因为他放弃了那么好的工作?到了剧团还愁找不到新搭档?”
“我看这事不是那么简单,柳强年纪小,是不是让沈大力灌了什么迷魂汤,把他迷住了?如果真是这样,沈大力太缺德了。”
“两个男人之间咋能这么腻,柳强这孩子恐怕心里有啥问题。”
柳叔对这些议论一概当作耳旁风,平日里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全然不顾各种异样的眼神。沈大力不和他探讨表演,他就自己琢磨,像以前那样捧着收录机一字一句地学戏,那份投入,让村人无不感叹:“可惜了。”
最后,老奶只能给柳叔的老姐捎信,让女儿回来劝劝这个弟弟。柳叔和老姐关系好,姐夫是老师,也跟着回来了。夫妻俩轮流和柳叔谈,可柳叔下定了决心,说就是要和沈大力在一起,要么都去剧团,要么都不去。老姐也生气了:“你以为剧团是咱自己家开的呀,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做人要识抬举!”
老姐告诉母亲,她也没办法了:“只要沈大力存在,柳强是不会去的。”
为了让柳叔死心,再干活时,沈大力也不再和柳叔搭伙了。即便这样,柳叔也不说什么,就自己一个人干,手磨破了都不哼一声。看着他拼命干活仍然被村民落出很远时,沈大力终于忍不住,在田地的另一端“接”他,当两个人会合时,柳叔倔强得有泪流出,沈大力看着柳叔,先是冲他笑,笑了一下,就热泪盈眶。
剧团领导没有等到柳叔的消息,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老奶和老爷偏执地认为,柳叔没去成剧团,罪魁祸首就是沈大力。老奶再不让柳叔和沈大力一起排练,更不让柳叔去沈大力那里住。柳叔对母亲不反抗也不辩解,除了干活,几乎不出门,在家还不吃不喝。看着日渐消瘦消瘦的老儿子,老奶和老爷大病了一场,妥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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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在演出时能有更多的备选曲目,沈大力家的院子里又传出两个人苦苦排练的声音。那段时间,他俩排练非常辛苦,柳叔嗓子都哑了。排练的间隙,沈大力去到县城,给柳叔买了一块机械表,柳叔爱不释手。
常有村民去看他俩排练,有个叫小月的年轻寡妇,几乎天天去,去的时候还会带着两个新摘的黄瓜给柳叔和沈大力解渴。小月很漂亮,结婚前是村里年轻小伙子们追逐的对象,她比柳叔大四岁,结婚不到五年,丈夫就因病去世,留下了一个女孩。
刚开始柳叔没有多想,以为小月就是单纯地来看排练,直到一天排练结束,小月在回家路上忽然叫住了柳叔,并递给他一封信。柳叔一愣,以为是小月写给自己的情书,刚要拒绝,小月开口道:“把这封信转交给沈大力,麻烦你了。”
柳叔当时懵懵的,接过信封,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掠过心头。他当即返回,把沈大力叫到屋里。看到柳叔阴沉着脸,沈大力不明所以,看到柳叔递过来的信封,沈大力才讪讪地笑了,还没打开信件,他先红了脸,语无伦次地对柳叔说着感谢的话。
看到沈大力的表情,柳叔的脸色愈加沉阴沉,几欲发狂般摘下手表拍在炕上:“祝贺你,有喜事了,把这块表送给你的心上人吧。”说完,头也不回地推门就走。沈大力追出去,怎么叫他都无济于事,只能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发呆。
第二天到了排练的时间,没见柳叔的人影儿,沈大力让村里的孩子去找,孩子们回来告诉沈大力,说柳叔不想练了,让他一个人排练。“一个人怎么练?”沈大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第三天,第四天,柳叔仍然不肯来。
第五天,沈大力亲自去敲开了柳叔的房门。门开的一刹那,沈大力吓了一跳——几天不见,柳叔一脸憔悴。
坐在柳叔对面,沈大力拿出了那块手表:“给你买的就不能再给别人。”停顿一下,沈大力接着说:“我回绝了小月,我一个老光棍,根本配不上人家,为了二人转,我其他什么心思都没有,咱俩抓紧时间排练吧,多准备几个节目,以后用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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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要邻村联合搞了一次文艺演出,档次虽不比乡镇级别,也关系到村里的荣誉。大伙再次把期待的目光投向柳叔和沈大力。他俩也很重视这次演出,私下里费了不少功夫。
这次他俩要演《回杯记》,剧情围绕书生张廷秀与富家女王二姐的爱情展开:张廷秀家境贫寒,投奔岳父王府,却遭嫌弃,后隐瞒身份在王府做工,与王二姐相恋并定下婚约。之后,张廷秀为求功名,赴京赶考,多年未归,王二姐在家中苦苦等待,思念成疾。
为了演好“王二姐”,柳叔和沈大力一字一句反复打磨,从外形到举手投足,都力求做到自己满意。戏里唱的是小儿女情怀,但俩人决心要通过“小故事”反映“大时代”。
演出那天,一身素衣打扮的柳叔化着淡妆,一脸悲切的表情,未唱泪先流。他眼望远处,声音飘飘而来:
王二姐泪满腮,想二哥稀里糊涂我把四季排。
正月里吃樱桃长街去买,二月里重阳节菊花白。
三月里牛郎织女鹊桥来相会,四月里下严霜遍地草白。
五月里中秋节家家来圆月,六月里下大雪雪盖楼台
人们随着柳叔的演唱,“沉浸式”代入进了剧情。柳叔边唱边深情地看着沈大力,沈大力身兼两角,轮换扮演“张廷秀”和“王二姐的丫鬟”,看“王二姐”唱得动情,“丫鬟”赶紧拿着手帕给柳叔。柳叔接过手帕,正要“擦泪”时,谁也没注意到,我老奶突然从后台跑到戏台中央,对着沈大力就哭骂起来:“沈大力,你耽误了我儿子,你没安好心,活该你一辈子打光棍……”
所有人都愣住了。琴师停下了二胡,鼓吹手放下了唢呐,空气仿佛凝固了。好半天,人们才听出,这是我老奶在骂沈大力没有劝说柳叔去县里剧团,嫌沈大力耽误了自己的儿子。事情太过突然,沈大力和柳叔怎么都没想到我老奶会有闹这么一出。当着两个村子村民的面,两人羞愧难当,柳叔随即变了脸色,拉住母亲,眼泪就刷刷往下掉。
老奶甩开柳叔,继续指着沈大力骂,柳叔就给老奶跪下,声音几近哀求:“我去不去剧团和别人没关系,那是我自己的事,妈,你这样,让我以后怎么做人?”
老奶一句也听不进去,依旧在台上对沈大力指手画脚。沈大力直愣愣地站在戏台上,傻掉了一般,没有动作,没有表情,也不辩解,任老奶骂够了,才冲着台下的观众深深地鞠了一躬,说了句:“对不起。”然后,缓缓地走向后台——身材高大的他,身子竟摇晃起来,险些跌倒。
演出进行到一半出了这样的事,大家都很败兴,只能草草收场。有人怪我老奶破坏了全村人的好兴致,也有人认为我老奶骂得对。那晚,柳叔没来得及卸妆就跑了出去,去了哪里,没人知道。沈大力也不见了,去了哪里,同样没人知道。
老奶和老爷找遍了附近,也不见柳叔身影。第二天早晨,柳叔回来了,还穿着昨晚演出的戏服,浑身沾满泥巴,进家就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和谁也不说话,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三伯来家里看望,他也避而不见。老奶只得把心里的苦闷一股脑告诉了三伯。
沈大力则一连几天不见人影。大伙猜不到他会去哪里,也无从寻找,只好在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也有人反驳说,沈大力一个男子汉,不会那样小心眼的。
一个星期后,沈大力回来了,见了谁都不说话,晚上天还没黑,就早早把屋门关严实,没事也不出屋。两个月后,他和邻村一个比自己大五岁的寡妇结婚了,说是结婚,却没有任何仪式,只是他夹着行李卷去到了那个寡妇家,一进门就当了两个孩子的爹。
离开村子那天,沈大力没有向柳叔辞行,柳叔也没送别沈大力。得知沈大力挎着行李卷走到村口的时候,柳叔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放声痛哭,而后喝了一整夜的酒。那一晚,柳叔在屋里哭,我老奶在屋外哭。
沈大力从那以后再也没和柳叔一起唱过戏,那场演了一半的《回杯记》,成了绝唱。
6
柳叔藏起了那台收录机,从此再不唱戏。以前极其注意形象的他变得邋遢不堪,和我老奶几乎不说话。有时老奶半夜醒来,还能听到柳叔的抽泣声,她自觉事情做得欠妥,伤了两个孩子的心,整天自责,郁郁寡欢。
柳叔的四哥和五哥在村里挨着住,各自有一儿一女。在沈大力离开后不久,柳叔的五哥在榆林县城卸货时不小心从货车上摔了下来,成了残疾,生活不能自理,整天躺在炕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像吹气球一样一天比一天胖。五哥出事后,四哥经常过来帮衬,不知不觉和五嫂暗生情愫,最后和四嫂火速离婚,娶了五嫂。他为自己辩解说,他和媳妇已经没了感情,早就商量好要离婚,而弟弟成了残疾,和弟媳只有夫妻之名,不能行夫妻之实,这样的婚姻也不可能长久,倒不如自己娶了弟媳,还能不时帮助弟弟,这样的重新组合,是明智之举。
于是,四哥和五嫂凑成了一家,做饭时,会带出五哥那份。五哥虽然心里怨恨四哥的做法,可身体不能动,也是敢怒不敢言。刚开始,还是四哥给五哥送饭,时间长了,五哥也慢慢麻木了,就改成前妻给他送饭了。
一年后,四哥和五嫂生了一个女孩,四哥还为孩子办了满月酒。我们村里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村民都在背后说,这对狗男女太不要脸。柳家再次成为村人指指点点的焦点,柳叔就找到三伯,说想出去透透气,去南方打工。三伯有个亲戚在南方,写信咨询,亲戚回信说,南方有很多电子厂,只要肯吃苦,生活没问题。
就这样,1992年春天,柳叔正式成了东莞电子工厂流水线上的一名工人。他给三伯来信,感谢三伯捎带介绍自己的工作。他说电子厂工作强度大,十二小时“两班倒”,一个月就休息两天,订单多时全月无休,“紧张的工作能让我忘记很多东西,我很适合在这样的环境中工作,除了干活,满脑子什么都来不及想,干活之余就是吃,睡”。
那时我已经在读大学,一次放假,三伯特意把柳叔的信拿给我看。“中子,你看看,一个人还是要好好学习,一段时间的紧张可以,长久下去谁都坚持不了。”叹了一口气,三伯接着说,“你就不一样了,大学毕业后国家分配工作,至少不需要像你柳叔那样生活。”
那次,三伯给我讲了不少柳叔的事,他说:“你老奶想得太多了,当众给柳叔和沈大力难堪,把很正常的事看成了不正常,结果自己也抑郁成疾,造成两败俱伤。”
那时我知道事情也许不是三伯说的那样简单,但我不想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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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春节,我老奶去世,柳叔回来过一次。他平时和家里都是书信联系,会把信寄到三伯单位,再由三伯转交给老奶和老爷。那次我没有见到柳叔,据说他胖了些,比之前更加白净,也更加帅气。
办完丧事,大家猜想柳叔会不会去看看沈大力,没想到,沈大力却来看柳叔了——沈大力去了那边之后,对那个寡妇和两个孩子都很好,寡妇想和沈大力登记领证,但是他一直推脱,两个孩子想叫他“爸”,他告诉她们,叫“叔”就好。
那天三伯在场,他说,沈大力给柳叔送来了两条鱼,说:“好久没吃过家乡的鱼了,尝尝鲜。”
柳叔也握住沈大力的手,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柳叔不太会做饭,沈大力就挽起袖子下厨,柳叔烧火,打下手。伴随着锅里噼里啪啦的声音,沈大力详细地询问柳叔在南方的生活,累不累,想不想家。柳叔扬起手腕:“想家的时候就看看这里。”沈大力一看,正是自己买给柳叔的那块表,瞬间红了眼眶,连忙掩饰:“很多事情都过去了,我们好好过眼下吧。”
柳叔问沈大力现在生活得怎么样,沈大力笑了:“我很好,你嫂子对我很好。”
“我妈说的那些伤人的话,看在她已经去世的份上,就别计较了,事后她也后悔了。我一直欠你一句‘对不起’。”柳叔真诚地说。
沈大力又笑了:“我怎么会和老人计较,她说得也在理,如果不考虑我,你也不会放弃剧团的工作。这辈子,有你这样的朋友,值了。如果要说‘对不起’,这句话应该我说才是。”
想着柳叔和沈大力有更多的话要说,三伯找个借口走了。做好饭,沈大力也要走,就在他跨出屋门那一瞬间,柳叔大声说了一句:“哥,我都这么长时间不回来了,在一起吃顿饭都不可以?”
沈大力停下脚步,转过身,紧紧握住柳叔的手。那顿饭,两人边吃边喝,最后,都喝多了。
沈大力问柳叔:“还唱二人转吗?”
柳叔答:“二人转要两个人唱,没有你,我一个人怎么唱?”
这时,沈大力开口唱道:咱父逍遥楼上饮美酒,咱母自在楼上做衣裳。大哥我文明楼上子曰念,小妹你绣花楼上偷画鸳鸯。南楼底下芝麻囤,北楼底下埋座仓房。东楼底下安碾磨,西楼底下做厨房。
柳叔默契地接住:一个娘来一个娘,盘完你这一桩我再问你那一桩。咱门前倒有几棵柳?后花园倒有几行桑?什么人爱桑种何用?什么人爱柳歇荫凉?什么看家赛猛虎?什么打鸣赛凤凰?什么走路尾月燕?什么叫唤直着脖腔?
……
这是二人转《梁赛金擀面》中的唱词,故事主要讲述了梁赛金与梁子玉兄妹失散后重逢相认的故事。两人唱着唱着,就都入戏了,泪中有笑,笑中有泪。唱完了,两个人直接趴在饭桌上就睡着了。
柳叔回南方之前,去看了三伯,给三伯买了很贵重的礼物,又对三伯三鞠躬。他告诉三伯,没有什么事近期不会再回来了。他说给我老爷留下了足够的钱,老父亲没了后顾之忧。
柳叔也去看望了沈大力,给嫂子买了围巾。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礼物,那寡妇手足无措,本想拒收,又在沈大力的示意下表示了感谢。柳叔给沈大力买了一件西装,沈大力当着柳叔的面穿上,正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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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叔那次一走,就很少有消息传回来了。但让村里人没有想到的是,他走了不久,就传来了沈大力和那寡妇分手的消息。
寡妇有个亲戚在我们村,在那个人的讲述中,人们才知道了沈大力和寡妇从住到一起到分手的整个过程。据说,沈大力当时对寡妇说了一句“我想真正地活自己”,寡妇不明所以,一再挽留,两个孩子也拽住沈大力的衣角不让他走,沈大力就告诉他们:“以后听妈妈的话,想叔了,就来看叔。”
沈大力回村后,把老房子简单维修了下,又住了进去。寡妇有一回来看他,让他回去,沈大力摇摇头:“你有什么困难都可以和我说,我唯一不能帮你的,就是跟你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咱们无法真正成为一家人。”见沈大力说得决绝,寡妇流着泪一步一回头走了。
之后,人们看到沈大力在农忙之余,会穿着柳叔给他买的西装哼唱二人转小调。人们说,那是沈大力一个人的二人转,是对柳叔的怀念。
村里已经很少再举办文艺演出了。电视普及了,省台有专门的二人转频道。人们在看二人转时,还会把电视里的演员和柳叔作比较,觉得还是柳叔唱得更好。
7
柳叔最后一次回村来,是2003年我老爷去世。和他一同回来的还有个同样英俊潇洒的男子。柳叔跟乡亲们介绍,说是他关系很好的工友,没来过东北,想来东北看看。那男子儒雅的模样和柳叔很相配,村人们很自然地接受了他。
沈大力也来参加葬礼了,柳叔很自然地把他介绍给那个工友,那个男人大方地和沈大力握手,沈大力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随即笑着掩饰:“你们既然是好朋友,以后要好好照顾柳强。兄弟,拜托了。”男子回应:“那是那是,放心,我会尽力的。”
丧事那几天,沈大力忙着跑前跑后,每个环节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我老爷是喜丧,和村长打过招呼,可以不火葬。而那男子陪在柳叔左右,也很照顾他的情绪。在老父亲下葬那一刻,柳叔难掩悲痛,跪下身子低声哭泣,男子很自然地扶住他,动作自然。沈大力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不言不语,只做好自己分内的事。
就在柳叔一家人的悲痛还未散去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个“工友”的妻子找上门来了。一开始,柳家人和村民都以为这个漂亮女人也是柳叔的好朋友,对她还挺热情。不想,女人却当众揭开了柳叔和自己丈夫的关系——他们根本不是普通的工友,他们的关系,超越了男人友谊的界限。
那男的脸色当时就变了
人们这才知道,这男的是一家事业单位的公务员,和柳叔认识后的这两年,他沉迷于和柳叔的感情,置家庭于不顾,已经到了不回家的地步。女人很爱丈夫,曾苦劝他回归家庭,可是男子像对柳叔着了魔,甚至想和女人离婚。
听着那女人的控诉,村里人都懵了,好像往事都有了什么正确答案。
女人越说越激动,说得声泪俱下。当着众乡亲的面,柳叔和她丈夫仿佛被脱去了衣服,无地自容。那男的求女人别说了,女人趁机要求他必须写保证书,保证以后好好过日子。男子二话没说,找出纸笔,当场就写下了保证书。
就在闹剧还在继续、有人想看柳叔难堪的时候,沈大力来了。他一进屋就对女人说:“对不起,我弟弟给你带来了麻烦,实在抱歉。”然后又对着众乡亲说,这一切不关柳叔的事,是自己当年耐不住寂寞把柳叔带“坏”的,所以,他才是罪魁祸首。说完,他给在场的乡亲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看着沈大力,柳叔面无表情,好像眼前发生的事和他无关。那个男子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看看柳叔,看看沈大力,又看看自己妻子。
村民的三观被彻底颠覆了,之前发生的一切,好像才都顺理成章。柳叔的四哥只说了一句“造孽,真是造孽”,甩手而去。三伯劝走了众乡亲,安抚好那个女人,赶紧安排他们夫妻的回程。沈大力主动要求送他们到火车站,看着难堪的柳叔,三伯说:“别放在心上,你是自由的。”
柳叔漠然,傻了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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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闹剧在村里整整持续了半年多才渐渐没了热度。柳叔也再没有去南方。
那年年末,我爸病重,我请了假回村里照顾,见到柳叔时,他前所未有地憔悴,言语木讷,我说“柳叔,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时候,他才像是忽然清醒:“中子,你是读过大学的人,现在又当了老师,柳叔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说,我做错了吗?”
看着他依然清澈却渴望求解的眼神,我说:“一定规则之下的行为都无所谓对错,不同的只是人们的认知。”
那段时间,柳叔断断续续和我讲了他的事,很多都是以前我不知道的细节。我鼓励他勇敢做自己,好好生活,如果可能,到外面走走也许会好些。
听我这么说,柳叔摇摇头:“外面也不精彩。”
我一直疑惑当初肖强对柳叔做了什么,能让柳叔转班甚至转学。柳叔没有正面回答我,只说:“没有他,我很有可能就是一个大学生。”然后,就什么都闭口不谈了。
8
柳叔离开前,在村里基本没社交,平时很少出门。沈大力时常去陪他,毫不在意人们的眼光。柳叔让沈大力不要总来,但沈大力不听。他给柳叔做饭,陪柳叔聊天,不过自始至终,柳叔也没留沈大力在家里过夜。人们还算照顾柳叔的情绪,对他的议论仅限于背后。
可是,小孩子说话却口无遮拦。一次,四哥和五嫂生的那个女儿把一个村里孩子打了之后,那个孩子随口骂道:“你有啥了不起,你叔是‘二刈子’(东北地区的一种骂人话,意为不男不女)!”
沈大力正好遇到这场景,当即就驱散了这两个孩子。推开院门,才发现柳叔也站在院子里,仿佛被钉住般动弹不得。沈大力叫了他两声,他都没有发觉。
之后,柳叔没事时绝不跨出院门半步。
我们都没有想到的是,2004年夏天,柳叔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年仅四十岁。
是沈大力最先发现的。他去柳叔家,发现柳叔不在屋里。就像有预感一样,沈大力去到了房后,果然就看到了柳叔惨死的景象。沈大力把柳叔从绳子上解下来后,发现那块手表还戴在他手腕上。抱着柳叔,沈大力欲哭无泪。把柳叔放到屋里后,他马上去市里,给柳叔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买了全新的衣服。
我当时回村里看望奶奶。那也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人们口中的“吊死鬼”——柳叔平时白净的脸已经变得青紫,四肢下垂,一副“与世无争,无能为力”的样子。他身上的衣服规规矩矩,和这个世界做着体面的告别。我没有走近,只远远地看着,我觉得,作为同村的老乡,我没有在柳叔活着的时候走近他,那么在他死后,我也失去了走近他的资格。
人们认为柳叔肯定会留下遗书,可是,找遍屋里的各个角落,什么也没看到。
柳叔的老姐回来了,她哭过之后,握住沈大力的手:“咱们最后送老弟一程吧,你们兄弟俩一场不容易。”
一直没掉泪的沈大力,听完老姐这句话,瞬间破防。他后悔莫及,一边哭一边说:“我一直没和柳强说,我不在意过去的事情,我只希望他能高兴,只要他高兴,我怎么样都乐意。如果我说了,他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老姐轻轻拍着沈大力的肩膀:“你虽然没说,但是已经用行动表达出来了,柳强已经知道了。他做这样的选择,和任何人都没关系,他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儿。他这样做,也算是解脱了。”
火化那天,当柳叔的骨灰被工作人员送出来时,他老姐悲痛欲绝。但他的几个哥哥,甚至都没有看一眼,就顾自走开了。在柳叔活着时,哥哥们对他从来没有过半句安慰;柳叔死后,几个哥哥也看不出任何表情,好像这个弟弟和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一样。
柳叔埋在了离家不远的地方,下葬那天天气晴朗,有微风吹过耳畔。沈大力特意把那块手表随骨灰一起下葬。按照村里习俗,下葬时最后一锹土要最亲近的人来添,老姐走到沈大力面前,把锹递给了他。沈大力接过锹,用缓慢的动作给柳叔的葬礼划上了句号。
那以后,村里人再也没听到过沈大力哼过二人转,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穿在身上的那件西装,也早已看不到当初的模样。没了柳叔,沈大力就只是沈大力,一个普普通通的肉体凡胎。
六年后,沈大力突发脑出血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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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稀记得,和柳叔相熟后,我俩一起参加过电台猜谜活动。那一年,省广播电台出了一个谜语:“丫丫——打一戏曲名。”
当时,柳叔正在我家,脱口而出:“二人转。中子,是二人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