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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次被寻回的抑郁症女孩,最终跳下了天台1.
每当临近小年,讨薪要债的情况就格外多,两年前的那个小年也是如此。
接报警室里坐满了各式各样的求助者。几个戴着黄色安全帽的民工啪嗒啪嗒抽着香烟,不时发出几声哀叹。七八个学生模样的第三方劳务派遣工,义愤填膺地咒骂着他们的领班。当天值班的警力正在四处出警,于是在所民警都停下了手里的案子,接待这些上门报警的群众。
人群中,两个衣着考究的中年男女神色慌张,不停地催促着我们快一点。
小程盯着他们问:“你们,是什么事?”
“我女儿不见了。”说话的是报警人陆昭桦,失踪人员莫小雅的母亲。她身着灰色羊绒大衣,祖母绿胸针,珍珠白的V领衬衫,孔雀蓝的丝巾,价格不菲的一双耳坠在她微卷的长发下时隐时现。
点开报警人的身份信息:陆昭桦,46岁,博士,华业生物科技高管;莫大山,49岁,个人信息页上非必填项大都空着,也是博士,具体职业不详。
“有多久?”小程问。
“加上今天,已经7天了!”莫大山说。
“怎么现在才来报警?”
“之前好好的,昨天才突然联系不上。”
“那就是1天……”
“不,就是7天!”陆昭桦忙打断小程,强调道。
见我们不解。陆昭桦解释说,她女儿莫小雅7天前离开家,但微信会回、电话会接,就是不告诉他们自己去了哪里。眼瞅着就要过年了,夫妻二人轮番劝说女儿,昨天,莫小雅的手机却关机了。
我们点开莫小雅的身份信息页,显示她有多条涉警记录,最早的一条是2年前,那时她即将年满18岁。警情记录上简要描述了处警过程:8月7日某时,民警接报警后至山水花园银杏墅66号,报警人陆昭桦称其女儿莫小雅于当日上午在此处离家出走,2个小时前失联。民警向其了解得知,莫小雅系市实验中学高中部学生,2个月前刚毕业,高考落榜,又因恋爱问题与父母发生分歧,可能与其男友陈凡在一起。民警联系莫小雅,电话关机。联系陈凡,陈凡表示将尽快劝说莫小雅回家。[补充:当日晚23时,回访陆昭桦,其表示女儿已回家]
而最近的一条报警记录发生9个月前——扫了一眼处警信息,我突然就想起了这个女孩是谁了。
2.
那天是儒镇庙会的正日子,庙寨景区人山人海,刚过中午12点,山上山下集聚的游客、香客超过了10万人。庙会安保是我们每年的重大任务,除去必要的值班警力,其余民警辅警几乎全部出动。
下午5点多,在所值班的老刘给我发来一张图片,图片中的涵洞墙壁上满是红色的潦草大字:“我的心穿个洞”“人生没有旷野”“死物”“一辈子都无法呼吸”……
老刘打来电话,说是路人报的警,约10分钟前,路人经过铁路桥涵洞,看到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正用喷漆在墙上喷涂,女孩神色异常,他便上前询问,女孩回过头看着他,脸上全是诡异的笑,然后转身就跑。路人本不想多管闲事,可思来想去心中不安,这才报警。
“人找到了吗?”
老刘说:“还在找。”
“图侦那边有什么发现吗?”
“暂时还没有。”
逃犯会藏,孩子会丢。“天眼”能第一时间预警逃犯,却常常抓不住一个会躲猫猫的孩子。
我看着手机屏幕,在一片红色的潦草大字旁,从上至下还整齐排列着四句话:
“我想你”
“谢谢你”
“不见了”
“对不起”
生活失意,感情失败,分明一副自绝于世的语气。
半个小时后,在铁路桥涵洞北200米十字路口的一个治安探头里,经报警人指认,图侦队员找到了那个女孩的身影。她身穿淡黄色轻薄羽绒服、米色阔腿裤,瘦瘦高高,独自一人从镜头前慢慢走过,时间是路人报警前的20多分钟。我们很快便确认了她的身份——莫小雅。
老刘当即联系莫小雅的父亲莫大山,电话里得知他是一位拿年薪的聘任制公务员,正在外地招商引资。又联系莫小雅的母亲陆昭桦,得知她也在上千公里外的公司总部开会。
从陆昭桦那里获得莫小雅的爷爷莫友根的电话后,老刘一边带着仅有的几名警力沿途寻找,一边拨通了莫友根的手机。几经询问,老人才说,孙女患有抑郁症,而且是重度。1个月前,医生要求其住院治疗,莫小雅拒绝配合。老刘说,当他告知莫友根情况时,听筒里的背景音十分嘈杂,原来,老两口正在赶庙会。
得知这些消息,我心头一紧:“老刘,其他的先不管,抓紧找人。”
交代了老刘,我思忖:眼下正是游客高峰期,丢下自己负责的点位,似乎不大妥当;可莫小雅又患有抑郁症,她早不跑、晚不跑,就掐在爸妈不在、爷爷奶奶出门的空当跑,万一……犹豫再三,我还是决定向局领导汇报情况,看能否抽身离开。
在庙会安保临时指挥中心,向政委简要汇报警情后,政委说:“安保是保护一群人,但是一群人未必会发生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而这个丫头是抑郁症,她眼下随时可能做出轻生行为。庙会现场有这么多警力,不缺你一个……”
不等政委教导完,我就择机带着老孙跑路了。
路上,我们讨论了莫小雅可能的去处:那处涵洞的上方是一条老铁路,平时极为冷清,但始终没有被废弃,偶尔还能看到几班闷罐火车咣咣铛铛徐徐驶过。穿过涵洞的是一条双向单车道,马路东西两侧都是大片荒地,往北200米是十字路口,那里的治安监控,除了看到莫小雅走向涵洞,没有发现她折返。那她只能向南走,南边300米处是冰雪乐园,硕大的场地全是停工多年的烂尾楼,四下还是荒地,一个探头也没有。
“她该不会想跳楼!”我和老孙不约而同地惊呼。
我立刻拨打老刘的电话,叮嘱他全力搜寻烂尾楼,老刘气喘吁吁道:“都在烂尾楼里找呢,人手太少了!”
“你们先找,要快,人手的事我来解决。”
刚挂掉老刘的电话,手机立马又响了起来,我端起电话,没好气地说:“你只管找人,听不懂吗?”
“是我。”电话里传来政委的声音。
我一愣神:“政委,我已经赶到现场。”
政委问:“找到了吗?”
“还没!”
“能定位手机吗?”
“这孩子的手机在家里。”
“无论如何一定要先找到人,人手不够,就把你们所的安保警力抽调回去一部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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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到烂尾楼,一个人也看不到。拨通老刘的电话,他们正从北向南一层一层地找。老孙一脚油门把车开到南入口,我俩开始从南向北一层一层地找。中途,老孙接到指挥中心的电话——该警情已经调整为重点敏感警情,要求我们每半个小时汇报一次工作进度,直至找到人为止。
刚开春,日头短,晚上7点不到已经漆黑一团。6组12人的地毯式搜寻,一无所获。
“所有可能的坠楼点都找了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老孙说。
“能找的都找了,连楼栋之间的夹缝也都看了,没有啊!”老刘说。
“脚印呢?”
“有几处新鲜脚印,断断续续,也都顺着找了,没有。”大家沮丧地摇了摇头。
“这孩子能跑哪儿去呢?”
“有没有再联系她的父母?多发动亲属朋友、孩子的同学,都问一问。”
“联系了,他们一直在不停地给我打电话,也都问了,所有人都不知道她会去哪里,连她的男朋友也不知道。”老刘说。
无奈之下,我们只能通报全市巡逻警力注意发现。无限扩大的搜寻范围让我惴惴不安,我查看断点处的脚印,脚印清晰,没有停留的迹象,她似乎只是在烂尾楼里转了一圈。周边都是荒地,几乎没有藏身之处。看着远方横贯东西的铁路,我一拍脑门:“铁路!”
“对,铁路。她应该是沿着铁路跑了。”老孙瞪大了眼睛,也一脸肯定地说。
所有人纷纷钻进警车,原路返回涵洞。兵分两队,分别沿着铁路向东西两个方向找去。
我和老孙一行6人直奔东面,6条强光手电的灯束把前方照得恍如白昼。我们不敢直接喊莫小雅的名字,担心惊动到她。找了大约半个小时,我看着铁路两旁渐渐杳无人烟,又将6人两两编为3组,我和老孙继续沿着铁路寻找,其余两组一左一右分散开来寻找。
图侦那边没有反馈莫小雅任何新的踪迹,我们更加坚信她一定是沿着铁路深处去了。就这样一直不停地找,不知走了多远,东方开始透出光亮,我抬腕看了看手表,已经凌晨4点多了。大家疲惫不堪,所有人都很泄气,老刘那边也和我们一样。
“要不,先回去?”老孙说。
“回去?”我停下脚步,心里也打起了退堂鼓。
原路返回不太现实,手机导航显示铁路北300米处就是一条主干道,我便招呼南边的那组向我们汇合,准备打车回所。田野,碎石堆,沟沟坎坎,不远的路,我们走了将近10分钟。来到干道上,大家席地而坐,老孙和另一个队员开始摇附近的快车或出租车。
一夜的徒步,同事个个筋疲力尽、披衣敞怀,我调侃说:“咱们这样,人家还以为是拦路抢劫呢!”
队员们苦笑。笑着,笑着,我看到东边来了一个女孩,走路一步三晃——淡黄色轻薄羽绒服,米色阔腿裤,瘦瘦高高——我忙推了推老孙,老孙定睛一看:“是她!”
话音未落,大家腾地起身。我忙示意大家坐回去:“都别动,我和老孙去,别吓着她。”
莫小雅自顾自地走着,几乎不怎么抬头看路,直到我和老孙走到她面前,她才猛地抬头。
“莫小雅,是吗?”
她瞪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一脸惊愕地看着我们。
“我们是派出所民警,你别怕。”
“怎、怎么了?”
“找你找了一夜,你干嘛呢?”
“我吗?”她指了指自己挺拔的鼻尖,稍顿片刻,喃喃说道,“闷得慌,出来走走。”
“出来走走?!”老孙的声音抬高了八度。
不管怎么说,人找到了,大家满心欢喜,也就没再过多盘问。两辆出租车一前一后停在我们面前,我和老孙带着莫小雅钻进了第一台车。一上车,老孙就开始问东问西,莫小雅低着头,除了“嗯”或摇头之外,什么也没说。不多会儿,老孙响起了鼾声。向情报指挥中心汇报后,不多时,我也睡着了。
回到所里,天已大亮,莫小雅的爷爷奶奶正坐在接警室,值班接警员说,他们也等了一夜。见到孙女平安归来,老两口激动不已,他们并未苛责孩子,只是一个劲地责怪自己疏忽大意,连连向我们道谢。
临走时,老孙叮嘱莫小雅务必听从医生的建议,积极配合住院治疗。莫小雅点了点头,跟着爷爷奶奶回家了。
3.
这次临近春节,莫小雅再度离家出走,1天前失联。莫大山、陆昭桦忧心忡忡。
“你女儿有抑郁症?”我问。
陆昭桦换上一副复杂的表情,几度欲言又止,最终只点了点头。
“还是重度?”
“这个……现在不是了。”莫大山忙解释说,“去年就给她请了市里最好的医生,一直在治疗,效果还不错。”
“这次,还是没打招呼就走了?”
“啊!这个……”莫大山回头看向陆昭桦,“雅雅走的时候,跟你说没说?”
“没。”陆昭桦背过身去,声音有点哽咽。
“跟你说了吗?”我看着莫大山问。
莫大山也摇了摇头。
“你们可真心大!让孩子就这么跑出去个把星期!昨天为什么就突然失联了?”
“之前还好好的,我们也没说她什么,一直都是好声好气地劝她回家。不知道怎么回事,电话突然就关机了。”
我喊来小程,交代他全平台搜寻莫小雅的轨迹。小程答应一声,起身去了办公室。
暂且把莫大山夫妇安抚了,我又去调解了两拨上门求助的临时工,按照他们提供的电话,一一联系相关单位的负责人。
不大会儿,小程回到接警室。我把他拉到一旁,小程说没有查到莫小雅的轨迹——没有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没有宾馆酒店的住宿记录,那她应该不会离开本市。于是,我又让小程去查她男友陈凡的轨迹,最好能确定住所。小程会意,再次去办公室查询。
“是找到了吗?”莫大山见小程又要离开,忙上前询问。小程没有理会,径直穿过接警室后门,向办公区走去。
“你先别急,急也解决不了问题,等我们核对清楚,自然会告诉你结果。”我接过莫大山的话,安慰他说。
陈凡租住在红砖巷小区,那是距离市中心不远的一处“老破小”,有的楼栋还保持着上世纪筒子楼的模样。这片小区西邻妇幼保健医院,东边直接贯穿着一个大型菜市场,流动人口聚集,鱼龙混杂。
小程顾虑道:“如果直接去找,会不会涉嫌侵犯个人隐私?她毕竟是成年人,有自己的自由。”
这也是我的顾虑之一。根据《民法典》的相关规定,自然人享有隐私权,任何组织或个人不得以刺探、侵扰、泄露等方式侵害他人隐私。个人居住地址属于“不愿为他人知晓的私密信息”,即便是成年子女的父母,未经其子女同意就要求警方披露,也可能构成对子女隐私权的侵犯。《人民警察法》同样规范了此类的职责界限,对于成年子女自愿选择的居住行为,警方无权强制干预或泄露其隐私信息。但是,莫小雅患有抑郁症,如果她的父母能够提供相关医疗证明,或曾有涉及抑郁症救助的报警记录,警方便可依法介入调查并采取保护性措施。
基于合法性前提,加之莫小雅本人也确实存在现实的人身安全风险,我这才出警帮助他们寻人。不过也有言在先,一旦找到了,不管现场还有其他什么人,都不能与他人发生争执。莫大山夫妇连声答应。
小程本打算先电话联系陈凡,被我制止了。如果莫小雅果真与陈凡在一起,正常情况下,我们完全可以电话通知他们,省去了各种麻烦。但是莫小雅患有抑郁症,而且主动与父母断联,万一得到消息后,她再一走了之,反而更麻烦,倒不如直接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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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平台上查询到的地址,我们一行四人赶往红砖巷。30分钟后,我们停在一幢二层连廊砖瓦楼下,一侧的山墙上用白色的油漆写着“14幢”。沿着山墙下的露天砖石楼梯上到位于南侧的二楼走廊,走廊的砖结构扶手下,垃圾杂物贯穿东西一字排开。
自从来到红砖巷,陆昭桦的脸色就很差。爬上二楼后,她时不时捂住口鼻,躲避着各色垃圾和令人不适的酸臭。二楼一共8家住户,204室位于中间。敲门无人应,小程打开手机电筒,趴在木格子玻璃窗上查看:“没人。”
由于平台系统的滞后性,眼下存在多种可能:或许陈凡已经不住在这里了;或者只有陈凡住在这里,莫小雅并没有跟他在一起;或者他俩还住在这里,只不过刚好不在家。我想了一下,无论是哪种可能,既然已经带着莫大山夫妇来了,最好还是找到人。否则,一旦他们自己去找,不知会闹出什么事。
我问莫大山有没有陈凡的电话,莫大山点点头。
“你打电话让他回来一趟,我们当场问一下他。”
莫大山忙掏出手机,刚想拨打陈凡的电话,又抬头问道:“那我怎么说呢?”
“怎么说都行,只要把他喊回来就行。”
莫大山端着手机思考半天,又把手机放回裤兜里,说:“我的电话他知道,万一找不回来,小雅再跑了,就麻烦了。你们在这等我一下,我去找个陌生号码给他打。”说着,他就噔噔噔地跑下楼去。
十几分钟后,莫大山回来了,陆昭桦责怪他怎么这么久,他说刚刚去了社区物业,查看了报修记录,这栋楼的后山墙一到下雨就渗水,于是他借了一个路人的电话打给陈凡,自称是社区物业的维修工。陈凡答应马上就回来。
“那我们就别站在这干等了,回车上等吧,你们也能休息休息。”我看着莫大山说。
莫大山稍稍一愣,连声答应道:“对,对,别站在这,去车上。”
可陆昭桦偏要在走廊等,莫大山着急地拽住她的胳膊,半强制地拖着她下楼,她有些不明就里,一路上不停抱怨:“你干嘛?”“干嘛去车里?”“万一孩子回来了,没看到怎么办?”……
不到十分钟,莫大山突然指着窗外说:“回来了,回来了,雅雅也在。”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莫小雅正挽着一个高个子男孩的胳膊,两人有说有笑地从房后拐上楼梯。
莫大山夫妇已经推开车门,我和小程也忙不迭跟上。
4.
走廊里,陈凡一边拨打电话,一边掏出钥匙开门。
“雅雅!”陆昭桦一路小跑,一把抓住莫小雅的胳膊,“走,跟我回家。”
莫小雅还没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她直勾勾地盯着父亲,突然一把甩开母亲的手,向后连退几步。
“雅雅,你公公(外公)、婆婆(外婆)都在家等着呐!”陆昭桦维持着体面,轻言轻语说。
“我不回去。”莫小雅喃喃说道,清瘦秀气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陈凡摆弄着手里的钥匙,低声说:“阿姨,要不就让小雅……”
“你闭嘴!我们家的事,关你什么事?”陆昭桦突然爆发,莫大山忙上前劝解,陈凡低着头不再吱声。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在干什么?你们自己看看,这里是人住的地方吗?”说着,陆昭桦一脚踢翻了身旁的垃圾纸箱,混着油渍的污水蔓延开来。
“你别激动,别激动!”莫大山拉着陆昭桦,我们也上前劝说。陆昭桦一把甩开丈夫,突然瞥见楼下有几个路人正一脸好奇地盯着这里,硬生生把尚未脱口的话咽了回去。
我让陈凡赶紧开门,劝大家都到屋里说话。陈凡答应着,试了几次才把钥匙插进锁眼。打开木门,室内一览无余:一张小茶几,两张沙发凳,对面墙上挂着一台电视机,简易的钢管布衣柜紧靠墙根,衣柜顶头的一张布帘半开着,把房间一隔为二,布帘后面是张一米五的小床,临窗摆放。没有厨房和卫生间,其他物什倒是一应俱全。
我看着这些简易家具,淡蓝、浅灰、米白,倒也整整齐齐、干净清爽。正想劝解大家“有话好说”,可转眼看到陆昭桦正倚着房门落泪。
莫大山满脸痛惜,不住地唉声叹气:“雅雅,你也这么大了,也都懂事了,许多话,爸爸想说,又怕你嫌烦。这次,你就听爸爸的,咱先回家,好不好?”
莫小雅嘟着嘴,没事人一样斜靠在蓝色的沙发凳上,低着头摆弄她的风帽绳扣。
现场气氛压抑,所有人都在等着莫小雅表态。少顷,陆昭桦突然掏出手机,接通电话后,她清了清嗓子说:“把车开到红砖巷14幢楼下等我。”不知那边说了什么,陆昭桦整理了一下额前的几缕长发,对着电话喊:“立马过来!”
挂掉电话,众人再度陷入沉默。我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陈凡,接近一米八的个头,不胖不瘦,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一头“短碎盖”显得阳光又帅气,与莫小雅在一起倒也郎才女貌。
“快过年了,再怎么着,你们也该先回家,都不是小孩子,不能这么任性。”我和小程一起帮着规劝。
莫大山趁势说:“你看,人家警察叔叔都这么说了,对吧,警察叔叔这么忙,今天啥都没干,净找你了,咱不能这样给人添麻烦。”
莫小雅瞥了我一眼,不知道她有没有认出我来。
谈话间,陆昭桦的手机响起,她只说了个“嗯”字便挂断,然后径直走到莫小雅身旁,一把把她从沙发上拽了起来:“走!”
莫小雅拧着胳膊挣扎,带着哭腔说:“你干嘛?”
这次,莫大山没有再劝解,而是上前帮着妻子去拖拽女儿。莫小雅愈发挣扎得厉害,陈凡脸色铁青,可一句话也不敢说。眼瞅着他们一家人的拉扯渐渐变成撕扯,我和小程赶忙去把他们分开。莫小雅在挣脱的一瞬间,冲出房门,扒住栏杆就要往下跳。幸亏小程眼疾手快,一把把她从栏杆上拽了下来。小程跌坐在垃圾纸箱上,莫小雅跌坐在小程的身上,地上的污水四处飞溅。
“莫小雅!”我厉声喊道,“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基于你现在的状况,我有义务把你送到医院,你要么跟我走,要么跟着你的父母去医院,你自己选!”
莫小雅眼泪汪汪,咬牙切齿地瞪着我。
“看什么?你不认得我了吗?去年找你找了一夜,你还记得吗?”
莫小雅不为所动,依旧咬牙切齿地瞪着我。
莫大山、陆昭桦关切地看着女儿:“你摔着哪了没有?”“你的手有没有受伤?”……
“带她去医院,现在就去。”我说。
莫大山连连点头:“好,好,去医院,我们现在就去。”
夫妻两人推搡着莫小雅下了楼,我站在楼梯口,看着他们一家上了陆昭桦的豪华轿车。
回到陈凡的房间,我问他:“你知不知道这个女孩有严重的抑郁症?”
陈凡点了点头。
“那你还这样,你就没想过后果?”
“她跟我在一起,从来没这样。”陈凡支支吾吾地说。
我一时语塞,看着眼前这个有些手足无措的大男孩,突然觉得他也挺难的。
临别时,我一再叮嘱陈凡,以后绝不能再这样,不管有什么事,要先和家里人商量。陈凡点了点头。
5.
3个月后,下午,莫奈新材料公司部门经理王丹报警:新入职的员工莫小雅跳楼自杀。
当老孙打电话告诉我时,我的心咚地一下。
莫奈新材料公司刚刚收拾好,还没有正式对外营业,莫小雅入职才3天,作为公司前台,一次正经的接待都还没做过。当我和老孙赶到现场时,王丹恓恓惶惶地向我们介绍,没人知道莫小雅怎么就突然跳楼了。
莫小雅的坠楼点在公司主楼的东侧,刚刚栽种的绿植还萎靡着。她侧躺在被绿化带环绕的一块水泥地上,头枕着凸出地面约10公分的窨井盖,一只脚挂在半米高的绿植上,绿植根部的泥土呈扇形飞溅。
医护人员已经在检查她的生命体征,老孙上前询问,医生说,莫小雅摔断了颈椎,颅骨多处骨折,呼吸与心跳早已停止,已经没有任何生命体征。我俯身查看,几个月不见,莫小雅明显消瘦许多,脸色更白,下巴更尖,映衬得鼻梁愈发挺拔。老孙拿来围挡和白布单,我们心情沉重地遮盖住她伤痕累累的遗体。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老孙咂嘴道。
“谁说不是呢。上次找到她的时候,她就差点跳楼!你说,像她这种情况,到底怎样才能避免?”
老孙愣了愣神,摇头说:“不知道。”
刑警大队技术室和法医来到现场,队员掀开围挡一角,大家猫着腰钻了进去,尸表检查后,均表示符合“高坠”特征。主楼一共5层,楼顶的电梯机房一角安装着摄像头,现场勘验与监控视频的情况也吻合:莫小雅于当日先后2次独自来到楼顶,午饭后,她在楼顶面无表情地溜达了一圈后返回,2个小时后,她再次来到楼顶,径直走到东侧跳下。现场没有任何可疑线索。
提取了莫小雅的手机后,技术员和法医纷纷离开。我和老孙带着两名队员进行现场走访调查,公司不到10人,除了王丹稍微了解一点莫小雅的日常,其他人大都只知道莫小雅的姓名,不少人连一句话都没跟她说过。从图侦调取的公司内部监控视频看,这3天来,莫小雅几乎都是一个人独自坐在前台,偶尔会有路过的同事向她打个招呼。
一声哀号兀地从东边的窗户传来,我忙伸头查看——不知道什么时候赶来的莫大山,正趴在女儿的遗体旁,左手撑着地,右手不停捶打着地面,围挡与白布单被他掀翻在灌木丛上。他的身旁还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正手足无措地原地转圈。
我们赶紧下楼,老孙上前架住莫大山的胳膊,竭尽所能地安慰与劝解。莫大山声泪俱下,任我们如何劝说也没用。一旁的中年男子自称莫屿川,是莫奈新材料公司的老板,也是莫大山的发小。“我是看着雅雅长大的呀!”说话间,他也流下泪来。
殡仪馆的车停在一侧,两名工作人员拖着担架想要装殓遗体。莫大山坐在地上,抓着女儿的手死死不放开。莫屿川也上前拦阻:“你们就让他多看两眼怎么了?昨天,就在这里,他还给孩子送来一包糖栗子。”
所有人都愣在原地。由于莫屿川在,公司员工连个探头探脑的都不敢有。封闭场所,无人围观,既然不存在影响公众的问题,我们便不再强求,任由莫大山哭到声嘶力竭。最终,在莫屿川的劝说下,他才踉踉跄跄爬起身来。
6.
我们带着莫大山回所,留下老孙配合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装殓转运。
办公室里,莫屿川默默陪着莫大山,许久之后,莫大山抓着莫屿川的手说:“我悔呐!”
“哎!也怪我,我就不该劝雅雅来上班。”莫屿川愧疚地说。
“跟你没关系。”莫大山摇了摇头,接着说,“我不该来儒镇,不该把雅雅也带来,如果不来儒镇,或许雅雅就不会……”
听他们话里有话,我便询问缘由。
8年前,在儒镇政府的邀约下,莫大山以特殊人才引进的方式来到这边。当时,莫小雅即将小学毕业,莫大山认为儒镇的教育水平远超他的家乡,便动了趁此机会全家在儒镇落户的念想。在相关政策的支持下,莫大山夫妇很快举家乔迁。为了方便孩子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来儒镇小住,他们还特意买下了隔壁楼栋的一套小户型。
那年暑假过后,莫小雅成功就读本市有名的实验中学。莫大山说,女儿活泼开朗,自幼要强,小学时成绩就一直名列前茅。但是,在实验中学,她的各科成绩只能保持在中上等。后来,莫小雅自己要求报课外补习班。既然孩子上进,家长没有拖后腿的道理,陆昭桦打听了一圈下来,选择了在家长圈中名望极好的“领途”教培——它名列全市教培机构白名单之首,对孩子看资质分班。为了能让莫小雅上最好的“创优班”,他们早早预定了名额。
“创优班”一个班固定20个学生,从初一延续到初三,平时每周半天课(3个课时),寒暑假每个学科有固定20个课时的强化学习,一年下来,花在孩子补课上的钱,林林总总得6万元左右。这对普通人家来说是笔不小的开支,可对莫大山夫妇来说,只要孩子想学,这点钱并不算什么。
付出也带来了回报,莫小雅的成绩很快有了起色,逐渐稳定在年级第一梯队。莫大山深感欣慰,也默默心疼着女儿。莫小雅十分自律,凡是学校和教培老师布置的作业,她从不拖沓,常常凌晨才上床睡觉,有时,早上6点半的闹钟还没响,她已经坐在书桌旁开始了早读。3年初中时光,她的早饭几乎都是在路上吃的,草草扒拉几口晚饭,又埋头学习。
莫小雅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市第一中学。高中的学习压力陡增,但她抖擞精神,常常半开玩笑地对父母说:“闭关三年,咱们北京见!”
孩子的阳光与努力,让莫大山夫妇陷入一种错觉——只要孩子阳光开朗,压力大一点,学习累一点,也不会有太大问题。
然而,让他们意料不到的是,有一类抑郁症患者常常是阳光开朗的。高三上学期,莫小雅经常出现短暂的心慌胸闷,有时独自一人坐在书桌前一愣就是半天。父母问她怎么了,她便故作轻松地说:“没事,突然有点累,歇歇就好了。”表情依旧那么阳光,语气依旧那么自然。莫大山夫妇压根没有意识到这可能是抑郁症的躯体化症状。
高三下学期,莫小雅的情绪持续走低,笑容日少,愁容渐多。一天,班主任打来电话,说莫小雅在谈恋爱,成绩也一落千丈。这消息无疑是晴天霹雳,莫大山夫妇震惊之余,努力保持着最大的冷静,郑重地与女儿进行了一次平和的交流。莫小雅面对父母的坦诚和包容,也如实交代了男友陈凡的情况——儒镇的一个乡下男孩,与母亲相依为命,在市职高就读三年级。两人在半年前的一个同学生日会上相识,渐渐暗生情愫,悄悄谈起了恋爱。
这次谈话,以莫小雅的郑重承诺结束,她答应父母会以学业为重,等到高考结束后,再重新考虑与陈凡的交往。高考在即,莫大山夫妇不敢过多刺激女儿,只能暂且翻过这一页。但是,在此后的日子里,他们不免愈发关注莫小雅的日常,一个电话,一条微信,都能把陆昭桦的心揪到嗓子眼。
最终,莫小雅的高考落榜撕开了所有的和平伪装,母女俩爆发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剧烈冲突。争执中,莫小雅承认了自己的违约,说她依旧保持着与陈凡的恋爱关系。在陆昭桦心里,谈恋爱无疑是女儿高考落榜的直接原因,但是莫小雅却把一切罪责都推到陆昭桦身上,她不满母亲对她的监视与控制,她认为自己连起码的隐私都不被尊重……
“她妈对她管得很严吗?”我问。
谈到陆昭桦,莫大山神色复杂。他说自己工作很忙,经常满天下出差,短则三五天,长则两三个月,女儿是陆昭桦一手拉扯长大,自幼与母亲亲近。陆昭桦爱女如命,在生活上非常娇惯女儿,凡是莫小雅想要的,只要在能力范围之内,她都会尽可能满足。不过,在孩子的学习上,陆昭桦一直抓得比较紧。夫妻二人都是农民出身,是读书让他们改变了命运,所以也尤为重视孩子的学业。
莫大山还说,自从莫小雅进入高中后,陆昭桦的确比之前要更严格一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高一还没开学,学校老师就联系了家长,要求给孩子报暑假班,还一再强调“如果不提前学,肯定会跟不上”。即便如此,相较于别的家长,陆昭桦还是比较理智的,除了按要求报了班之外,并没有停掉家里的网络,也没有过多干预女儿偶尔的休闲娱乐,甚至有时还会主动带女儿出去逛逛商场,慰劳女儿的辛苦,激励女儿的进步。
“你们平时跟孩子交流得多吗?”
莫大山摇了摇头,说女儿大了,很多话都是与妈妈说,他认为这样也很正常。至于母女二人平日里都谈论些什么,他似乎并不大清楚。毕竟,他的出差实在太过频繁。
我想,或许这就是莫小雅一步步走向抑郁的症结,尽管他们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但孩子的内心仿佛是一座孤岛,那些所谓的慰劳和激励,对莫小雅来说,可能仅是她用优异成绩换来的片刻纯粹的母爱。
不过,转念想想,莫大山夫妇又已经比许多家有高中学子的父母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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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那年的8月7日,莫小雅第一次离家出走,后来确诊抑郁症,让莫家人的生活状态急转直下。因莫小雅执意不肯复读,莫大山夫妇也不放心她独自在外,于是,莫小雅开启了长达2年的近乎蜗居的生活。
莫小雅对陈凡念念不忘,可莫大山夫妇决然难以接受这个“断送了女儿前程”的男孩,尤其是陆昭桦,她做梦也没想到女儿会早恋,更没想到早恋的对象还是一个职高的学生。但顾及女儿的病情,莫大山夫妇不敢过多苛责,又挡不住莫小雅的主动出击——莫小雅总会或与父母争执,或连续几天冷战。虽然请了全市最好的医生,可莫小雅的病症始终时好时坏,这让莫大山夫妇一筹莫展。
事发前几天,莫大山偶然向莫屿川提到此事,想着女儿总这样窝在家里不太好,甚至会加重抑郁症,就想着让她出去换个环境。莫屿川说,雅雅也是他的姑娘,当场决定让莫小雅到他新创办的莫奈新材料公司上班,干最轻松的活,拿部门经理的钱。
谈及这些过往,莫大山再度抱头痛哭:“我恨!我真的恨!恨自己,恨这样的教育,恨……”
我耐心地等着他把第三个“恨”说出口,可等了许久,他也没有说下去。于是,我尝试着问:“是恨那个男孩吗?”
莫大山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7.
这时,小程打来电话,说莫小雅的手机勘验结束了。我稍稍安抚莫大山几句,叮嘱莫屿川好好陪着他,便起身去往办案区。
莫小雅的手机记录很简单。她喜欢听音乐,近一个月中,播放最多的一首歌是《把回忆拼好给你》——我们之间的回忆,全部都小心地收集……总怀念相遇时,我们无视落叶和人海/是你让我勇敢,不再像颗尘埃/是你常帮我照料装着梦的盆栽/每一天我们都是如此愉快/一直到天色渐晚,看着落日无奈离开……
3个月中,没有网购记录,没有外出游玩的照片,只有时不时拍摄的冬日暖阳和个人剪影,背景或是卧室的窗,或是客厅的墙。通讯记录、朋友圈等没有任何诱导莫小雅自杀的可疑信息。事发两天前,莫小雅最后一次与陈凡联系,两人残存的聊天记录都是情侣间的日常,琐碎而甜蜜。
跳楼前,莫小雅的QQ动态里发了这样一句话:我已有过最快乐的时光,生活很好,记得微笑。
当莫大山看到这些手机信息时,再度悲痛欲绝。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一变说:“我该怎么跟她妈说呀!”
闻言,一旁的莫屿川也堆起愁容,他说陆昭桦看似坚强、实则脆弱,一旦知道女儿的死讯,后果不堪设想。
莫大山抽出纸巾擦干眼泪,长吁一口气:“可我也不能瞒着她呀……”
“实在不行,还是在派出所,有这么多人在,或许她还能控制点自己。”莫屿川说着,向我们投来询问的目光。
“这个没问题,我们可以通知她过来。”
“要不要喊个救护车啊?最好喊一个吧。”莫大山自问自答道。
当救护车在后院停稳时,我拨通了陆昭桦的电话,同时瞥见老孙的车徐徐停在救护车旁边。电话里,听说莫大山在派出所,陆昭桦诧异道:“他能犯什么事?”
“这个,电话里不太方便说,还请尽快过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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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陆昭桦的间隙,我和老孙私下交换了两边的情况。半个小时后,陆昭桦云淡风轻地来到所里,一见到莫大山,张口就问:“老莫,怎么啦?”
莫大山低着头,一个劲地抽烟。
“到底怎么了?你不会真的犯了什么事吧?”
“雅雅……雅雅……”莫大山夹着香烟的手指微微颤抖,“没了!”
“什么没了?她又跑出去了?”
“不是……不是……雅雅……没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雅雅,跳楼了!人没了!”
陆昭桦一愣,不等莫大山上前抱住,她就咚的一声撞向背后的文件柜,瘫坐在地上。
“昭桦……昭桦……”莫大山赶紧把妻子搂在怀里,连声大喊,“医生,医生!快,快……”
陆昭桦脸色苍白,额头渗出冷汗,医生一边拍打她的肩颈,一边呼喊。不一会儿,陆昭桦在一阵急促的呼吸后,开始抚着胸口干呕。尽管医生表示问题不大,但莫大山还是要求送医观察。当他试图扶起陆昭桦时,陆昭桦突然号啕大哭,边哭边不停地捶打莫大山的胸口。打着打着,又抓住丈夫的衣领,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号。
许久之后,她哽咽道:“雅雅在哪?我要去看雅雅。”
“好!好!我们这就去看雅雅。”
莫屿川拧着眉头看向莫大山,两人四目相对时,莫屿川严肃地摇了摇头。
莫大山稍一思索,转头问老孙:“警官,孩子是在殡仪馆吗?我们现在能过去看一下吗?”说着,也偷偷对我们摇了摇头。
老孙假意看表,摆出一副为难的表情说:“这个点,殡仪馆都下班了,恐怕看不了。”
“最快什么时候能看?”
“最快也得明天。”
“明天下午可以吗?”
“可……”
“不行,明天一早,我就要去看雅雅。”陆昭桦哽咽道。
老孙看着莫大山,让他自己拿主意。莫大山回头看向莫屿川,莫屿川说:“那就明天上午。”莫大山点了点头,又低声安慰陆昭桦。
莫屿川示意我们出门私聊,来到大厅,他一脸恓惶地说:“警官,你们跟殡仪馆熟,能帮个忙吗?”见我们不解,他补充道:“孩子摔成那样,我怕她妈看到后接受不了,就想请你们帮忙找个(遗体)整容师,不管多少钱都行。”
“我问问看吧。”老孙说。
“拜托!拜托!”莫屿川双手合十,小声嘀咕着。
8.
陆昭桦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她坐在椅子上,不时抽出几张纸巾擦去眼角的泪。我简要介绍了初步调查情况,当听到莫小雅是从五楼楼顶跳下去的时,她再度泪崩:“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拦着她跟……”
“这不能怪你,这是孩子的命!”莫大山拍着她的后背说。
“你说,是不是陈凡,是不是他害死了雅雅?”
见莫大山沉默,陆昭桦咬牙切齿地说:“就是他!就是他害死了雅雅,不行,我得去找他!”说着,就要起身离开。
我忙上前制止,莫大山、莫屿川也一起安抚陆昭桦。
莫屿川说:“现在去找,有什么用呢?如果警方调查下来,确实是他害死了雅雅,不用咱们找,警方也不会放过他。如果确实不是他的责任,就算咱们去找,找什么呢?别说他家穷得叮当响,就是有钱,咱们也不会要他一分。雅雅没了,说啥都没用了!”
现场陷入沉默,莫大山时不时贴在妻子的耳朵上嘀咕,虽然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但从陆昭桦的神色上看,莫大山应该也是在劝慰她。
我安静地陪着他们面对现实,在添茶倒水的间隙,时不时谈几句自己的观点:恋爱是两个人的事,喜欢一个人是没有道理可言的。莫小雅遇到了陈凡,两个人走到了一起,即便没有陈凡,也可能出现王凡、李凡,不该把这件事的责任推到陈凡的身上,某种程度而言,他也是受害者,只是目前还不知道这件事。
至于莫大山夫妇对陈凡的态度,我也表示理解:是啊,无论哪个角度,陈凡似乎都配不上莫小雅。身为父母,你们自然难以接受她的选择,毕竟你们已经为她创造了优渥的生活,你们希望她能有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可她偏偏就选择了陈凡,这一切也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陆昭桦似乎在刻意躲避我的说辞,有些不耐烦,注意力渐渐转移到孩子的后事上。她对莫大山说:“不能给雅雅穿那种衣服(寿衣),她肯定接受不了,那件带花边的裙子,她最喜欢了,明天得给她换上,我要自己给她换。”
莫大山使劲点了点头。
“还有她的那些玩偶,也得给她收拾一下,到时候一起带给她。”说着,陆昭桦又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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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莫屿川提议先回家,莫大山问我们还有没有需要他们履行的手续。由于最终调查结果还没出来,我们简要介绍了办理“非正常死亡事件”的相关流程后,便起身送他们离开。
莫屿川打开车门,莫大山搀扶着陆昭桦上了车。莫屿川绕到驾驶室时停顿了一下,他再度双手合十,一个劲地向我们做出“拜托”的姿势。老孙示意,他已经联系好了整容师。
那晚,我在办公室里坐了许久——铁路,红砖巷,寻找莫小雅。3个月前,假如我没有带着莫大山夫妇去红砖巷,莫小雅就不会那么快与陈凡分开,那她今天还会跳楼吗?
我突然感觉自己也快要抑郁了,这世间的事,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谁又分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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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莫大山陪着陆昭桦来到所里,依旧是莫屿川开着车。老孙与殡仪馆联系后,当即就陪着他们赶了过去。直到下午,老孙才只身回到所里,他咂咂嘴说:“哎!陆昭桦差点没在停尸房昏死过去。”
据老孙说,莫小雅的遗体修复得很完美,栩栩如生,陆昭桦为她换上了一条白色花边的长裙,还做了新的发型。中午的时候,遗体转移到了最豪华的缅怀堂,缅怀堂里原本的各种布设都撤掉了,全部换上米白的、淡蓝的纱,还摆了一屋子的小雏菊。后来又开始烧祭品,各种可爱的玩偶,各式高档的服装,整整烧了2个多小时。
期间,莫大山商请老孙替他们保守这个秘密——莫小雅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还不知道,他担心四个老人听到消息发生意外;至于陈凡,莫大山也一再强调,绝不能让他知道。他说,女儿都已经没了,他们不想再与陈凡发生任何纠葛。临别时,莫大山还说:“那孩子也是个痴情的种,万一也有个好歹……”说着,一声长叹。
后来,我们根据调查结果开具了《死亡证明》,莫大山不想扩大知情范围,婉拒了我们协助料理后事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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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一对母子来到所里,点名要找我或者小程。走进接警室,我一眼就认出了,是陈凡。他不再是一头“短碎盖”,原本阳光帅气的脸也塌陷许多,看到我,他突然两眼放光:“警官,你能帮我找一下莫小雅吗?”
(文中人物名、地名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