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被全寝室鄙视的包养女孩
居唯恕2025-01-22 19:0715,989

  我曾经最鄙视的人就是她。但随着年岁增长和见识开阔,我慢慢意识到她是个自我拯救的勇敢者。也许她拯救自己的方法令人不齿,我们也曾公开对她表示过鄙夷,但这不妨碍她继续以一种无畏无惧的姿态活着。最终,她从虚无中给自己创造了一个家。

  很多年后,我看美剧《绝命毒师》,一个探究人生本质的故事,男主老白让我想起了她,都是为了活下去不得已采用各种极端手段的人。大概没有人会赞同他们的手段,但如果自己被逼进绝境,没人能保证会做得比他们更好。

  她叫吕小燕,是我大学舍友。

  1

  1998年,我妈帮我提着行李送我去大学报到。

  报到季,校园里热闹非凡。办完手续,分配了宿舍,领了被褥,我们走进宿舍。宿舍不大,4架上下铺,可以住8个人。有几位舍友已经到了,先分别占据了较好的位置,我只能选择了靠门的一张上铺。

  新同学见面,大家都有点尴尬找不出话来说。互相通报姓名之后,我们就沉默了。反倒是家长之间非常老练地寒暄,都在说家里孩子从小娇生惯养,不懂事,以后大家就是同学了,要互相照顾、互相帮助。

  正说着,宿舍门又被推开了,一个留着短发、看着颇成熟的女孩和一个高高壮壮的年轻男人走进来。女孩爽朗地自我介绍说姓金,身旁的男人是她哥哥。那哥哥跟我们打过招呼之后,默默把妹妹的行李放好,掏了些钱给她。末了,他对妹妹说,可能会在北京找个工地打工,已经跟宿管阿姨要了这里的公共电话号码(那时没有手机),安顿好了就给她来电话。

  哥哥走后,妹妹利索地铺完床,然后就盘腿坐在自己的上铺,高高的,像个菩萨一样俯瞰着我们。

  旁边一个矮个子的娃娃脸女孩好奇地看着这一切。她的父母一左一右地夹着她,像哼哈二将。她父母铺床时,她就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我看她父母把床铺铺得平平整整后,拿出一只布偶小熊放在了她的枕头边,很是温馨。

  下铺的一个瘦脸戴眼镜的姑娘则安静许多。她和她爸爸一起动手铺床。她爸爸头发花白,背也驼了,也戴着一副眼镜,仔细看人时,他会故意把眼镜向下甩一下,腾出空间,让目光从眼镜上方射出来。这范儿很像我姨夫,典型的中学老师样子。后来一问,果然是。

  8张床陆陆续续填满了6张,剩靠窗的2张下铺,木头板裸露。晚饭后,家长们打道回府。关上宿舍门之后,我们几人面面相觑,又看看这陌生的房间和床铺,意识到一种不一样的生活要开始了。

  短发女孩率先打破沉默,以一种大姐的口吻介绍自己说,她复读了2年,今年已经20岁,想来比我们都大,要我们唤她“老金”,她就算是寝室的老大了,接下来的排序就照着大家的年纪吧。

  我的下铺老夏,有一头自来卷长发,她小时候因病休学1年,比老金小1岁,所以就是宿舍的老二了。接着是我对面上铺的老杜,同样一头短发,身材瘦小,说话方式跟她的身材一样——又直又硬。我是老四。中学老师的女儿小周排在我之后,娃娃脸小赵年龄最小。

  有了长幼次序之后,大家稍微熟悉了一些。老金见我们认了她这个老大,马上就拿出当老大的款,安排起宿舍的一切。例如,扫帚和簸箕要放在一个固定的墙角,洗衣服的盆(当时没有洗衣机)要放在自己下铺床下:“咱们以后要一起住4年,宿舍整齐一点儿,大家都舒服。”

  我们照做,老金随后拿出了一大包榛子请大家吃,说这玩意儿在东北不值钱。老杜把插在耳朵里的随身听耳机拿掉,拿出江苏特产小饼干、蛋卷等零食。小赵拿出一罐自己家做的湖南臭腐乳,盖子打开的瞬间,寝室沸腾了,有人说,这东西像生化武器,能吃吗?有人说,我就爱吃这东西。

  这时候,宿舍门突然被“砰”地一声推开了,一个矮胖女孩高昂着头拖着个行李箱走了进来。行李箱彼时还不多见。那女孩目测1米55左右,120多斤的样子,外形用一个字形容就是“短”,身材短,脸短,鼻子短,眼睛嘴巴仿佛被挤压了一般向两侧横斜。

  女孩微笑着打招呼。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的眼皮好像有点肿,沉沉地压着眼珠,有点像刚哭过,但是她迅速调整了一下表情,绽放出一个老练的笑容:“呀,你们都来了。我叫吕小燕,不好意思,现在才来报到。”

  我们都没说话,还是老金反应最快,上前接过她的拉杆箱。吕小燕看了看宿舍里的布置,明白那两张位置最差的靠窗下铺就是她的归宿。她选了靠左的那张,一屁股坐在木板上,拿手给自己扇风。

  没聊两句,吕小燕看见桌上那一大包榛子和一大堆零食,拿起一小袋饼干说:“我能吃点儿吗?”我们点头之后,她毫不客气地吃起来,边嚼边说:“我太饿了,今晚上没吃晚饭。”她的这一番自来熟和贪馋的表现,让我们几个很不舒服。

  我一看表,已经晚8点多了,不由地问:“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我们都是中午就到了。”她剥榛子的手略微停了一下,然后重新笑了一下,轻巧地说:“没赶上车。”老金又问:“那你办入学手续了吗?”吕小燕再次展开笑容,眼睛眯成了月牙,说:“还没呢。辅导员让我先在这里住下。”

  吕小燕的入住让宿舍的次序重新排了一下,她比老杜大一点,排老三,后面所有人都得往后挪。第二天,挨近了观察,我发现吕小燕虽然矮胖,但是皮肤非常好,粉嫩嫩的,脸蛋泛着粉红。她眼睛虽然是单眼皮,但却十分灵动。

  2

  开第一次班会之时,我认识到吕小燕这人“不简单”。

  班主任让我们介绍一下自己,出于拘谨,每个人说话都很简短,大致介绍了一下姓名、籍贯等。偶尔有人会说一些不一样的信息,比如爱看什么书、爱听什么歌曲之类的。

  轮到吕小燕时,她站起来,捋了捋头发,侃侃而谈:她中学就入了党,一直是班里的党支书;她家境不好,但是一直刻苦学习……虽然她的东北口音有点好笑,但这不妨碍她发表完一场慷慨激昂的演讲。演讲完毕,除了班主任在一旁频频点头之外,旁边的人都流露出不屑——这种把寻常发言当成演讲的装逼行为,是我们鄙视链的最下层。

  开完班会回到寝室后,大家没怎么搭理吕小燕。虽然我们寝室和睦,但是也开始分出了小团体:老金虽然说话老声老气的,但是她真的像个老大,遇事都挡在前面,谁有困难也热心帮助,每个人都喜欢她;老夏性格温柔,我喜欢和她聊天;老杜喜欢独来独往,跟所有人都保持距离;小周果然是教师家庭出来的孩子,话少,爱看书,是个学习的好搭子,我们俩常在一起上自习——大家都不太喜欢吕小燕,尤其是那一副到哪儿都是老支书的派头。

  当吕小燕听说老金也是东北人,眼睛立刻亮了。她热切地和老金攀谈,但是老金对她爱答不理的,并且对她偶尔流露出的粗俗非常反感。有一次大家聊天时,吕小燕说得高兴了,冒出一句“这个小瘪犊子”,老金立刻变脸,骂她说粗话。其他人都莫名其妙,我小心翼翼地发问:“‘瘪犊子’是骂人的话吗?”老金回答:“不许提那三个字。”说着,她狠狠剜了吕小燕一眼。

  如此几次之后,吕小燕就不再把“老乡”两个字挂在嘴边了。但是这两个东北人的确有很多共同点。比如,她们把“取信”说成“qiǔ信”,对搓澡有着深度的迷恋。

  开学没几天,我端着塑料盆准备去学校的公共澡堂洗澡。塑料盆里放着我的洗发液、香皂、毛巾、护肤霜等物。

  老金看我施施然地想独自出门,立刻把我叫住:“你干嘛去?”

  我抬了抬手里的盆,说去洗澡。

  “你自个儿去啊?”语气里都是不可置信。

  我有点懵,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自己去洗澡。

  老金一蹦,从床上跳下来:“你一个人洗澡怎么搓澡啊?算了,我跟你一起去吧。”

  说着,从床下把她的塑料盆拿出来,麻利地往里面放各种东西。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把东西装好了。

  “走吧。”老金一拉我。

  从那以后我懂了,东北同学不允许别人自己去洗澡。吕小燕之后也拉我一起去洗澡。我给她搓澡,她会嚷嚷:“你没吃饭是怎么着?使点劲儿。”她给我搓澡时,后背火辣辣地疼,我只能哀求:“你轻点儿。”她拿毛巾拍拍我:“你也太埋汰了,多久没搓澡了?”

  受她们俩影响,南方同学之间也开始互相搓澡,只是力道远没有她们俩大。

  相处才一两天,我就发现吕小燕很乡土,什么都没见过似的。她身上衣服质料低劣,不是腈纶就是涤纶,起了很多毛球——与她入住时候提的行李箱十分不符。她穷,但是不像班里其他家里贫困的同学那般腼腆羞涩或者孤傲敏感,会小心隐藏,她是毫不避讳地摊开给你看。

  第三天,她就对我的护肤品下了手。我正在桌子前擦脸,她就凑过来赞“好闻”,然后快速地拿起瓶子来看,说没见过这个牌子。

  我昨天目睹她从小赵饭缸子里(当时还没有一次性餐盘)夹了几筷子的肉,没好气地回答:“这是××牌子,你没用过吗?”

  她眨眨眼睛,坦然地回答:“对呀,没见过。”

  她这么坦然,我倒不好意思了,于是问她要不要抹一点,她立刻毫不客气伸出手挖了一大块,整得我心里顿时难受起来。

  后来,她又问小周要了一管牙膏,拿着老夏送她的毛巾,凑齐了日常生活用品。

  3

  军训开始。

  教官是郊区武装学院的军官。第一天训练时就没办法严肃纲纪——女生们看到教官们挺得如同钢板的身姿,那小腰、大长腿,向后甩腿的利索劲儿,踢正步的铿锵有力,简直迷得不要不要的。

  但是这份迷恋很快被太阳晒化了。骄阳下,不停地操练,反复前进、左转、右转、踢正步,汗珠子会顺着刘海滴进眼睛里。这时候,帅哥不顶用了,只有食堂的鸡腿能安慰人——食堂里别的菜都平平淡淡,只有卤鸡腿做得好,油光锃亮,色泽金黄。

  刚入学那会儿,我们宿舍几个人好得蜜里调油,简直要被友谊的海洋淹没。大家商量着要开个鸡腿party。我们一起买了鸡腿,拿回宿舍,围坐在宿舍的长方桌前,把7个饭缸子齐齐整整摆在一起。我们高喊着,拿起大鸡腿碰在一起,“干杯!”然而,碰在一起的,只有6个鸡腿。我们诧异地抬眼看,吕小燕缩在桌子一角,正往嘴里扒拉着米饭。老金问:“你的鸡腿呢?”吕小燕笑笑:“哦,我去买的时候他们已经卖光了。”老金“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这一场令人激动的鸡腿盛宴,因为吕小燕的退出有点泄气。我们之后就没那么疯了,默默啃着手里的鸡腿。倒是吕小燕凑近小周说:“鸡腿好吃吗?”小周说:“好吃。”然后从没啃过的地方撕下两条肉给了吕小燕。吕小燕一点没推辞,接过来就放进嘴里,吃完了,她看看小周,又看了看老夏和我,嘴角的油渍亮闪闪的。

  但是我们谁也没有再撕鸡腿肉给她。

  当晚学校没安排活动,吃完饭,大家准备出去散散步。老金冲我们使了个眼色,大家纷纷了然。出门后,我们纷纷找了借口四散而去,然后重新聚集回宿舍,除了吕小燕。

  我一进门,老金就警惕地往门外看看,然后把门锁了,严肃地跟大家说:“来来,我们开个会。”那时我因为被小团体接纳而庆幸,也隐隐觉得吕小燕仿佛窗外的风雨,她的存在让我们的小群体更团结。

  老金问:“你们没发现吕小燕身上有问题吗?”

  老大的话如同一簇火苗,照亮了大家心里朦朦胧胧的思绪。

  老金说:“食堂那么多鸡腿,根本不可能卖完的。她在骗我们。”

  大家纷纷赞同。

  老金又意味深长地说:“当初,咱寝室每个人都有家长来送,就她没有。也不知道她家是个什么情况。你们看着吧,这个吕小燕身上故事多着呢。”

  她的话让我们感觉到一种潜在的威胁——是的,吕小燕如同一个解不开的谜团。的确,经过两个星期的朝夕相处,我们之间的情况都了解得差不多了:

  老金家是东北农村的,家里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就她一个人上了大学;老夏家是浙江农村的,家境不好也不坏,她父母俱已年老,好在姐姐姐夫们不错,一直供养她;老杜为人低调,她父母是做生意的,家里不缺钱,但她很精明,很少谈家里的情况,只是从吃穿用度看出来家境不错;我是独生女,家里只有妈妈,家庭关系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了;小周父亲是一个贫困镇的中学老师,家境清贫,但是父母恩爱,姊妹和睦,小周时常打电话回家嘱咐妹妹努力读书;至于娃娃脸小赵,父母都是公务员,她是独生女,父母的大宝贝,性格单纯活泼,入学两周,在北京的各路亲戚都跑来看望过她了。

  只有吕小燕,家住何处、父母做什么工作、有无兄弟姊妹,我们通通不知道。从报到那晚,她就一直是一个人——每周,小赵父母都会打电话过来问女儿的情况。小周和老金也时常打电话回家。老杜则时常收到家里寄的东西和大额汇款单。唯独吕小燕,仿佛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从没有电话和信件,也没有汇款单。我们不知道她是靠什么活下去的。

  吕小燕爱说爱笑,但她说话时会十分巧妙地避开一切家庭情况。我们几个室友常常一起聚餐笑闹,只有她这人仿佛塞进牙里的菜叶,使人有一种抠不掉、吐不出的难受。

  =====

  军训过半,班里一个叫黄晓琪的女生和教官好上了。有人发现他们夜里在操场上牵手散步、接吻。消息如同风一样迅速吹遍全班,有人嫉妒,有人好奇,有人忙着传播谣言。风暴中心的人倒是很平静。据说黄晓琪是河北一所中学保送的,长得漂亮又能干,高中时也是班里的党支书。她怎么会先沦陷呢?有人说周末时看到黄晓琪在校门口上了一辆出租车,之后整个周末都不在。我们都知道,她在北京并无任何亲友。

  这劲爆的消息再次点燃众人。等我们渐渐从各种八卦中清醒时,军训结束了。大家都晒得黢黑,只有吕小燕仍是白里透红。她像个大水蜜桃,那长着一层小绒毛的粉红脸蛋真是新鲜得想让人咬一口。

  军训后的第一次班会上,班主任宣布了一个消息:我们的班长由一位男生担任,而班党支部书记则由吕小燕担任。我们寝室几个人面面相觑——谁也没听吕小燕说过什么,她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和班主任搭上线了?当我们看到别的寝室羡慕的眼光,顿时有一种没吃到羊肉反惹一身膻的郁闷。

  回到寝室,老金又给我们召开了一次秘密会议。

  “看,我早说过了,吕小燕不简单呐。”老金摇头晃脑地说。

  我也感觉到吕小燕越发神秘且危险——她居然不知不觉地就把党支书的位置弄到手了,而我连个预备党员都不是。

  老金又压低声音说:“你们知道吗?黄晓琪和教官谈恋爱的事,就是吕小燕说出去的。要不是这事,支部书记的位置本来是黄晓琪的。”

  听到这话,我后背一凉。

  4

  剩余的床铺一直空着,学校陆续安排过一些人进来,但都住不长,所以我们平时就把那儿当作沙发来用。

  住宿舍之后,我的生活技能见长,比如洗衣服——虽然作为本地人,我可以把衣服拿回家,但是路上要提两个小时,还是不方便,所以我也想端着盆去水房洗衣服。我之前从来没洗过衣服,面对一大盆脏衣服,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老金在宿舍里见我犯难,便从旁教我,说洗衣服要注意领口、袖口、前襟和胳膊肘等容易脏的地方,把这几处用肥皂专门搓洗干净之后,再大面积揉搓其他地方。

  我听了,比划两下,说:“是这样洗吗?”

  老金看我懵懂,干脆一骨碌跳下床:“走,我带你去水房,手把手教你。”

  她真的来到水房,拿一件衬衫洗起来,给我打了个样,我边学着洗,边夸老金能干。

  老金得意地晃脑袋:“那当然,从小到大,我哥和我弟的衣服都是我洗的。我在家的时候,一个人做十来个人的饭都没问题。”

  我看看老金,突然意识到她和我多么不同。我还是小孩子,被妈妈照顾着,万事都只先想到自己;老金已经可以负责全家人的饭食和衣服,是兄弟们的支撑,完全当一个大人来用。但我那时没想过,她为什么要洗兄弟们的衣服,而老金哥哥塞钱给她的情形始终盘旋在我的脑海中:兄弟姐妹友爱,真好!

  寝室夜谈时,我把这个想法说出来,感叹自己有个哥哥该多好,从小就可以保护我,长大了还会给我零花钱。老金未置可否,同为独生女的小赵则表示深有同感。黑暗中,她与我一唱一和,想象着高大哥哥保护小妹妹的温馨画面。然而,谈话间隙,我却听到下铺吕小燕的方向传来一声冷笑。

  渐渐地,我们与吕小燕的关系更加冷淡了,因为她常常独自去食堂吃饭,而不像我们一帮人一起高声说笑着去食堂。我们愈发亲密,就显得她愈发孤独。有几次,我们打了菜坐在一起吃饭,边吃边聊,我看见吕小燕的饭盆里常常是一些青菜和豆腐渣——豆腐渣是学校二食堂特有的菜,食堂自己做豆腐,豆腐渣也不浪费,用油炒一炒就算一道菜,以极为低廉的价格卖给学生。那是最便宜最便宜的菜,几乎是半卖半送。我买过一次,刚开始觉得味道还不错,虽然口感粗粝,但是胜在豆腐味很重,但是吃多了以后,人并不好受。

  吕小燕看着我们的菜,眼睛都要冒出火来。她常常问小赵:“你的小炒肉好吃吗?”然后毫不客气去她碗里舀一大勺,然后问我:“你的鱼香肉丝好吃吗?”我还未答话,她的勺子就伸了过来。

  她这种行为愈演愈烈,甚至干脆提议:“我们每星期在寝室搞一次聚餐,大家联络感情。”老金撇嘴,老杜和我无所谓,单纯的小赵则大声叫好,老夏和小周没参透其中奥秘就投了赞成票。

  于是,每星期一次,我们在食堂买了饭菜回到寝室聚餐。每次的仪式感都很重,大家端着饭盆一起出发,浩浩荡荡地杀到食堂,一进食堂便四散直奔各类菜的窗口,买完之后奔回寝室,如果路上相遇,便挎着胳膊一起回来。

  进了寝室,把长桌子搬到屋子中央,饭缸子一字排开,把椅子摆好。等所有人都回来了,盛宴便开始了。我们采用自助餐式的吃法,把盖子翻过来当餐碟,愉快而随意地在各个饭缸子里扒拉来扒拉去。有一次老杜打的鸡腿,索性买了7个,大家一阵欢呼。每逢这时,吕小燕都拼命往自己的“餐碟”里夹菜,然后一阵疯狂扒饭——她每次贡献的,自然是食堂最便宜的素菜。

  几次聚餐之后,老金不乐意了,又把我们召集起来开秘密会议:“你们没发现吗?每次聚餐吕小燕都买最便宜的菜,而她净吃我们的肉菜。”

  听她这么一说,傻乎乎的我们才意识到问题。

  老夏和小赵说:“也许她家里困难吧。靠我们改善一下生活也没什么。”

  老金直撇嘴:“她穷?她来的时候还提着行李箱呢。我家才穷呢。我哥还去工地挣钱给我呢。我不还是一样买得起肉菜请大家吗?她就是抠。没见过这么抠的人。”

  后来,老金有一次夜谈时就这个问题直接质问吕小燕。当时我们都缩在自己的被窝里没说话。吕小燕也没说话。老金拍着床栏杆点名:“吕小燕,我问你呢?”

  我伸头探看吕小燕的床。黑暗中,她的床始终沉默。

  之后,寝室聚餐活动取消了。

  5

  冬天来了。10月下旬,我套上了秋裤。11月中旬,我套上了毛裤,穿上了毛靴子。老金比我更牛,她有一条大棉裤,粗粗壮壮的,差不多到了放床上自己也能站立的程度。老金哈哈笑着说,这棉裤是她妈妈给她絮的,只是不知道北京的冬天居然这么暖和,用不上。至于其他的东西,棉靴、围巾、帽子、手套,她也一应俱全,花样繁复的毛线手套也是她妈妈给她织的。

  老杜、小赵和老夏几个南方人冻得鼻头都红了,原来她们居然不知道北京的冬天要穿毛裤。奇怪的是,吕小燕也跟她们一样穿着单薄,最厚的一件衣服只是一件蓝紫色的冲锋衣。冲锋衣在那年月也是个时髦东西,她刚穿上时我们也很吃惊。但是她的冲锋衣仿佛是塑料布做的,质料廉价而单薄,一动就“哗啦哗啦”响。除此之外,她头上、脖子上、手上都光秃秃的。一阵风刮过,她的鼻头冻得红彤彤的,清鼻涕直流。

  老杜和小赵当天就去商场买了厚衣服回来。老夏等了几天,她姐姐给寄来了一条毛裤。吕小燕则一直穿得那么单薄。晚自习回来时我们问她,她就哈哈笑着说自己不冷。但是她脸蛋冻得通红,声音有点发抖。晚上睡觉,我们发现她的牛仔裤里什么也没有穿,光光的腿冻得发紫。老金问她为什么不穿秋裤。她只是笑不说话。

  老金有次跟我耳语:“她就是爱美,怕穿秋裤显腿粗。”

  11月末的一天,破天荒地来了一个找吕小燕的电话,我们都跑去围观。谁知她接到家里的电话并不怎么欣喜,脸上的表情反而有点尴尬。我们在旁边叽叽喳喳,她就捂住话筒小声说话。没说几句就把电话挂了。

  我们问是她家的谁来的电话?她垂下眼皮说是哥哥。

  老金吃惊了:“你也有哥哥?”

  吕小燕点点头,脸上未见欣喜。

  过了几天,值班拿信的同学送来一封吕小燕的信。我们大感意外,抢过来一看,是张汇款单,500多块钱。这在那时候不是一笔小钱,节省一点,够我们在食堂吃一个月了。我们正要看寄信人地址,吕小燕劈手夺了过去。

  那个周末,吕小燕怂恿全寝室一起去逛天意小商品批发市场。我们一行人坐地铁转公交,去了金五星百货批发城。

  虽然是北京孩子,我却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那么多摊位,琳琅满目的商品,热情到缠人的摊主,对我来说都是新鲜的。小赵东摸摸西看看,正要跟大家一起往下一个摊子走,却不想被摊主一把拉住。那个烫了一脑袋小碎卷的中年妇女,非说小赵把她挂着的一件大衣摸脏了,让她必须买下来——那件褐黄色的大衣上确实有一个模模糊糊的黑指印,但是小赵的手干干净净,怎么会留下指印?而且之前已经逛过几家服装店了,也摸了别家的衣服,若是手指头脏,早在别的衣服上擦干净了。

  女摊主拦住我们不让走,说要么买下衣服,要么赔钱,大嗓门嚷得整个大厅都能听见。我们面面相觑,连一向老辣的老金也不知所措。慌乱之中,吕小燕突然抓住小赵的手,把大拇指按上了那个黑指印。小赵个子矮,肉乎乎的小手如同猫爪一般小巧,衣服上那个黑指印比她的大拇指大了一圈。吕小燕随即嚷嚷起来:“这指印都对不上,凭什么说是我们弄的?你再不让我们走,我们就报警!”她这么一嚷,那女摊主虽然嘴里仍不示弱,但是胖乎乎的身子却让开了道。

  我们走出店铺好久,还听见后面的叫骂。吕小燕说:“不用管她。”

  老金长出了一口气,对吕小燕说:“幸亏有你在。”

  这是老金第一次说吕小燕好话。那一天,我们几个人什么都没买,只有吕小燕买了不少东西——她买了毛裤、秋裤和一件棉服。但是她每买一件衣服,我们都要痛苦半天,因为她给的价格和摊主们要价差十万八千里。摊主不干,还要骂人,她就和摊主对骂,我们在旁边尴尬得要死,既插不上话又必须在那儿听。等到她终于放弃要走了,她却一步三回头地看摊主会不会招手叫她回去。

  我本来也看上了一两件衣服,可吕小燕一主动说帮我讲价,就吓得我赶紧扔下了衣服。老杜始终一脸冷漠,说这里的东西都是劣质货,没有牌子,穿出去太丢人。有了她的话打底,谁都不想买衣服了。只有吕小燕买了一堆。

  但是那天回了学校,吕小燕仍旧买豆腐渣吃。老金看她饭盆里的豆腐渣直撇嘴,但是她却满面放光。她有了棉服,新的牛仔裤和几件花里胡哨的毛衣。其中一件喇叭袖的紧身毛衣,能够勾勒出她的胸和腰。她每次举起胳膊,宽大的袖子就软软地垂下来。那毛衣是腈纶的,她晚上一脱衣服,衣服就打火花,可她还是爱得不得了。

  ====

  经过半年多的相处,大家对班里的同学、系里的师哥师姐以及系里的老师都熟悉了。熟悉之后,很多笑闹之中就有了别样的心思。小赵收到了好几封情书,老夏常被男生约出去“散步”。老杜性格直,说话冷,常年理着短发,假小子一样,然而也有一个男生总是尾随她一起上自习。也有一个男生总是在楼下等我,约我一起去自习和上机房。

  虽然是冬天,但是桃花处处开。

  不过,小周依旧我行我素,泰然自若,老金笑着说肯定老家有人等她。吕小燕则热心地打听我们约会的情况。我们能看出来,她很想谈恋爱。但是她说话泼辣,爱打听别人隐私,男生们似乎对她不感兴趣。每当吕小燕不在的时候,老金就嘲笑她的那一脸落寞。

  “谁能看得上她呀?”老金盘腿坐在上铺,像个笑面菩萨。

  一天,一个男生突然跑到我们寝室楼下找老金,只听宿管阿姨在喇叭里喊:“金某某,有男生找。”我们几个人以为老大姐一样的老金有了情况,便促狭地悄悄溜到楼下去看看到底是谁找她。

  结果,在宿管窗口看到的男生居然是班长。我们正疑惑之际,只听班长说:“你知道吗,吕小燕申请了助学金。我来了解一下情况。”老金撇嘴说:“她怎么能申请助学金呢?你不知道她是提着行李箱来上学的?而且她家里刚给她汇了500块,你没看见她最近买了不少新衣服吗?我们家收成不好,我父母年纪又大,我还没申请助学金呢。”班长点头沉思:“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确实不符合。”

  吕小燕的助学金没评上。知道消息的当天,她正在宿舍里指导小赵炸花生米。我们在小卖部买了酒精架子和酒精块,平时用来煮方便面吃,小赵爱突发奇想,要炸自己喜欢的花生米吃,但是她自己又不会。吕小燕大方地说:“没事儿,我教你。”小赵按她的指导,点燃了酒精块,把饭缸盖子放在架子上当平底锅,倒了少许油,倒入花生,然后拿饭勺轻轻扒拉着。

  正在这时,班长过来给党支书送助学金通知,上面有今年获得助学金的同学名单。我瞟了一眼,没有吕小燕。吕小燕看着那名单,轻轻咬了一下嘴唇。旁边小赵大喊:“哎哎,这花生怎么样才算熟啊?”吕小燕头也不回地说:“黑了就熟了。”小赵就耐心地等那些花生变黑。

  等到小赵炸出一盘黑豆子,问吕小燕:“这样就可以了吧?”吕小燕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凄惶无比。等到小赵知道真相,忿忿地把黑豆子们倒进垃圾桶,吕小燕的笑声仍未停止。

  6

  春节快到了。大家都很兴奋,马上就可以回家见父母了。那时候学校可以代买火车票,无须自己跑到火车站排队。班长到各寝室统计目的地和时间,所到之处一片欢呼。来到我们寝室时,大家把班长团团围住。只有我和吕小燕站在人群之外。我坐几趟公交车就回家了,吕小燕却是为什么呢?

  过了一会儿,老杜也退出了叽叽喳喳——她家有钱,没必要非得坐火车回家。她看吕小燕也坐在一边,说:“你怎么不赶紧登记呀?”吕小燕仍是一副笑脸,大度地说:“她们着急,让她们先登记。”正在忙碌的班长听见了,向吕小燕一伸大拇哥:“懂谦让,不愧是当支书的人。”正在奋笔写字的老金听见这话,冷笑一声,轻蔑地看着吕小燕。

  期末考试结束,众人纷纷回家。听老金说,所有人都走了,只有吕小燕还没回去,不知道她一个人在寝室干些啥。

  年后,我在家里待着无聊,就先回到了学校。同学们都没回来,宿舍攒了一春节的灰,又脏又冷。我里里外外打扫了一番。

  黄昏时分,我从食堂归来,一个人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白雪茫茫,觉得很孤独。一片孤寂之中,突然有人推门而入,“啪”地一下把灯打开,大声说着:“你怎么不开灯啊?”我一回头,是吕小燕回来了。

  虽然上一学期多有龃龉,但我还是很高兴。我们俩抱在一起笑,她把行李箱打开,说给我带了一份礼物。我打开一看,是一支印着流氓兔的圆珠笔。礼物很小,但是我很喜欢。我与她关系不算亲近,没想到她居然给我带礼物。

  我仔细打量了一下吕小燕,发现她看起来不太一样了:她脚上穿着耐克,身上一件羽绒服,不是去年在金五星买的那件棉服了,而是一件真正的羽绒服,面包一样厚厚的。不过,她神色飘忽、面容憔悴。

  第二天,我抱着盆要去洗澡,看吕小燕头发也油腻了,便问她要不要一起洗。她说不了。可是我习惯了有人搓背,强拉她一起去了。到了澡堂,脱了衣服,我注意到吕小燕身上有紫红色——她肌肤白嫩,前胸后背好几块印子,非常扎眼。我问她怎么弄的,她眼神一暗,说是撞的。我没有想太多,只是搓澡的时候,觉得她的手虚浮无力。

  过了几天,老金、小周她们都回来了。大家很高兴,商量着过几天就到元宵节了,要一起去看灯吃元宵。元宵节中午,我们6个人在食堂对付了一口,准备下午3、4点出发。在食堂里,老杜问老金,吕小燕哪里去了?老金说,吕小燕中午有事,下午跟我们一起走。这样,大家就放心了。

  回到寝室,推开门却惊见一个男人待在我们寝室里,吕小燕与他正在说着什么。见我们推门而入,她吃了一惊,下意识地与男人分开了一些。

  我们顿时觉得这事儿不简单,不由地看看老金。老金老大姐一般,上前与男人寒暄打听。那男人看着40来岁,梳着大背头,穿着一件黑夹克,由于脑袋太胖,显得几乎没有脖子,鼓鼓的肚子像怀了个孩子。我本来以为他是吕小燕的爸爸,刚要开口喊叔叔,却听吕小燕介绍说,这是她的朋友。我又以为男人是吕小燕父母的朋友,可是见她脸上神色尴尬,男人似笑非笑的,就彻底糊涂了。

  那男人上下打量着我们,又环视了一下寝室,轻笑着说:“这就是你的宿舍啊?我还以为你说上大学是忽悠我呢。”吕小燕强笑着说:“哪儿能呢?”老金冷冰冰地问:“吕小燕,那下午你还跟我们一块儿出去吗?”吕小燕笑笑说:“不了。你们自己出去玩儿吧。我陪朋友出去吃饭。”

  老杜和老金交换了一个眼神,没再说什么。男人又坐了两三分钟就走了。吕小燕说送送他就回来,可直到我们下午出发去看灯也没见她人影儿。我们几个人一起挤上公交,猜灯谜、拓画儿、吃元宵,玩到晚上10点半才回来。直到我们洗漱上床,吕小燕也没有回来。

  第二天中午,吕小燕回来了。我们吃完饭回到寝室,发现她坐在床边叠衣服。

  我们问她:“你那个朋友呢?”她说:“走了。就是出差来这边,顺便看看我。”

  老金厉声问道:“你昨天晚上去哪儿了?”

  吕小燕仍旧笑笑,说:“昨天晚上我们去公园看花灯了。”

  小赵问:“那我们怎么没看见你?”

  吕小燕有点尴尬:“可能恰好错过了吧?”

  老金又追着问:“公园的活动10点多就结束了,你怎么没回来呢?”

  吕小燕开始叠另一件衣服:“后来,他又陪我去商场买了几件衣服。”

  “商场哪有通宵开着的?”老金还是不放过她。

  “没有。商场关了以后,我们又找了一个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坐着。”吕小燕最后说。

  那时候,我们宿舍没有一个女孩谈过恋爱或者有性经验。虽然觉得吕小燕的话漏洞百出,可是勉强也能解释得过去。我们都信了,连老金也没有在背后说过什么。

  7

  然而,我们没想到,元宵节过了一个星期后,另一个男人出现了。

  那天吃午饭时,吕小燕和我们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没有丝毫迹象。等从食堂回寝室,经过宿管阿姨窗口时,阿姨探出头来喊:“吕小燕,有人找你。”我循声望去,看见一个男人油腻地笑着步出宿管阿姨的小屋,吕小燕回头看到男人的那一刻,脸上笑容忽然消失了。

  这个男人十分年轻,也就20多岁,脸上坑坑洼洼的,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短大衣,牛仔裤上好几块污渍。他个子不高,比吕小燕高一些,目测与我的个头平齐。吕小燕把他带回寝室,介绍说这是她哥哥。听了她的介绍,男人装模作样地歪了一下头,举起手和我们打招呼。我们都震惊了:从没听吕小燕说过自己家的情况,怎么突然蹦出个哥哥?

  老金问:“真是你哥哥吗?是你父母生的?”

  吕小燕脸色有点难看,但还是点点头。那男人则笑得十分戏谑:“哟呵,你寝室的同学都不知道你还有个哥哥呀?”他说着,上下打量我们寝室:“上大学有什么好?还不如……”吕小燕使劲拉一下他的手,把他后半段话给截了回去。

  那男人哈哈笑着:“好好好,我不说了。听说你最近有钱了?”吕小燕立刻脸色大变,拽着他的胳膊说:“你还没吃饭吧?走,我请你吃饭。”说着,不等男人回答,便连拖带拽地把他拉走了。

  他们走后,寝室里叽叽喳喳议论起来。我们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和吕小燕的家人见了面。我站在窗边往下看,看见宿舍楼旁边的路上,吕小燕和她哥哥拉拉扯扯的。最后,吕小燕似乎无奈地拿出一些钱塞进哥哥手里。她哥哥手指蘸唾沫点了点钱,塞进兜里,这才放开了吕小燕。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远了。

  那天下午,吕小燕回来得很早,脸上现出疲乏恼怒的神色。临睡前的夜谈会上,老金又开始盘问模式。吕小燕招架不住,交待了自己家的情况:她家在辽宁农村,母亲早逝,家里只有父亲和哥哥,这次哥哥出来打工,来看看她。

  老金大大咧咧地说:“这情况跟我们家也差不多啊。你怎么不早说呢?”

  吕小燕讪笑一下,不再说话了。

  =====

  到了大二之后,各种活动多了起来。学生会、各种俱乐部、大学生记者团、校报编辑部、辩论会等等。其实,这些组织去年就招新了,但是我们刚进大学还搞不清楚,因此很多人都没参加。我们大半个班的同学都参加了各种活动,我以为吕小燕这种官迷肯定会参加学生会,谁知她居然什么都没参加,是班里少有的闲人。

  她热衷的事是帮我们联系“友谊寝”。

  我们系是中文系,虽然是文科,但是班里男女比例大约是1:1。经过一年相处,男生们蠢蠢欲动,开始疯狂追求女生,但是没有一个人追求吕小燕。老金幸灾乐祸地说吕小燕总是一脸期待,可是总没有她的信、电话或鲜花。后来,听说男生那边列出了本班最讨厌的两个女生名单,其中一个就是吕小燕。老夏从男生那里听说此事,回寝室告诉了老金。老金跟我们说笑时,便把此事说了出来。后来,小赵有点不忍,把这件事告诉了吕小燕。于是吕小燕开始主动联系“友谊寝”。

  说是“友谊”,全都是男生寝室,两边寝室的人一起出去玩或吃饭。看对眼的男女生再单独约会,慢慢地就发展成了恋人。我不知道吕小燕是怎么做到的,她找了很多理工科的男生搭讪,有计算机系的,电机系的……那段时间,我们寝室的对外联络活动非常频繁。那时的吕小燕已经与其他女孩别无二致。她打了耳洞,时常买各种新奇漂亮的首饰衣服,也不再在食堂里买豆腐渣吃了。有时吃饭AA,她也能痛快地掏出钱来。

  那时的“五一”只放一天假,我们都不回家。节日当天,我没什么活动,早上去图书馆,中午吃了饭回来想躺一会儿,推开门却看见一个男人赫然站在寝室里。吕小燕抱着胳膊,靠着床架子。看见我进来,她的身子立马站直了。

  这次这个男人30多岁,戴着一副眼镜,文质彬彬。他身材笔挺,穿着一件挺括的衬衫。男人看我进来,大剌剌冲我一抬下巴,问她:“这是你同学啊?”吕小燕说是。我问男人是谁。吕小燕说是一个朋友。男人听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那晚吕小燕又是一夜没回来。老金召开夜谈会分析此事。大家分析来分析去说不清楚。那个时代,人比较单纯,这些事情超出了我们的经验范围。最后,老金肯定地说,这个男人和吕小燕应该是男女朋友,前面那个大肚子男人也是。

  我们一阵惊叹:才几个月的时间,我们一个男朋友都没有,她换男友却如此之快,而且都是社会上的人。

  几周之后,吕小燕用行动打破了老金的猜测。她回到寝室宣布,自己有男朋友了。我脑子里闪过那个年轻男人的影子,谁知吕小燕说出的名字却是康帅。

  大家都惊呆了。

  康帅是我们系的一位师哥,是校报的一名编辑,所以大家都认识他。我们向校报投稿少不了和他打交道。康帅其貌不扬,浑身都透着一个“小”字:脸小,眼睛小,鼻子小,个子也小,目测也就1米65左右——吕小燕身高1米55,和康帅站在一起倒也合适。

  康帅虽然文笔不错,但是内向老实,说话慢。我们找他改稿时,他慢吞吞地说修改意见,听得人急死了。除了投稿或有时通知我们系里的活动之外,康帅与我们从没过多接触。他不送花、不约会,无论对我们还是对吕小燕都没有过多热情的表示。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居然就成了?而前面那两个男人又算什么?

  我们的脑筋都转不过弯来。

  不管怎样,吕小燕有了公开的男友,两人开始出双入对。

  吕小燕作为党支书,对任何活动都没兴趣,她只对考各种证书有兴趣。她和康帅整天一起上自习,考下各种证书。普通话证、编辑证、计算机二级证、教师证、驾照等等,很多证书我都没有听说过。

  ====

  康帅先毕业了,回了老家在一个事业单位工作。吕小燕与他的联系并未减少,两人的信件、电话往来频繁。而且,吕小燕逐渐变成了寝室里的有钱人——寒假后,她带着新做的双眼皮回到了寝室。为了省钱,她的双眼皮是在外面的美容机构做的,手法并不好,很长时间都不消肿。但是她确实眼睛变大了,给她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妩媚。

  吕小燕几乎不管班里和系里的事情了。班主任忍无可忍,罢免了她党支书的位置。她也并不在乎。

  这时候,我们寝室分成了两派:考研派和工作派。考研派的同学早出晚归地上自习、上考研辅导班,发了疯似地学习;工作派的也早出晚归,忙着到处打听各种消息,修改简历,寻找各种实习、工作的机会。老杜和吕小燕游离于这两派之外——老杜的工作父母早已安排好了,吕小燕既不想考研也不想参加校招。我们问她毕业打算做什么,她说会去康帅老家找一份工作。我们想起之前的那两个男人,不明白,吕小燕和康帅已经情深至此了吗?

  忙忙碌碌的大四快结束的时候,无论是考研的还是找工作的都有了眉目。两个考研的都顺利考上了,找工作的几个人不是留在北京就是去了深圳,没有一个人回老家。“五一”的时候,吕小燕请了两天假去了康帅老家,江苏的一个小县城。回来时,她给我们带了许多礼物。

  她满面春光地说,康帅父母对她很好,给包了一个大红包。他们都是公务员,可以安排她进当地政府工作——那年代公务员考试还比较简单,几乎只要面试通过了就可以,如果“朝中有人”,进入公务员系统还是相当容易的。

  那时的吕小燕高兴极了,话从没有这么多这么密。我看着眉飞色舞的她,在想:她一个东北人去江苏生活,能习惯吗?

  8

  毕业答辩之后,吕小燕迅速收拾好了行李。康帅从南方来到学校接她,两人牵着手在校园里散步,看起来幸福极了。大家一起吃散伙饭的时候,老金故意当着康帅的面打听起之前来我们寝室的那两个男人。吕小燕神色自若地说,那两个人就是普通朋友。说着,她握紧了康帅的手。康帅则回看她,眼里有一抹深情。

  我上了研究生,继续留在学校。那年10月的一天,我接到老金打来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嚷嚷:“你知道吗?之前来咱们寝室那两个男的是包养吕小燕的人!”

  一语惊破天!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我问老金:“你怎么知道的?这么隐秘的事吕小燕能告诉你?”

  老金被问得支支吾吾起来,磨叽了一会儿,才说她看了一个比较露骨的浪漫电影,突然醒悟了男女之间是怎么回事,进而想到了吕小燕那几次夜不归宿。于是她打电话直接问了,吕小燕也承认了。

  放下电话后,我带着巨大的疑惑拨通了吕小燕的电话。听到我的问题,吕小燕第一句话就是:“你们都很看不起我吧?”

  吕小燕第一次坦诚了她家的情况:她生活在一个极度重男轻女的东北农村家庭,她拼命干活,拼命读书,父亲才允许她读了高中;高二时,母亲患病去世,父亲要她辍学,她拼死抗争才得以留在学校;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父亲说一分钱都不会给她出,她下跪、保证、哭求,折腾了一个星期,父亲始终不松口,而且开始给她联系相亲——哥哥年纪大了,还等着她的彩礼钱娶媳妇。

  吕小燕当天就逃走了。她想去城里打工把学费攒出来,去了一家餐厅当服务员,餐厅包食宿,可是工资只有几百块。眼看着报到时间就要到了,她突然想起镇里有一个领导曾来他们中学视察,她那时负责接待领导,临走前,随同领导视察的一个男人给她留了电话号码。走投无路时,她拨通了男人的电话。那次,她把自己卖了,男人给了她3000块钱,给她买了一个行李箱。

  拿到了钱,她逃到了学校。后来,她到外面邮局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想试试父亲的口风。父亲说要来学校把她押回家去,她发狠说回去就寻死,她会在村口的那棵树上上吊,让全村人都看他们家的笑话,她说到做到。她父亲这才作罢,只是坚称不会给她一分钱。

  那个镇里的小领导许诺吕小燕,只要她一直陪他,就愿意负担她每年3000块的学费,但是拒绝出生活费。后来,男人趁着出差来学校看她,看她是否真的在上大学。申请助学金被拒后,她找了另一个男人负担生活费。每逢暑假和寒假,她都是在不同的宾馆度过的。春节那几天,男人回家过年。她就找了家做年夜饭的餐馆上班。

  自从离家后,她再没有回去过。

  我问康帅知道这些吗?她说知道。和康帅在一起第一天,她就把自己的事情全说了。康帅说不会计较,她才同意两人在一起。毕业后,她斩断了与父亲哥哥的联系,把康帅的家当成自己的家。

  我沉默了一会儿,问她现在还好吗?她说很好。顺利找到工作了,和康帅也领证了。过一个月会办婚礼,但是她不想请我们。我说没事,并且祝福她。

  放下电话前,她说,不好意思,当初吃了我们很多东西,是她控制不住,她太饿了。我说没事,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们。

  沉重的话题谈完,吕小燕又恢复了往日嘻嘻哈哈的做派。她说:“你知道吗?春节时打工太好赚了。老板给的工资高,吃得又好,那时候是我大学里最幸福的时刻了。”

  =====

  后来,微信兴起,我们几个人又通过微信联系上了。同学们的生活让人感慨。小周、小赵、老夏等人都进了事业单位,工作稳定,过着上有老下有小的疲惫生活。老金在一所高校当教师,因为各种原因没能结婚。吕小燕大学毕业后第三年就生了儿子,如今孩子已经上了大学。

  不过,她和康帅的婚姻没有持续多久。儿子上幼儿园时,康帅出轨了。当时,康帅给的借口是:“你在婚前被好几个人包养过,凭什么我不能找别人。”吕小燕毅然和他离了婚,独自带着儿子过到现在。虽然也有过艰难时刻,但是吕小燕不后悔当年的事情。毕竟顺利从大学毕业最重要,要不是有大学文凭,她也不可能当上中层小干部,更不可能让自己和儿子有稳定的生活。

  吕小燕这些近况全是老金告诉我的。当年最看不上吕小燕的老金,如今和她关系最好。老金对我感叹:“当年一直觉得吕小燕脏,如今却慢慢明白了。”当年,我、小周、小赵和老杜靠父母帮助照顾,老金和老夏的父母虽然年老,但是哥哥姐姐一直在经济上资助她们,只有吕小燕一人独自存活,毫无保障,还要应付吸血鬼哥哥。“她能怎么办呢?”老金幽幽感叹道。

  我们这个寝室的关系如今变得挺有意思,几个已婚有娃的同学之间,因为彼此经济状况不同,婚姻状态不同,彼此容易起攀比、猜忌的心思,反倒不能畅快聊天。老金一直单身,仿佛是置身三界之外的自由人,能够坦然地跟我们每一个人对话。大家有了烦恼都向她倾诉,她倒真成了当年那个一直坐在上铺,盘腿俯瞰众生的佛爷。

  “向前看吧,生活多有意思啊!”老金每次放下电话前都这样说。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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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被全寝室鄙视的包养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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