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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父亲退休到离世,是一场孝心的消耗战高飞的父亲是长子,后面还有五个兄弟姐妹,其中高飞的三叔中年病逝,小叔十六岁在水库游泳淹死了,大姑、二叔和小姑还在。
奶奶于高飞童年时病逝,爷爷的晚年,头一个十年是在高飞家度过的,第二个十年一直在高飞二叔家养老。爷爷到二叔家的第三年,脑梗发病了一次就瘫痪卧床了。姑姑们都嫁去本省别的城市,回家不算远,可要照顾爷爷,距离也不近。高飞父亲那时还不到五十,离异多年,忝列末僚,对自己的事业还持有再进一步的希冀。于是四个儿女中,没有稳定工作的二叔成了照顾爷爷的最佳人选,高飞父亲和姑姑们每月分摊赡养费和二叔的脱产费。不过没两年,姑姑们的赡养费也因为公婆就医、儿女结婚生育等原因,数额和时间变得不稳定起来。高飞二叔就带着老人回到村里的老房子,种地以外,养鸡养鸭养鹅,除了自己食用,靠出售鸡蛋鹅蛋和活鹅的收入,填补了姐姐和妹妹赡养费的缺口。
二叔没结婚没生子,把高飞当儿子疼。小时候,二叔领高飞玩,冬天破冰捕鱼,秋天支网捕鸟。长大后高飞和二叔也亲,可在二叔长期照顾卧床的爷爷后,见过二叔几次气冲冲地数落爷爷,高飞在心底就埋下了对二叔的意见。
后来,在爷爷入殓当日,二叔在主家宴请席间说:
“说句不孝的——不能说高兴,但心里松了一口气,堵着我的石头算落地了。”
“爸多活一年, 我得少活一年,他再活着就熬死我了,爸死了也享福。”
因为两句话,高飞记恨了二叔二十多年。每每追忆爷爷在世的光阴,高飞脑海中也必然会蹦出二叔石块样子铁青的脸,紧接着,棺木、孝服、络绎的宾客、燃烧了一昼夜冥纸的火盆和姑姑们凄苦的哭声,就像抽取地下井水的引水,复苏了关于爷爷葬礼的所有记忆——大姑小姑扑着棺木痛哭,父亲也眼含泪水,唯独二叔的镇静,令高飞感到惊悚和虚假。他甚至一度怀疑爷爷的猝死和二叔有关,似乎有某种阴谋经过缜密地酝酿,害死了爷爷。
那之后大概有一年多,高飞都没和二叔说过话,看待他的行事充满了尖刻的偏颇。直到爷爷周年后的家族聚会上,二叔喝了酒——大概由于老父亲离开的时间足够久,他紧绷着的脸柔和了,迟来了一年的泪水夺眶而出,然后哭诉了很多照顾老父亲的难和累。那之后,高飞收敛对二叔的敌意,但心里种下了坚定的想法:等我给父亲养老时,一定要强过二叔百倍千倍。
直到高飞送走了自己的父亲时,他才为长期以来对二叔的偏见感到自责羞愧和心酸。
1
高飞的父亲一辈子都是跑腿干部,工作刻苦,渴求进步。高飞十一岁父母离的婚,之后父亲的精力终于无所保留地交给他热爱的工作,高飞长时间和二叔一起生活。三十岁前,高飞认为父亲有高尚的精神追求,是为了其他家庭的稳定生活,牺牲了自己的个人生活,他崇拜父亲。可等三十岁后高飞有了自己稳定的工作、婚姻和新的家庭,再看待父亲对待工作和家庭的态度,就渐渐有了不同的想法。高飞父亲临近退休前,知道自己再无往上走的可能性后,出奇地表现出了几十年没有过的懈怠,甚至是不满。高飞第一次意识到,父亲的任性,和平时截然不同的模样,或许也是他真实的组成部分。
彼时,高飞的妹妹正在二胎孕期,幸运地避开了父亲退休前烦躁的阶段。有一次,高飞见父亲心情实在不好,就买了酒菜,一路上构思了精妙的开场白,想象着如何跟父亲侃侃而谈,风趣地开解他心中的闷气,甚至还查询了许多本地离退休干部的兴趣团和老年旅游团。但那顿饭的走向跟高飞设想的完全不同,父亲借机把憋着的邪火全部发泄到他的身上——先是数落他母亲当年在他“上升关键期”闹离婚,使他丧失了大好机会,毁了锦绣前程,又抱怨如今儿子竟要当他的家,安排他的生活,等等。
父亲的反应使高飞错愕。他和父亲算不上心心相印无话不谈,不过父子之间的聊天氛围总是好过一般父子的,甚至能说几句玩笑。父亲不曾和高飞鞭辟入里地谈过什么,每次短短的对话,总是关心他的身体、生活和事业,父子之间默契地保持着体面。
面对父亲的失态,高飞涨红了脸,气愤地撂下酒杯扬长而去。那时候的高飞并不知道,父亲的退休,代表着他们过去平淡而有些疏离的父子关系,迎来了极速地转向。
父亲退休后,赌气似的在家闷着。他有一种身体退精神不退的斗志,每天坚持阅读政治书籍,自学了电脑,让高飞替他注册了博客和QQ,后来自己还进了贴吧,加了许多QQ群,转发讨论的也都是各种政策的解读和相关新闻报道。每条内容下,都附有他短则几句、长则累牍连篇的洞见解析——当然,其中也夹杂着和他人的互相吹捧,偶有短短的评论,也是打磨化了妆容的文字,总是要润色得文雅、精辟、深刻。高飞劝他出门逛逛,趁着身体健康,游览祖国的山水风光,他次次回绝,不知疲倦地坐在电脑前解读、互动、评论——他似乎有了一个新的社会身份,时事评论员。
转年中秋节,高飞和妹妹两家人到父亲家过节。由于父亲退休后天天对着电脑,犯了颈椎病,高飞和妹妹便一致反对父亲这样高强度上网,所以父亲平时对兄妹俩也没什么好脸色,说话都是应付的。可那天,父亲一反常态,没有在电脑前聊天,而是兴致勃勃地主动和他们说话。高飞趁着他高兴,又劝他少用电脑,一是对眼睛和颈椎腰椎都有伤害,二是网上的骗子也很多,“我们并不反对你,总得控制度量”。父亲却笑盈盈美滋滋地批评高飞兄妹眼光老了,不如他敢于接触新时代,遗憾自己应该早学会电脑。
“今天,我有好消息告诉你们。我的两篇现代诗歌已经付梓,同时,还有好几家出版社联系我呢。”
父亲慢慢陈述原委,说他在博客上认识了某杂志社的编辑,对方很欣赏他犀利的观点和措辞的文采,只是碍于评论内容涉政敏感,无法出版。又说,如果他愿尝试现代诗歌创作,很有可能选入杂志筹办的本年度诗歌总集。高父应声创作,诗歌果真顺利入选,中间也没收取费用,只是杂志社要求每位入选的作家至少购买两本诗歌,每本一百二十元。高父说,他买了十本,等书邮到,要分别送给儿子和女儿各两本,嘱咐他们,自己留一本,另外一本转送亲家。
高飞和妹妹知道父亲是被哄骗了,不过他自己图高兴,用的也是自己的退休金,不便戳破。他们劝父亲下次少买几本即可,并没有阻拦父亲——退休后的父亲,性格和过去大为不同,阻止他,只会引起争执,起不到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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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再接再厉,将网名改成“诗歌作家某某某”,博客也从一贯沉重严肃的风格,变换成另一种归属于文学土壤的死气。他自诩为诗歌界的郑渊洁,每日出产两篇诗歌,是死任务。他大概参与出版过五六十本诗歌集,每次都自购十几本,送给高飞兄妹,捐学校,送图书馆,送原来的单位。他的退休金因此稀释得仅够衣食。
但父亲并不满足自己的诗歌只出现在合集里,他更期待有朝一日能出版自己的专辑。他朝女婿借了五万块钱,联系了自费出版,没有书号,印刷厂印了一千多本。他到处宣传,希望卖出几本,但读者毕竟具备基本的判断力,最后卖出去的几本,还是他孙子号召朋友买的。这件事还产生了误会,那几个孩子家长真觉得高飞家有位成功的诗人,还有一位小朋友爱好诗歌,他们给高飞打电话询问能否请叔叔斧正。
父亲最后只得承认赔了,承认严肃文学要向市场低头,承诺下一本作品集一定要市场化、商业化,承诺下次少印一半,这样挣了钱才能还女婿。他又出了两次书,家里各个房间堆满了他的诗歌集,前后损失了共十万块。准确地说,他一分没亏——头五万是女婿亏的,后五万是儿子亏的。高飞又还给妹夫四万,里外里掏了九万块钱,买了一堆废纸。媳妇和高飞大吵一架,气得回娘家住了一礼拜。妹妹说,父亲是现实版的白云,可惜现在生活条件好了,村里厕所不用硬纸了。
父亲再次在家庭聚会上做了检讨,但形式又离奇地变成了家庭会议训话,他承认自己栽了跟头,以后不再出书了,但他进取的精神,还是值得晚辈借鉴学习。
消停日子过了没一阵,父亲通过一些关系加入了市作协。之前给他出过诗歌合集的出版社,又为他推荐起了研讨会。一听能出去开会,父亲上次痛定思痛的承诺转瞬消弭无迹。他取出刚发的退休金,给出版社打了五千元,包含有三夜四天的食宿费,会场费……总之除了车票和自己额外的花销,相当于报了个旅游团。
那两年,研讨会少则一月一次,多则一月三四次,单次费用少说两三千,多则五六千。父亲在开会中走遍了半个中国,学会了使用相机,交到了五湖四海的朋友。他的退休金不免捉襟见肘,儿子儿媳总共资助四万,女儿女婿资助两万。彼时高飞觉得,父亲开心就好,钱没被都骗走,有花在自己身上的就行。
第三年开年,父亲决定再不参加这类活动,因为旅途和会议的疲劳已经不是他能承受的了。但他自然还是闲不住,又在作协里联络了许多情况类似的朋友搞茶会,以文会友。父亲家里聚集了许多人舞文弄墨,不过盛况没持续多久,大家就被另一位老人吸引走去他家里捣鼓二胡了。
随着视力下降、颈椎腰椎问题,被文友伤了心的父亲毅然弃文从医。短短的一年半,他看遍了县里知名的老中医,家里长期弥漫着中药味儿。他信奉中西医结合,平时用中药滋补身体,但凡头疼脑热,立刻到西医院检查化验,十多天就得去一次。高飞劝他少吃药,是药三分毒,也少去医院,避免交叉感染。但父亲自有说辞对付:“我照顾好身体,你们也轻松不是!不用你们惦记照顾,但凡有个癌啊瘤的,早期发现治愈率很高的。检查费比后期的治疗费,算个啥。”
那时候,高飞始终认为父亲老年生活的质量远远超过爷爷。除了父亲自己的退休金可以支撑物质方面的花销,光是高飞和妹妹对父亲退休以后的各种尝试的包容支持,都没红过一回脸,这种顺从,就超过了当年的二叔。
2
父亲还是得了和爷爷一样的毛病,右侧脑主干堵塞。
前一晚起夜,父亲敏锐地察觉到右侧的身体有一些异常的僵硬,但因为时间和睡意,他自然忽略了。第二天一早,父亲独自穿了衣服,洗漱,难得地整理了房间。后来根据父亲对亲朋旧故绘声绘色的陈述,那一早,他的第六感告诉他,他必须就医了,但或许是出于恐慌,或许是出于轻视,他内心产生了抗拒的情绪。家里陈设的摆件,违和得需要他挨个调整位置,于是他细心地发现了往日遗漏在犄角旮旯的灰尘,非要把书桌上狼藉的纸本书籍按照高矮胖瘦排列归置……等一切恢复了秩序,他又感觉袜子扎脚,衣服突然不合身了,换了几套衣服,才堪堪满意。这期间,他构思着中午或者晚上到儿子家或者女儿家,家庭聚餐。一切就绪,没有任何事情需要他再做停留了,他就穿上鞋,对着仪容镜检查,发觉鼻毛如草似的钻出头。他打开常年放在门口鞋柜上的指甲钳包,取出鼻毛剪,他的身体突然向镜子倾斜,剪鼻毛是应该这样的,但是他的脸竟然擦到了镜子上……他惊觉,已经失去了对一侧身体的控制权。
高飞的妹妹及时出现——幸好不久前父亲委托女儿熬药,给了她备用钥匙,救了高父一命。
高飞赶到县医院时,妹妹和妹夫正推着从医院借的轮椅,领着父亲在CT室外等待拍片。父亲的情况说不上多好,吐字不清,右侧肢体几乎是不能控制了。即便高飞提前做了心理建设,也觉得无措。
应该轮到高飞父亲进CT室了,医生却领着另一伙人插了队,妹夫据理力争,医生说人家来得其实更早,只是刚刚有事离开了。这时候,高飞有些后悔没有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在医院工作的同学。他接到妹妹电话时,预感父亲可能是脑梗,但又觉得父亲平素健康,应该并不严重,几次生起联络熟人的想法,在羞耻和不好意思中放弃了。
他们说,自己父亲的情况严重一些,对方那几个人,从外表甚至看不出谁是病人。医生说着“很快很快”,就推着一个人进了CT室。另一个医生大步流星地从远处走过来,惊奇地对高飞妹妹说:“怎么还没拍?”然后四下扫了一眼,迅速明白了什么情况,走到CT医生旁,用悄声的姿态——实际上声音控制得在场的人几乎都听得到:“他可能是主干堵塞,先给他拍。”
CT医生惊讶地打量了高飞父亲一眼,配合高飞和妹夫将老人带入了CT室。高飞虽是无神论者,也不禁念了阿弥陀佛,祈祷父亲平安,千万别是脑主干。
医生的判断很准确,高飞和妹夫商议后,紧急带父亲转到市医院。当时高飞没有预料到,今后,陪父亲治疗,跑医院,将会是他生活的常态。他也没有预料到,向来文质彬彬的妹夫会被逼得在医院和护士争论,向来不愿意找人走后门的他,会抱着尽早医疗的目的,一次又一次地拨通朋友同学的电话。
家里老人病了,老人和家人的体面也就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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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也就是起夜时察觉身体僵硬的时候。高飞埋怨父亲为什么大意,为什么不半夜打电话,为什么拖延那么久。直到他自己有一次在半夜急性肾结石,第一想法也是熬着,等到天亮,不要麻烦别人。他醒悟到,人已经被规训了,习惯了白天进行各种活动,习惯了夜晚休息放松,即便没有规定必须这样,心理却有这样的障碍。
父亲的治疗算是顺利,卧床期间由高飞和妹夫轮流照顾。高飞尽量多抽出时间照顾父亲,因为父亲卧床后极度情绪化,儿子自然比女婿适合做受气包。可即便他想比二叔照顾爷爷时更尽孝——初期还行——中期,父亲的任性和负面情绪,令他整日都没有好情绪,身心进入到极疲倦的境地,渐渐没了耐心。
父亲插着尿管,医生交代,导尿卡扣除了小便时要一直卡住,定时排尿。但父亲总是悄悄地打开卡扣,为这事,高飞心平气和地说了好多次,但父亲竟然恼怒疯狂地骂他,扔光了床头的食物水果,又去扯静脉针。妹妹急忙按住父亲的手,劝哥哥先出去待一会儿。
高飞气冲冲地来到走廊,恼怒和羞辱交织,委屈得想哭。他很想走,但也只能硬着头皮收拾烂摊子。他自己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竟然还要被老父亲当着其他病人和家属的面辱骂。高飞自我评价:父亲住在医院,除了护工照顾排便,其他都是自己照料的,父亲抱怨饮食清淡,难道自己就吃了山珍海味?父亲抱怨病房热,难道自己在家里乘凉?父亲抱怨病床硬而窄,难道自己睡的简易床更舒服吗?
高飞本以为经历这回住院,他和父亲的关系会更亲密,他为终于能真的为父亲尽孝而满足。但事实上,他在医院如坐针毡,熬着时光期盼父亲快快恢复健康。
病人的焦虑和负面情绪,也严重影响高飞的状态。病房里另两位老先生,一位是新发脑梗,一位是复发的。新发脑梗的老先生是儿子在照顾,虽然儿子无微不至,父子俩也依然是剑拔弩张,老人总是不满意。相反,照顾脑梗复发的老先生的那位男士,年龄比高飞和那个儿子都大,他很不客气,完全忽略老人的意愿,凭借自己的独立意志照顾老人。老人有时抱怨,他敷衍地答应,就是不做,反倒照顾得很轻松。起初,高飞以为他是护工,技巧熟练、不讲情感,结果,他也是老先生的儿子。
复发脑梗的老先生排便困难,需要开塞露,有一次开塞露也不好用了,他儿子从包裹里取出润滑油和手套,帮助父亲排便,看得高飞直皱眉头,心觉自己做不到这一步。后来,高飞和那位大哥到户外楼梯吸烟,大哥看着高飞疲惫憔悴的面容,竟然笑了,说:你就是太精心,我老爷子头一次住院时我也是这样,累得不行了,他那时候再不出院,我就得住进来了。我当时全靠药和信念顶着,结果怎么的?和你一样,怎么都不行,成天挨骂成天吵,吃力不讨好。病人的负面情绪太大了,你不能代入他的视角,都可着他不行,替他愁苦,会把自己拖垮的。也不必全要病人同意,只要恢复好了,出了医院自己能照顾自己,才有人权。我爸这是第二次了,出了院也不保养身体,喝酒抽烟吃肥肉,再有一次估计就瘫了。我和他说,瘫了就送养老院请人照顾。熬吧,这才哪儿到哪儿。
3
盼啊望啊,高飞终于盼到父亲能借助辅助工具下床了。
父亲脱离危险期后转入康复科,每天由康复师带着做训练。最初两周,他态度积极,咬着牙练习翻身、坐立,右腿能稍微抬起时,他甚至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可当进入瓶颈期,手指连勺子都捏不住时,他有些心灰意冷了,总说“没用”“白受罪”。言语治疗更让他恼火,他觉得自己是演出的动物,会突然抬手把词汇卡片打飞,塑料片哗啦散了一地。
高飞软硬兼施:劝父亲把训练当作上班打卡;哄他说,坚持就能赶上市作协的重阳诗会了;甚至,吓唬父亲说,治疗的钱是妹夫垫的,再不出院,妹夫的生意就拖黄了。可父亲只是身体不好使了,脑子却灵敏着。他说,我知道是你拿的钱,就算是你妹夫拿的,等我出院就还。
父亲的银行卡密码,高飞和妹妹谁都不知道,即便住了院,也是保密的。高飞有时气愤地想,难道我们谁会偷钱吗?何必防贼一样!即便他告诉了我们密码,难道治疗就一定用他的钱吗?前两年出书亏的钱,还不是妹夫和我承担了。
想这些时,高飞的眼睛就盯着天花板,一声不吭,像块捂不热的石头。护士推着仪器进来时,他又瞬间恢复温和体面,热络地对人家说“辛苦你们了”。自己的变脸功夫,让高飞想起父亲当干部时的模样。父亲那个身份已经失去了,现在的身份是出了许多诗集的诗人,是市作协的作家,似乎更荣耀了。他大谈特谈,创作、研学,还预备写一部家乡的百年历史。
刚生病时父亲怕死、怕瘫痪,康复训练的过程中,随着脱离残疾风险,再加上在医院住了很久,他开始惦记出院,惦记大鱼大肉,惦记烟酒,闹脾气的次数多了起来。他有文化,有见识阅历,内心独立要强,经济独立,照顾这样的老人,儿女委实有些困难。正确的意见,他不轻松接受,往往要经过自己实践检验,错误行为才可能矫正。仨人因实践的过程,吵个不停。
前期,见父亲恢复得远比同龄人慢,高飞和医生沟通了多次,医生开单子,检查了老人的一些功能指标,显示相对健康。
高飞忧心忡忡,和父亲说:“转院到北京吧,恢复得太慢了,到协和医院深度检查一下,别是有其他病。”
父亲说:“不用,好多了。我问过李成建(父亲的朋友,职业是医生),我的状态再坚持一阵做做康复,就能出院了。”
高飞反驳:“他是外科的,和你一样退了多少年了。医学技术迭代更新,他早就落伍了。你非要咨询他,只可以参考,还是要以主治医生的意见为主。”
父亲说:“干了一辈子医生,退休就不是医生了?现在医院图业绩,医生不如过去单纯,老李还能骗我啊?”
高飞解释说:“我不是质疑李叔,时代环境不同了,过去生孩子找产婆,现在谁不来医院?此一时彼一时,况且你的具体情况,他又不十分清楚。”
高飞和妹妹打电话商量转院,让妹妹到医院陪着父亲,他回家换套行李。但父亲坚持不转,说去北京太折腾,人生地不熟,万一医生不好好看,不如在家安心。如果非要转院,他干脆直接回家。
高飞说:“不行,这件事可大可小。我怀疑你可能有别的病,影响恢复进度,还是转院查查安心。”
父亲提高嗓门和高飞争辩,条分缕析逐渐康复的事实。妹妹和妹夫停好车后来到病房,正赶上爷俩情绪都激动的时候,妹夫问了原委,恍然大悟:“我前几天看爸把几颗药扔垃圾桶了,说是掉床上脏了的。”然后就恰到好处地不再说话。妹妹拾出垃圾桶内的果皮手纸,果然在黑色垃圾袋底部看见了许多药片。高飞感觉自己血压顿时升高,头晕目眩,扶着墙壁缓和了一会儿。
父亲恼怒地说:“是脏了的!我这边身子不听使唤,总是倒洒。怎么着,我花自己钱扔两片药不行?我还没用你们养呢,以后是不是饭馊了也不能扔,得给我吃!”
妹妹并不习惯父亲的无赖模样,无措地解释着他们的发心孝意。高飞扶起蹲在父亲床边满面忧色的妹妹,第一次和父亲真的发了火:“怪不得你不让我拿药,嫌我手脏,说我在医院来回出没,病毒细菌多,合着都是你的理由!为什么要扔药?是你的钱没错,我们陪着你住院也是子女的义务,你要是不想活了,这窗户开着呢,跳下去最快,干嘛折腾我们?我都多长时间没回过家了,我没和你说,你是不是发现最近你儿媳妇没来?你总说儿媳妇嫌弃你了,我实话说,她菜刀没拿住掉地上,脚筋切折了,前两天就在这医院做的手术!住了两天院,小崽放他姥姥那儿了,大的前两天暑假回来也去他姥姥家了,现在你儿媳妇也在孩子他姥姥家养着脚呢!谁那么有空,能在医院花个把月陪着你啊?你怎么就寻思扔药啊,合着你不想出院了是不是?我再实话告诉你,你堵的是主干,比别人都严重,就是康复好了也赶不上好人利索,你再这么耽误恢复,到时候后遗症更多!我们都走,请个护工在这照顾你!”
父亲听到自己真实病情后,愠怒的面色渐渐平和,更换成了后怕的神情。但他看着高飞的眼色仍是不满的,妹夫便做和事佬,笑呵呵劝他们爷俩别动气,然后问岳父,扔药是出于哪一种考虑。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用手机上网查了一下百度,说这些药都有潜在的害处,服用多了对肝脏肾脏害处很大。我就想每次少吃点,多吃一阵也是能恢复好的。”
高飞没好气地接过话说:“恢复不好,控制不好,还肝脏肾脏有问题,你考虑埋哪儿吧。”
那次吵架之后,高飞好几天没和父亲柔和过面色,父亲对自己以及他妻儿的漠视,令他不平、气愤,伤心、沮丧。他从小到大,哪里受到过父亲的关心呢?生病,上学放学,甚至是家长会,都是二叔和爷爷陪着。父亲鲜有的一次陪他参加运动会,也因为无关紧要的事闹得很不愉快。补习班、兴趣班和他生活中更多的需要父亲的事情,往往都是父亲露了个面,就再不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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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满一个月后,医生松口说可以出院了,父子俩如蒙大赦。
高飞和妹妹商量着把父亲接去他家或妹妹家轮着住,内心里他更偏向父亲能到妹妹家住,哪怕他出更多的费用。可他话没说完,就被父亲斩钉截铁地截断了:“我房子没塌锅没漏,回家,哪儿也不去!”
高飞松了一口气——只要不和父亲一个屋檐,怎么都行。
时间紧促,高飞草草通过家政公司联系了一位大姐当保姆。父亲头两天对人家待客般客气,第三天开始嫌对方炖汤放多了盐,指责她擦拭书柜时弄乱了诗歌稿。半个月不到,就把保姆赶走了。
高飞和妻子,妹妹和妹夫,轮流给父亲送饭,也是为了监督父亲的饮食健康。父亲食用高油食品没有节制,烟也不戒,脾气变得更古怪了,往往晚辈规劝的话没说完他就急了,撵人骂人。儿媳妇和女婿敢怒不敢言,高飞和他据理力争过一两次,又怕他血压高,加上内心介怀,对父亲的关心不如从前真切了,很多事不了了之。他劝自己,人的命,天注定。
高飞和高父的关系来到了一生中最低谷的时期,两个人几句话就能吵起来,后来谁也不理谁。高飞到父亲家做卫生,热饭,洗衣服,干坐一会儿,出门时身子到门外的时候,父子俩才客套地简单告别。
——走了,我明天再来。
——嗯,注意安全。
4
距第一次发病的一年半后,父亲复发了,在高飞预料之中。这一次,即便经历了康复训练,父亲也还是落下了中度残疾,他走路拖着右腿,控制不住速度,总是险些要摔倒的模样。
高飞讥讽父亲:“这下好了,像赵本山的小品,‘左手六,右手七’。吃吧喝吧抽吧,谁都有死的那天,不如称心活。”
一只搪瓷的茶缸从高飞的头顶飞过,砸到墙上留了坑:“滚!瘫痪了我住养老院,不行就死,用不上你!不拖你后腿!”
高飞的妻子说,你们父子关系恶劣,是男人尊严的碰撞引发的。父亲忘记自己是父亲,儿子忘记自己是儿子,两个人性情刚强,都不受辱。妻子的批评令高飞慢慢缓和了对父亲的态度,不过父子俩的关系还是老样子,好消息是,不再恶化了。
高飞和妹妹再次商量轮流照顾父亲,父亲仍然谁家都不去,就住在自己家。高飞和妻子商量搬到父亲家住,父亲第一个不同意,说他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高飞只得硬着头皮自己住进父亲家,这件事父亲也并不支持。
但高飞和父亲还是不可避免地生活在一起了。不同于医院的环境,不同于小时候的处境,这次高飞回到从小长大的家,内心有了微妙的情感变化。
父亲确实习惯了独居,高飞的出现为他带来了困扰,也令高飞疲惫万分,不知所措。比如,高飞的电脑包随手放到沙发上,碰到了父亲的盖毯,父亲会不悦地呵斥:“快拿走,都是灰!”
有一次,二叔来看父亲,也碰上了类似的事。二叔就说自己的大哥:“你干净哪里去了?孩子的东西又脏到哪里去了?年轻的时候我就看不惯你,我还记得有一次,孩子坐你车——那都是他读书的时候了——你还扫了扫裤子上的毛。”二叔学起他斥责的腔调口吻:“你记不记得当时的样子?‘别在车上整,都是毛!’——等你瘫炕上拉裤兜子的时候就好了,看谁给你擦屁沟子!”
高飞父亲扭着头,像是真的下了决心:“我跳下去摔死!”
高飞二叔讥讽地说:“现在你咋不死呢?你干净哪去了?一口饭没咽下去呢,哈喇子从这面淌出来了。孩子成天照顾你够不容易,别他妈添堵添乱。前两天我去看老姑父,九十多岁了还活着呢,哪儿都没问题,就是作!吃饭前让他上厕所,说没有屎,刚放下筷子就拉裤兜子,一天洗好几身衣服,好几个毯子好几个被。他年轻的时候和你说一样的话,现在咋不跳楼死了呢?好死不如赖活着,人都怕死,但你不能作人。你这是用孩子命换你命呢。”
二叔的话似乎劝醒了高飞的父亲,他不再对洁净问题泾渭分明了。高飞也做了内心建设,过去的事烟消云散吧。忘记了过去的事,高飞又成了孝子,无微不至地照顾父亲的生活,试图冲破他们之间隐形的隔阂。
残疾后,父亲变得更矫情脆弱了,头疼脑热吵着要到医院去,不比健康的时候自己能动,四个子女晚辈渐渐折腾怕了,不分黑天白天,只要父亲有要求,就得到医院去。半年还要住院一次,静点疏通血管。看病难,到了医院,医生还好说,护士脾气好的行,不好的,训斥家属像训斥学生一般,家属只得应着。
直到现在,高飞仍旧抗拒去医院。
亲属都以为高飞的父亲享受的医疗待遇好,实际上,除了退休金,他并没有其他待遇。退休金没有攒下来一点,病了后,他自己又买了一堆保健品。父亲听人说某地中医擅长治疗脑梗,价格略贵,一剂汤药一万。高飞和妹妹觉得是无稽之谈,但耐不住父亲坚持,吃了三剂没疗效,才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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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尝试了各样医疗方式,没有如愿摆脱残疾。高飞想,父亲的心情是绝望的。不过,父亲心情忧郁脆弱的时候,反倒成全了他们的父子关系,弥补了曾经缺失的情感。
过去高飞一提起小时候父亲在自己成长中的失位,父亲总是不耐烦地大发雷霆:“饿死你了?缺衣少穿还是补课班没给你上?谁家孩子在你那个年纪能穿得好吃得好,没捡过别人剩的衣服?”父亲陈述的是事实,高飞不知道如何反驳,但他心里就是委屈得难过,似乎有比物质更重要的东西失去了。他自己为人父的前十年,还是说不清这滋味。
高飞的儿子放暑假带妹妹来看望爷爷,和爷爷相处没一会儿,就缠着高飞聊天。女儿在一边看电视,儿子坐在高飞身边,跟他说上学期各种有趣的事和各个朋友。和儿子的亲密相处令高飞轻松开心,因为父亲的失位,他在妻子怀孕的时候曾担心自己也做不好父亲,而现在,很多朋友都跟他请教如何处理男孩青春期叛逆,他只能表示,不清楚,因为自己的儿子似乎没经历这个阶段。高飞说,谢谢我儿子,是他让我做了一个好父亲。生活的很多难关压迫得他喘不过气的时候,和儿子女儿说一说话,似乎就能再咬牙挺挺了。
儿子和女儿在爷爷家用过晚饭,又看了一会儿电视才离开,临走时恋恋不舍地表示明天再来。
晚上,高飞给父亲洗脚,顺便修剪脚趾甲。他捧着父亲的脚,想到的却是二叔粗笨而覆满厚茧的脚。都说“侄在门前站,不算绝户汉”,他想,若二叔病了,他也是有责任照顾的。庆幸二叔身体健康。
那天晚上,高飞察觉到,儿子走后,父亲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比往日多得多。以前给父亲洗脚,父亲都是看书,而这一次,父亲一直盯着他。他有些不自在,抬起头笑着问父亲:“咋了爸,有啥事啊?”
父亲审慎凝重的目光,使高飞心里七上八下,他哄孩子似的说:“你买保健品了?你没看网上爆料,都是假的,你省那钱咱买点大虾吃多好。买了也没事,多少也得有点用吧。”
父亲突然说:“和你比,我不行啊。”
高飞惊异父亲的语重心长,心内奔涌过一股暖流,斟酌地说:“孝顺父母是应该的,我爷爷那时候你不具备条件,但是钱一分不差地拿了。就像我妹似的,她虽然没在这照顾你,那是条件不具备,她比谁都惦记你。”
他给父亲擦脚,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在安静的房间中轻轻地说:“不是这个。做父亲,我不如你合格。”
高飞的动作停止了,和父亲一起,像一组父子雕塑般静默。泪水汇流到他的鼻翼,坠落而下。
父亲继续轻声说:“儿子,我活错了。再来一次,我得向你学习,但不能了,我老了。”
高飞想轻松地告诉父亲,别多想,我小时候的生活比很多人强。但刚张嘴,就忍不住呜咽起来,然后捂着脸嚎啕哭泣。
父亲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用干瘦的手掌摩挲着他的掌心。
高飞后来怀念地说:“真好。不能再有了,照顾父亲的时光,心情上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5
父亲面瘫了,扎了一个月针灸,疗效甚微。左侧面庞失去知觉,右侧身体有残疾,那段期间,他的情绪再度变得不稳定,抗拒治疗。
高飞哄着父亲,搀着父亲。有时候他想,父亲突然病了后,他们的人生完全变了样。不仅是他,父亲同龄人,他们的子女,也都是医院的常客。刚病的时候父亲什么都不想,盼望早早恢复健康,后来,他也没有健康的奢望了。
父亲的左脸僵硬,说话和吃饭,嘴唇会向一侧歪。他慢慢说话,高飞才能听得很清楚,语速快一点,就吐沫横飞,字音模糊。高飞他们往往装成听懂了,和父亲唠嗑,否则父亲会更着急想说清楚,反而事与愿违。
现在父亲吃饭喝水都有障碍,右手尤其笨拙,夹菜吃饭会撒。他自己提出分餐,高飞拒绝了,妻子、妹妹和妹夫也都拒绝了。父亲不再参加亲朋的聚餐,生活更加孤僻无趣,常常坐着发呆。他确实老了,在反反复复的健康状态下行的过程中,头发白了,精气神散了。
高飞接受现状,对父亲越发有耐心。他意识到父亲病后才真需要他养老照顾。父亲接受了自己的健康只会越来越坏,不再可能恢复如初,反而镇定自若,不像过去那样喜欢折腾就医了。父亲已经会听他和妹妹的安排,搬到了高飞家。之后,他与子女晚辈相处得很融洽,病情没有再复发,只是身体越发消瘦矮小。
照顾残疾的父亲是疲惫劳苦的,适应那种节奏紧促的生活后,也勉强应付得下。高飞甚至退一步乐观地想,父亲起码没有失去基本的行动能力,没有完全瘫痪。
不知不觉,高飞和父亲的陪伴走到了末尾,彼时他并未察觉。
父亲有了轻微的痴呆,那后来的两三年,他几乎将高飞拖垮了。父亲爱护子女的心,因为痴呆而消失了,因为他逐渐忘记了自己是谁,逐渐忘了自己是谁的父亲。
父亲开始记不住刚刚吃过什么,吃完饭就喊饿,说高飞要饿死他。也认不得看望他的亲属朋友。最后,连儿子和女儿的脸也在他浑浊的眼神里模糊起来。医生说,这是多次脑梗后的痴呆,没有逆转的可能,顶多延缓衰败的速度。于是,照顾父亲的担子更沉了。高飞经营的小店,在父亲痴呆后就关门了,他一家人的生活费用,完全依靠父亲的退休金。
最折磨人的是夜晚。父亲的生物钟紊乱,白天多数时候在沙发上打盹,对着播放的电视发呆。一到深夜,他却异常清醒,像猫一样精神,充满活力。为了方便随时照看,高飞把父亲安置在紧挨着他们夫妻卧室的小房间,每过十几二十分钟,床沿沉重的敲击声就会“咚、咚、咚”地传来,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高飞常常是刚睡下,要么被吵醒,要么觉得父亲在叫人而惊醒,有时父亲并没有敲床,他却觉得隐约听见了声音。
妻子有轻微的心脏病,为了妻子的健康,高飞和父亲搬回了父亲的房子。
后来高飞才明白,敲床是因为父亲要小便。开始他还细心地搀扶父亲排尿,但父亲根本没有尿意,有时候站上几分钟才挤出几滴。高飞询问医生同学,说可能是炎症,开了点药。同学嘱咐,要是没效果,就是人糊涂开始折腾了,让他不要理,做好心理准备。
吃完了一疗程的药,没有效果,高飞尝试不理父亲的呼唤。一开始父亲会敲得更急一点,后来就没声音了。高飞不放心,偷偷从门缝看,父亲似乎睡着了。他躺下睡了没一会儿,砰砰砰的敲门声响起,楼下邻居怒气冲冲地找上来——父亲改成不断用拐杖敲击地板了。
高飞尝试铺设拼图软垫,但是父亲几次差点在垫子上摔倒,只得又撤了。高飞把父亲的拐杖拿走,结果父亲开始大喊大叫。白天,高飞精神恍惚反应迟钝,而父亲经历了折腾的一夜后,往往在第二天上午安稳入睡,弥补夜间的消耗。
有一段时间,高飞心脏不适,妹妹妹夫替了他一段时间。妹妹是小学老师,妹夫做生意常常不在家。妹夫有心照顾岳父,但是他自己是家里的独子,他爷爷奶奶相继得癌症后,爸爸妈妈的身体也垮了,那两年也在到处看病住院。妹夫的爷爷退休前是教师,得癌症前除了老年痴呆,没有其他重大疾病,但也给他们家折腾得不轻——老人以为自己还在上班,每天家里人都得发鸡蛋发钱,组织一堆退休的大爷大妈到家里听他上课。
所以,休息了没几天,高飞就急忙回去继续照顾父亲。
由于父亲没有丧失行动能力,不如瘫痪在床的老人省心,完全离不开人照顾,家里的用品食物,都是妻子定期送来。高飞只能白天和父亲一同睡一会儿,父亲睡眠时间短而零碎,高飞若陷入深度睡眠,醒来后就会发现父亲已经在屋里闯了不少祸。父亲逐渐丧失了控制大小便的能力,已经意识不到身体的需求和相应的场所,防尿垫、成人纸尿裤成了必需品,但也不能保证万全。
有一次,趁着父亲睡觉,高飞赶紧也躺下,醒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三四个小时了,空气中弥漫着恶臭。高飞起身查看,心顿时沉了下去——父亲正像个孩子一样,专注地蹲在客厅冰凉的地板中央,身下是一滩浑浊的排泄物。他甚至用那只尚能活动的左手,扒拉着那堆粪便,脸上是一种近乎空洞的表情。那刻,无力感和深沉的悲哀包围着高飞。
没有时间愤怒或恶心,高飞深吸一口气,拿来热水、毛巾、消毒液,蹲在父亲旁边,轻轻掰开他的手指,一遍遍擦拭,尽量避开直视粪便和他沾着粪便的睡裤,专注于手上的动作。等处理完一切,清理干净父亲,给他换上干净衣裤,父亲便坐回沙发,浑然不觉刚才发生过什么,他的眼神又飘向了窗外,愣愣地发呆。
阳台上永远晾晒着好几身衣服和被褥,日子如同陷在无边无际的泥沼里,一天天沉落。那些无法预测的意外,消耗的不仅是体力,更是高飞的气血和精神。他时常会想起二叔当年照顾爷爷的画面,想起自己曾有过的天真决心——等我给父亲养老时,一定要强过二叔百倍千倍。有时候,高飞甚至会生出“恶毒”的想法,盼着父亲什么时候寿终。
他心疼父亲,因为父亲所经受的折磨不比他轻。他期盼父亲恢复神智,哪怕一瞬间,再叫一声儿子也好。可铁一般的现实使高飞悲哀地意识到,父亲失去神智的最后一刻,他们的“父子关系”也同时消亡了。
高飞有时甚至分不清父亲是不是故意的,比如他抓起裤裆里的屎扔了满墙,朝自己憨憨的笑的时候。但不可能,他痴呆了,可以说,现在的他不完全是自己,精神的一面已经死去,只有行将就木的躯体活着受罪。
只有很少的时候,父亲像是恢复了神智似的,即便什么也不说,看着高飞的眼神却是那么的柔和心疼,像是一双温柔的手抚摸着高飞的面颊。对上父亲的眼神,高飞的一切怨言就烟消云散了,只剩眼泪忍不住地流淌。他真希望父亲能再陪自己几年,能再叫他一声儿子,能再骂他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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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连闹腾的力气都没有了,常常躺在床上呻吟。二叔来看过自己大哥很多次,高飞对他的态度早就更正了,他希望二叔能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不要像父亲这样遭罪。二叔默默地坐在高飞父亲的床边,时而擦拭着大哥眼角的分泌物,时而看看大哥有没有排便。二叔对他说:“哥呀,你咋还不咽气啊?活着遭罪啊。”
父亲看着自己的弟弟,眼神却像透过弟弟爷爷,投射向远远的地方。
年轻时的高飞会气愤,但当时,他能体会到二叔剀切的情感中没有任何腌臜丑陋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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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在家去世了。
葬礼上宾客问怎么回事,什么病,高飞摇摇头说,不清楚,或许是脑梗复发,或许就是老死了。父亲离世前,他和妹妹已经商议一致,没有去医院维持生命体征。他和亲朋寒暄,常说的一句话便是:“死了享福。”
(文中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