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城监狱非常大,杜秋怀签了一堆必要的家属告知书,就由狱警陪同,去往监狱里的停尸间。
陪同的狱警见他一路沉默,估量着他也十分伤心,但这个死者家属这些年从来没有出现在临城监狱里,探视的时间里也从没探视过。
不过也正常。
死的犯人被判了死缓,两年缓刑期过了后又判了无期,前几年无期减成有期,但还要零零碎碎再呆十几年。
太正常了,当一个人被判了十几二十年的刑罚,多半是妻离子散,甚至无人收尸。
领着他的这位狱警还很年轻,多半是不知道当年的事情。
在他眼里,杜佳和只是个老老实实改造的犯人,和其他犯人没有什么区别。
年轻的狱警公式化的安慰着杜秋怀,杜秋怀没搭话,一路沉默。
两人走到了停尸间,狱警在门口停下了。
杜秋怀希望能够单独跟他告个别,于是独自进去,陪同的狱警在走廊等他。
现在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呢?
高兴?悲哀?难过?
他说不上来。
如果非要说,可能真的就像沈诚恭喜的那样吧——重获新生。
杜秋怀走进停尸间,停尸间的温度比外面还要低。
每具尸体都被存放在了写有编号的冷柜里。
杜秋怀找到了杜佳和的编号,打开了冷柜。
杜秋怀没带伞,车不能开进铁门里面,下了车他就冒着雨走路。
虽然偶尔有突出去的房檐可以挡雨,但基本上没什么用。
他整个人都被浇得湿透了,直到进到停尸房头发还在往下滴水。
因为浑身湿透,刚进来还冻得打了几个哆嗦。
“你又该骂我了吧,下雨不知道打伞的蠢儿子。”杜秋怀打开冷柜后看清楚了他的脸。
这些年来,这张脸总是莫名其妙的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出现在他的梦里,大多数是噩梦,有时候还会感觉到很疼,大多数时候会流血。梦里的他总是屋无力的,走投无路的,跑也跑不掉,喊也喊不出,就任凭眼前这个人打骂侮辱。
但现在,他真切的看到了躺在冰柜里的人。
这个人再也没有力气举起拳头,拿起刀子,再也没有办法嘲笑咒骂。
这个人已经死了。
永远的死了。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近距离,仔细看这个人的脸。
这张脸,已经被冻得发青,脸上也没有丝毫血色。
如果用手去触碰,会发向已经冻得僵硬。
警察告诉他,杜佳和是突发心脏病死去的,没经历什么痛苦。
“真是便宜你了,你知道被你杀死的人的尸体,都是什么惨状吗?”杜秋怀摸了一把他的脸。
这张脸跟自己有几分相像,相比十年前变化不大,想来这个人本来就没有什么道德感和羞耻心,即便是在监狱里,怕是也没有丝毫悔过之心,还能白吃白喝,他恐怕高兴还来不及。
是的,杜佳和就是这样一个变态,空有一副皮囊,没有丝毫人的慈悲心。
杜秋怀站起来,居高临下的望着他。
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说他呢。
自己现在这副模样,跟他又有什么区别呢。
杜秋怀最后还是在尸体前站了一会,他盯着这个跟自己长得有些相像的男人。
“你就是我,你最终会走向同我一样的路,”杜秋怀脑子里浮现出十年前那个下午男人说的话,“你觉得自己是个什么好货色吗,你也一样,冷血,无情,没有感情,你只会永远活在痛苦之中。因为,这就是血脉相传呀。”
那个男人的语气,那个男人诅咒的笑,以及那天空气里飘着的血腥味。
这辈子都深刻在他的脑海里。
“起码我还活着,你已经死了。”
杜秋怀语气决绝,把杜佳和的尸体推了回去。
“渣滓。”
杜秋怀从停尸房走出去的时候,年轻狱警正在无聊的刷手机。
“按你们的流程来吧,我记得你们跟A是殡仪馆有合作是吧。”杜秋怀问道。
“是,如果你这边不方便的话,我们可以帮你找机构来办这件事。”
“那就按你们的流程走吧。”
“好的先生,那……”这位先生太冷静,太面无波澜了。
他见过的死者家属不多,但没有一个不痛苦绝望,严重的甚至当场就要闹起来。
但这个人没有,平静的像是在订购一间商品——着这件商品就按照你们的流程来出售吧,我很忙,让你们的工人运送到我家吧。
没错,就是这样的感觉。
杜秋怀准备离开之时,电话又响起来了。
是周阿敏。
【师父,邵东研上热搜了,好像是疑似出轨某网红,咱们的案子是不是有转机了?】
【我知道。】果然被放出来了嘛,如果他猜的没错,挂在热搜上的应该就是他从姬白那里淘来的照片。
【那咱们该怎么办,要继续约他的经纪人出来谈一谈吗?】
【不着急,这只是一个开始,结果并不会因为这张照片,或者对方婚内出轨改变太多,还记得婚姻法是怎么规定的吗?】
【法定过错只包括重婚,与他人同居,实施家庭暴力,和虐待遗弃家庭成员。】
【没错,所以不着急。】
【好的。】
【扎轮胎那事怎么样了?】
【警方介入了,那人也承认了,但就是不赔钱,说没钱。】
【没钱倒应该是真的,但也不能这么便宜了他。】
【那您想怎么样啊?】
【简单,不赔钱就坐牢呗,我那车的修理费用足够成立故意毁坏财物罪了。】
【会不会太重了啊?】
【????周阿敏,你的专业知识是都学到了狗肚子里去了吗?这话应该是一名律师说出来的吗?】杜秋怀有点生气。
同情心泛滥,也请看看时候好吗。
尽管只是扎了个轮胎,但一旦符合了犯罪构成要件,就已经是刑事犯罪了。
犯罪就是犯罪,没得洗,不管是因为不小心,因为不懂法,因为泄私愤。
无论是什么原因,都需要对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仅此而已。
【对不起。】
【你不需要向我说对不起,不过你也是对的,法律教给我们的不仅仅是遵守,还有质疑。】
【不过我不愿意因为这种事情质疑,在这件事上,没什么好质疑的。】
【我知道了。】周阿敏声音有点沮丧。
杜秋怀挂断了电话。
年轻狱警在旁边默默听着,原来这个人是个律师。
“可以借你一把伞吗?”杜秋怀礼貌的问道。
“……当然。”警察领他来到办公室,拿了一把公共的雨伞递给他。
杜秋怀接过来,顺便扫了桌上摆着的二维码。
“谢了,钱已经转到了。”二维码应该是公共账户,杜秋怀觉得自己应该不会再来这个地方了,于是便直接买下了这把伞。
他撑着伞,缓缓离开了林城监狱,走出了那扇铁门。
杜秋怀回到了车上,车上的暖气开得很足,还没回到市里,他的头发衣服就已经几乎被烘干了。
但他却开始头疼。
一阵一阵,像针扎一样的痛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