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宵夜,江练也算摸清了状况。
这几年夏母在外治疗得磕磕绊绊,最终还是敌不过疾病,不久前去世了。
夏殊依照她的遗言在国外海葬,至此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说到这里,江练忍不住悄悄打量夏殊的神色,才发现他的平静只是外表,如今回了家,那抹被深藏在心底的脆弱呼之欲出,让人不忍。
手中的面和啤酒忽然没滋味了。
夏殊从小和夏母相依为命,他又向来孤僻,她太懂得这种失去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只是他不善表达,想来这段时间把这些痛苦与绝望都一个人默默地消化了。
到底没了吃饭的心思,江练放下筷子:“那你呢?想回去打理公司吗?”
夏殊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酒瓶,闻言淡淡地笑了:“他纵使百般威逼利诱、还要我彻底和你断得干净点……你觉得我愿意妥协吗?”
江练:“那……”
“知道夏荣春为什么做这样的决定吗?”他的声音多了几分嘲讽,“人走了知道后悔了。我哥他本来对他颇有微词,没有继承公司的心思,他这几年身边又没有满意的人,一直是自己。”
两个儿子对他不冷不热,前妻有了自己的生活。
曾经一个唯一深爱过他的人被狠狠伤害,如今也与世长辞。
生命短暂,人生却漫长,当他孤身坐在空荡的家中,会是什么感觉?
悔。
怕。
所以他必须要紧紧抓住什么。
江练默默地听着,忽然想起了江芸。
这些年她们依旧不停不休地互相伤害,纵使江芸清楚她已经无法掌控这个翅膀硬了的女儿,却飞蛾扑火一般想抓住她、靠近她……
二人正在沉默着,夏殊却忽然开口:“可我到底该怎么办,就算不想,也要妥协吗?”
江练愣住了。
这实在不像从夏殊口中说出的话。
想起这都是夏荣春这混球的手笔,江练抓住夏殊的手,咬牙切齿地道:“是他对不起你和夏阿姨,凭什么要妥协?”
夏殊失笑:“因为我怕了。江练,我亲眼看着我妈没了呼吸,我握着她的手,由温变凉。然后我开始疯了一样去想,我还剩什么?我还能留住什么?”
江练胸口发堵:“夏殊,其实……”
“三年过去了,我想清楚了,却没有丝毫改变。”他看着她,声音依旧冷静而平淡,仿佛在云淡风轻地揭开一道血淋淋的伤疤,“我还是害怕失去,我想抓住、想占有一切我所爱的人与事……江练,那你呢?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你真的还会爱上这样的我吗?”
他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抛出了一个本该在这个夜晚回避的问题。
话一出口,夏殊就有些后悔了。
他想,或许应该再给她一些考虑的时间,或许她刚才的回应也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或许……
可这几个或许还没再脑子里落定,就被江练坚定的声音打断了。
她眼中藏着几分愠怒,更多的却是认真:“三年前我说得还不够清楚了吗?我已经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了。”
夏殊被她这出乎意料的果断晃得失了神,一颗心顿时提了上,却见江练挺直了脊背,正色道:“三年的时间对我们来说还不够吗?夏殊,你听好了,我害怕婚姻,你就要努力让我改变。你没有安全感,我就努力给安全感,而不是我们继续对曾经的问题视若无睹,继续日复一日地逃避……”
“哪怕有再多的问题,既然决定在一起,我们也该一起面对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砸在他的心里。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后,夏殊忽然垂眸低低地笑了。
不知是无措还是难掩心虚,他动作仓促地抿了几口酒,再抬眼时,眼角已经红了。
夏殊语气调侃地道:“不会是翻车教你的吧?”
江练游刃有余地一笑:“这些可是AI教不出的。”她伏在她耳测,轻声道,“我的爱与人生不是游戏、也不是数据。”
夏殊默默地看了她许久,俯身将她揽入怀中。
江练轻轻闭上眼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私下联系程屿换了个身份,继续接了游戏的画师工作。程屿很快要去国外了,我们需要你。”
他只是点头:“好。”
江练的笑容却多了几分狡黠:“至于你爸和我妈……咱们也该主动出击了。”
夏殊听着她这搞事的语气,不由多了几分警惕:“你想怎么样?”
江练笑而不语,将桌上的半瓶酒一饮而尽。
第二天,夏荣春一身西装革履,早早来到公司等待,却始终不见夏殊人影。
一个电话正要打去,手机却响起了。
与此同时,程屿、夏光、顾今唯、陈妤、江芸等人,也收到了两条同样的消息。
第一条是照片,江练与夏光的自拍,江练无名指上的订婚戒指尤为瞩目。
第二条是一行简简单单的字:
“我们打算旅行结婚,下周出发。”
然后两个人的手机开始被打来的电话不停摧残,几乎要炸开了花。
夏光的反应最为夸张:“什么结婚?什么旅行?还想赶到我们前面怎么着?”
江练笑了笑:“就是不打算大办。你也知道,我们俩朋友也不多,更不想办宴席,就走到哪玩到哪……放心,你和今唯的婚礼我们肯定赶得回来参加。”
然后是陈妤的电话。
江练这边刚喂了一声,那边开口竟然带着哭腔:“我终于等到这天了!还以为我看不见你结婚的这天了……”
江练:“……”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奇怪?
江练瞟了旁边一眼,捂着电话小声安抚:“行了你,别那么夸张,我们玩几天就回。”
陈妤在电话里狠狠吸了口气:“行!我这还有个大买卖要谈——一款最近特别火的游戏,谈妥了就能入咱们的眼镜游戏库,你等我好消息,就当我给你的大礼了!”
自从跟高曼宇划清界限,陈妤这女强人的属性彻底觉醒,连江练曾经这个卷王都甘拜下风。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陈妤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江练笑着扫了眼身边:“不急,我先带夏殊见个人。”
这是个明媚的冬日,金灿灿的阳光洒落在阳台。
陈妤纳闷:“谁?”
江练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人,片刻才道:“姥姥。”
她之前答应过夏殊的。
如果全世界都反对他们,那么唯一能给与祝福的,或许只有姥姥。
阳台上,姥姥的表情淡淡的,坐在摇椅上慢悠悠地晃着,脚边趴着只和银手如出一辙的大黑猫——正是他那长相九分相似的儿子。
江练工作繁忙,总怕照顾不周,干脆放在姥姥这,反倒被养的油光水滑,黏人得很。
姥姥取名简单粗暴,就叫猫。
夏殊则坐在姥姥身旁仔细地讲着手机上一些难用的软件,动作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不自然,言语间竟还磕磕巴巴了起来。
江练偷笑。
难得看到他这么紧张。
姥姥慧眼如炬,干脆一拍夏殊:“说话大声点!”
夏殊身子一颤,黑漆漆的眼珠惊疑不定:“啊?哦……”他竟然真的乖乖照办,声音大了几分,“您想付款的话就点这里……”
姥姥盯紧他:“您什么您?该怎么叫我?”
夏殊一愣。
江练笑睨着二人。
只见这小子抿着唇,耳朵开始红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强作淡定地张口,喊了句:“姥姥。”
房中寂静了一瞬。
江练到底没忍住,不顾夏殊杀人般的目光哈哈大笑出声。
时间又晚了点,夏殊帮忙跑腿去买菜。
江练蹲在姥姥膝前,抓着她的手:“你喜欢他吗?”
记忆里姥姥和谁的感情都是不深不浅,她知道姥姥不会反对,却也还是盼着她能对夏殊多几分喜爱。
姥姥扫了江练一眼,紧抿着嘴,似是懒的回答,可抵不住江练近乎倔强的目光,只得叹气:“喜欢!”
江练这才眉开眼笑,又是捶腿又是捏肩,却听姥姥冷不丁地问:“你妈的电话都打爆了,你也不接一个,她反倒天天来烦我。结婚怎么说也是大事,该知会她一声吧?”
江练却不以为意,狡猾地伏在姥姥耳边:“您以为我今天来做什么?”
姥姥反应过来,眼睛一瞪:“你这臭丫头——”
“劳烦您帮我转告她。”江练抱着姥姥的肩,语气听着好似撒娇,却异常坚定,“我欢迎她的陪伴,却绝不会再容忍她的介入……我有自己想做的事,我要拥有自己的人生。”
几天后,江练和夏殊携手来到机场。
二人的规划极其简单,先是几个他们都想旅行的国家,最终以洛杉矶收尾,去参加今年的TGA颁奖典礼。
他俩走得静悄悄的,谁也没通知,却还是意外地碰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夏殊看着面前的程屿,淡漠的神色中到底还是露出了一抹笑,很轻地点了下头:“好久不见。”
程屿打量他片刻,也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这就对了,首先祝你们新婚之旅愉快,其次,我是帮人来送东西的。”
江练与夏殊不解地对视。
程屿拿出一只十分精致的盒子,里面是一对异常昂贵的手表。
江练微怔,顿时明白这是谁的手笔。
如此财大气粗,舍乔治余弃谁?
“前两天在外面碰见了,聊起你们,他托我转达——”程屿扬起下巴,像模像样地学起了乔治余的语气,“新婚快乐。但我还是不看好姓夏那小子,让他仔细着点,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夏殊不动声色地一挑眉,沉沉的目光略过那手表。
江练顿感不妙,忙接过手表:“我会跟他说谢谢的。”
她默默地抚摸着手表……
毕竟这么多年朋友,她已然清楚这是乔治余无声的妥协了。
这样也好。
程屿目送二人进了安检,江练笑着和他挥手,渐行渐远。
他默默地站了许久,只觉得双腿灌了铅一般难以迈开。
可眼中已经没了她的身影,他还是鼓起莫大的勇气,转身,一步步地离去。
他是她的滑翔伞、是她旅途中冒险的拐杖。
如今她到达了终点的城堡、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王子。
他也该前往属于自己的世界了。
机场休息室中,两个人挤在一起,给今年自己喜欢的游戏投票。
争执来争执去,江练看着屏幕上那些五花八门的游戏,忍不住酸溜溜地长叹一口气。
夏殊瞟她一眼,被她这副模样逗笑了:“怎么?没上榜,不甘心?”
江练捶了夏殊一拳:“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戴拉能卖出十万已经超乎我的想象了,只是……”她咬牙切齿,眼里是遮不住的艳羡,“能被提名,是一件多荣幸的事啊。”
她虽心有不甘,可神态却已说明了一切。
夏殊拿过手机,把江练揽进怀里:“戴拉只是个开始,我们的人生很长,我们会在一起做更多的游戏……”
江练接过他的话:“总有一天也会和大家一起站在颁奖提名的台上,让所有的人都因为玩过我们的游戏而感到快乐?”
夏殊摸了摸鼻子,没吭声。
好浮夸。
却也是所有游戏人的梦了吧?
恰逢此时,登机的提示音响起。
二人相视一笑,迫不及待地起身准备了。
夏殊拿过行李,江练挽着他的手,掌心传来他的温度,她忽然没头没脑地生出了点鲁莽的勇气。
她想:我们在一起,还有什么不可能呢?
机场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他们不紧不慢地走着,身影挨得很近。
近到仿佛永远都不会分开,就这样一路走、一路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