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代,想在互联网上找一个发帖人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李思维经常感慨,前两年自己还在用按键手机,这段时间出门甚至都可以不用带现金了。
他很快通过校园论坛管理员找到了发帖人,一个和于莺同在计算机学院的研二学生,名叫高炳光。李思维和小梁最后是在学校附近的一家网吧找到了他。
高炳光没有打游戏,他坐在烟雾缭绕的角落里,竟然在看今天的社会新闻。他叼着烟,厚重的镜片被显示屏的蓝光打亮,他的双手慢悠悠地敲击着键盘,在评论区上留下了“逝者安息”的字样。
李思维在高炳光的身后看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同学,聊聊啊?”
高炳光被吓了一大跳,转头张嘴想骂,没想到看见了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他一愣,“找我?找我有事吗?”
“别紧张,我们只是想来跟你了解一下,校运会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情——”李思维将一张照片递到高炳光面前,“这个,是你发在你们学校论坛上的没错吧?”
照片上只有一个凌乱的土堆,高炳光想了许久才想起这是什么东西。当下,他的话脱口而出:“她拉裤子和我没有关系!”
在高炳光颠三倒四的话语中,李思维和小梁在脑海中还原了于莺在死前一个星期所经历的那一场巨大的难堪。
校运会上,田径场场和看台上都有各自的热闹。于莺原本在高处的看台上独自坐着,却没想到被身边的同学给挤到了一旁的台阶上。她紧张地想要避让开来,没想到台阶上的人越来越多。不知道是谁推了于莺一把,她一个重心不稳,直接踩空摔下了看台。周围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坏了,有人反应过来要去伸手扶她的时候,忽然发现她的身下流出了某种难以言喻的黄色液体。
看台左右忽然之间变得很安静,热闹仿佛在这一瞬间消失。附近的所有人就这么看着摔在台阶下的于莺。
高炳光的表情有些讪讪的,他的话说得直白并且没有任何的修饰,纯粹凭借心情和感觉:“我和于莺在同一个学院,又是同一个年级,虽然不认识,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就是觉得她很做作。她学习又不好,还天天挂着个相机装文艺青年。后来我听说她受伤了,又看她在校运会上摔成那样,我心想这不就是罪有应得吗?简直是活该!不过再后来,我又听说她死了,我又觉得她有点可怜——警察叔叔,可不是我害死她的啊!前段时间,我还去她宿舍楼下给她点了蜡烛!”
李思维听完高炳光的话,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
高炳光在互联网上绝对不只是个例。这些人其实根本不在乎当事人的真实处境和诉求,只是沉浸在一场道德的真人秀中,他们尽情地同情,又尽情地施暴,他们的愤怒和眼泪,好像只是爽了他们自己——这些人,难道算是真正地友善吗?
李思维没有答案,只是觉得有些好笑。最后,他朝面前这个研究生笑了笑,“情况我们都了解了,谢谢你的配合。”
章玉容的记忆力很好,她还清楚地记得于莺的血常规化验单的报告医院和时间,在李思维找到高炳光的时候,她和周斯羽已经达到了穗州人民医院。
人民医院和穗南大学离得不远,但并不是大学生们看病的首选,因为大学城里面还有一个附属医院。这个医院更不靠近于莺的家,但却是于莺做血常规化验和实施结肠切除手术的地方。
原因显而易见,人民医院大概就是距离于莺出事地点最近的一家医院。
半年以前的监控肯定是没有的了,章玉容直接找到急救中心调出于莺的诊疗记录。
急救中心的护士长见识过太多的严重事故,一开始她对这个半年前的患者没有什么印象,直到翻出病例,才“哦”了一声说:“这个女孩好像是自己打的求救电话,凌晨那会,说是不小心摔下山了,她被一根树枝刺穿了腹部,伤势很严重,我们派过去的救护车认不得山上的路,最后还是找交警开的路。”
章玉容迅速提问:“摔下山,是哪个山?”
护士长拍了拍身边的同事,确认道:“应该是霞光山吧?附近也就是这座山了。”
周斯羽在笔记本上记下“霞光山”三个字,又听见自己的队长问:“于莺做这么大的手术,没联系有家属过来吗?”
护士长仔细阅读病例后,才回答章玉容的话:“患者不肯给家里人打电话,坚持要自己签字,后来我们发现了她的校园卡,最后才联系了她的辅导员过来。”
从医院的急救中心走出来的时候,章玉容沉默了一会,下意识地侧头朝东北方向望去。
东北方向,霞光山就屹立在那里。
章玉容从原地望了那山片刻,慢慢朝身旁的人开口:“阿羽,去联系交警大队那两名同志,我们今天得上山一趟了。”
恭月和江树森是南安交警大队两名已经供职了多年的交警,尤其是恭月,在去年穗州重大交通安保任务的突出表现,还获得过个人三等功的荣誉。他们骑车来到霞光山下,看到有一辆警车停在了那里,便直接过去打了招呼。
“我是刑侦大队的章玉容,这么热的天,辛苦二位特地跑一趟了。”章玉容很快进入自己的正题,“我们这次过来,是想了解一下半年前发生在霞光山上的一起事故。”
周斯羽在旁边提醒道:“有个女孩在半年前摔下山了,被树枝刺穿腹部,是你们把她送去了人民医院。”
交警一年到头要处理无数起交通事故,见过的惨绝人寰的场面只多不少。但听到周斯羽这样说,恭月很快想了起来,“记得,那个叫于莺的女孩是吗?需要我们怎么配合?”
章玉容随即道:“我们想上山看看她出事的位置,要麻烦你们带一下路。”
“没问题。”恭月重新戴上自己的头盔,翻身骑上摩托车的时候,转头交代江树森,“阿森,你上章队的车,然后跟着我走。”
霞光山的海拔在七百米左右,山体有公路环绕,可以到达山顶的景区。说是景区,但除了一个观景台和几间客栈和酒店,并没有什么风光,它的吸引力完全不如穗州老城区里的那些名胜古迹,甚至不如大学城。它的知名度很低,平常没有什么游客,只有零星的登山爱好者和摄影爱好者会来。
江树森负责开车,他的视线跟随着恭月的摩托车,向身旁的章玉容解释:“别看这里修了公路,算是个景区,其实山上还有很多地方是车子到不了的,大部分还是要步行走阶梯。”
江树森忽然叹气一声:“说起来,今年霞光山上的确不是很太平,出事了好几次,往年我们很少上来处理事故的。”
霞光山的空气要比城区里的要好,周斯羽把车窗打开,任由微风抚过自己的脸颊。听到这话,她随口问道:“今年还出过什么事情?”
“今年一月份,有个男的死在上面那条路上,当场死亡。”江树森抬了抬下巴,示意章玉容和周斯羽往前方看,“还有四月份,有两个来度假的年轻人从观景台上摔了下去,谁都没救回来——那个被我们送去医院的女孩,已经算是命大的了。”
章玉容敏锐地发问:“也是一月份?具体是哪一天?人死在路上,是车祸吗?”
江树森没想到章玉容会问这个,他想了许久才说:“车祸倒是车祸,至于时间,我记得好像是在一月份的中旬吧,被发现的时候,那男的死了大概有四五天。”
周斯羽莫名觉得有些不安,心想这车祸和于莺受伤的日子很接近,不会是一块出事的吧?但她随即又否定自己这个想法,如果是一块出事的,于莺怎么不跟来救援的人说?而且这个男的出的是车祸,听起来和于莺没什么关联,应该只是巧合。
章玉容许久没有说话,忽然侧头问江树森:“这山上有猫头鹰吗?”
“猫头鹰?应该是有的吧。”江树森掌握着方向盘,尽量和恭月保持着合适的距离。他随口回答章玉容的话,,“我记得霞光山有好几种保护动物呢,不光是猫头鹰,还有很多种珍稀鸟。”
再往山上走了三四公里,章玉容看到恭月的摩托车在路边停靠了下来。
江树森也慢慢刹住车,“到了。”
章玉容和周斯羽开门走下车,看到恭月正站在公路围栏的边缘处。二人只见恭月伸手往上方一指,“就是这里,当时救护车只能到达这个地方,我们是从这里步行上去救援的。”
章玉容顺着恭月手指的方向瞧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斜坡。坡上有无数灌木和樟树,其中一棵断裂的树横卧在中央,树干被一层枯叶半掩,旁边还零落着几只生锈的啤酒罐和破烂的塑料袋。斜坡高出又是向上的一段公路。
章玉容直接翻过围栏,小心地往坡上走。她蹲下身,从口袋掏出手套,将断木上的枯叶轻轻扫开。断木上有一大片不规则的污渍,章玉容认出那是血液氧化后形成的暗褐色痕迹,它们随着日晒雨淋已经渗入了木头的纹理深处。
章玉容抬头往上面那段公路看去,若有所思地开口:“也就是说,于莺是从上面摔下来的。”
江树森看着章玉容的动作,终于想起了那天晚上的更多事情来。他拍了一下手说:“对,那个女孩当时就躺在这个断木旁边,她的肚子被刺穿了,流了很多的血。”
章玉容慢慢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低头问坡下的人:“一月份那起车祸发生在哪?”
江树森双手抱着胸,下巴又朝右上方一努,“就在上面那层公路上,事故鉴定之后确定是连人带车一起冲下公路去的。”
江树森说着,忽然“嘶”了一声,“我记得坠落点也是在这个斜坡上,不过车子被树拦在更高的位置上了。”
章玉容再问:“你们还记得那名死者叫什么名字吗?”
毕竟过去了半年多的时间,这样的细节,江树森早已经记不得了。他从腰间的挂载口袋里拿出警务通,正准备在系统里查询,身旁的恭月已经开口:“你们是在说一月十八日发现的那名死者?”
恭月的记忆力不比章玉容的要坏,她歪了一下头,平静地回答坡上的人的话:“死者名叫雷弘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