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科技有内部图书室,从总裁办公室出来后,程映竹直接往图书室的方向走去。
图书室是由一间会议室改造的,书架上摆放的基本都是职场成长类和专业技能书籍,还有一些是员工捐赠的畅销小说。程映竹很快找到了几本自印的图册,是由凌云的公关部门做的公司发家史,专供于内部传阅浏览。
图册和程映竹最初在学校企宣会看到的宣传册风格类似,她快速翻开,找到了有雷弘深照片和名字的那几页。
凌云科技是雷弘深和蔺美云在二零零一年共同建立的,但十年前蔺美云退出公司的组织架构,法人和首席执行官从那以后一直都是雷弘深。
过去的十几年的时间里,雷弘深一直专注在本地数据备份和服务器托管的业务上,成功把公司从四五人做到了八十人的规模,而这四五人中就有李达的名字。二零零九年,凌云科技开始涉足云储存方面的业务,但因为技术限制和资源问题一直停滞不前,甚至还因为这个造成资金链断裂,公司很长时间都处在朝不保夕的局面。转机发生在半年前——图册上,公关部门极力用客观中立的口吻来描述凌云科技当时发生的巨变:
创始人雷弘深先生于二零一三年一月十四日晚遭遇车祸意外离世,蔺美云女士临危受命,以铁腕改革稳定内部,果断押注云存储领域,推出了云悦仓。云悦仓以卓越性能与安全性填补市场空白,迅速赢得口碑,拉动业务复苏扩张。蔺美云女士凭借战略魄力扭转危局,使公司扭亏为盈,开辟新增长点,成为力挽狂澜的转折点。
“二零一三年,一月十四日……”
这个日期程映竹并不陌生,因为这正是穗南大学计算机学院院庆的日子。程映竹慢慢合上图册,然后把它放回了书架的原位。
谢知微把现场做得天衣无缝,没有人对雷弘深的意外死亡有丝毫的争议。
原本,程映竹对雷弘深怎么死的这件事情没有任何的兴趣,因为无论如何案发,都不影响自己和谢知微的联盟。但是现在,程映竹意识到这个秘密不只属于谢知微,甚至属于蔺美云——所以她不得不探究下去,只有这样,她才有机会最大限度的保存自己。
程映竹首先想起刘莹。但刘莹待在蔺美云的身边并不算长,雷弘深的事情她大概知道的有限。那么在这个公司里,还有谁了解蔺美云更多呢?
程映竹随即想到了今天才见过面的蔺嘉月。蔺嘉月脖子上挂着的玉牌吊坠很漂亮,剔透晶莹,飘花的正冰种价格差不多在六位数,程映竹认得,因为崔雅凡也有一块。虽然飘花的纹路不同,但两块玉牌的水头相似,大概就取自同一块翡翠料子。
这个小女孩能知道蔺美云和谢知微多少事?程映竹心里也没有底,但可以探探情况。
程映竹担心时间再耽误下去,蔺嘉月会离开公司,所以在中午之前,她特地去楼下买了一块草莓蛋糕,然后折回办公室找人。
蔺美云和刘莹去开会了,总裁办公室有一个前台在守。前台认得程映竹,在听说程映竹来找蔺嘉月之后,没有多想便把她放进了办公室。
偌大的办公室中,蔺嘉月一个人坐在茶几边上写作业。看见程映竹进来,蔺嘉月“噫”了一声,有些惊喜道:“姐姐?”
程映竹走到蔺嘉月旁边,微笑着开口:“月月,我给你买了小蛋糕——草莓你能吃吗?不会过敏吧?”
蔺嘉月放下手上的笔,高兴道:“能吃!”
蔺嘉月对程映竹没有什么戒心,也许是出于信任妈妈手下员工的原因,毕竟对她来说,凌云的办公室就像是自己第二个家。
程映竹轻轻拍了拍蔺嘉月的小脑袋,“那你吃一点,吃一点就好,不然一会要吃不下午饭了。”
蔺嘉月点了点头,用小叉子刮下一点奶油,认真地开始吃起来。
程映竹的视线扫过茶几上摊开的数学作业,然后把自己的手机递到蔺嘉月的面前,轻声问:“月月,你见过这个阿姨吗?”
手机屏幕上,正是谢知微在院庆登报的那张照片。蔺嘉月侧头看了一眼,直接回答:“见过。”
程映竹迅速地追问:“什么时候见过?”
绵密的奶油在蔺嘉月的嘴巴里融化。她想了想,坦然道:“爸爸不见了的那天。”
听到蔺嘉月这近乎天真的回答,程映竹一怔。
蔺嘉月只是个孩子,她是无辜的——程映竹抿了抿嘴唇,是在阻止自己再继续提问下去。
“那天,我和妈妈看见这个阿姨上了爸爸的车,然后爸爸再也没有回来了。”蔺嘉月慢慢开口,又剜了一小口蛋糕。她表情出奇地平和,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看到的那些意味着什么,只是在叙述一件生活中最稀松平常不过的事,“爸爸身边有很多阿姨,妈妈说,那些阿姨都是爸爸的生意伙伴。”
蔺嘉月顿了顿,用小叉子点向程映竹屏幕上那张漂亮的脸,“这个阿姨也是。”
“你爸爸他——”
“他是个坏人。”
程映竹意识到自己有些低估身旁这个小女孩了。
这个由蔺美云生养出来的孩子,怎么可能真的对世事一无所知?但她的是非观念也同样简单,只要是妈妈认为是好的那就是好的。
程映竹忽然笑了一下,声音低低地开口:“我爸爸也是。”
谢知微坐在阳台的躺椅上,将高脚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然后又慢慢点燃一颗香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沉浸在烟酒之中变得不可自拔。
坐在花团锦簇之中,谢知微眺望着远处的高楼,再次想起了程映竹。
自从那通电话以后,她和程映竹没有再联系过。她只是继续准备着自己的项目申请,偶尔跑一跑学术研讨会和酒局。
程映竹通过电话告知谢知微,警察正在怀疑杀害于莺的凶手有车,让她务必做好防备。虽然这个提醒在谢知微看来算不上必要,但程映竹所表现出来的主动性和风险意识很重要。
“知道了。”
她的话才说完,程映竹直接挂断了电话。
台风来临的那天晚上,在看到程映竹踉跄地走进附属医院的急诊部后,谢知微便驱车朝市区的方向驶去。
回御海花园的路上途径星园剧院的后门,谢知微在暴雨之中打开了车窗,然后把于莺的手机丢进了下水道。
因为技术限制,穗州公共区域的监控录像最多只能保存十五到三十天,如果是重点区域,录像的保存市场可能延长到六十到九十天左右——星园剧院的后门当然不属于什么重点区域,事发一个多月,警察很难再通过监控发现谢知微出现在那里的痕迹。
但谢知微如今担心的不是警察,而是程映竹。
蔺美云是危险的,程映竹又何尝不像是一颗定时炸弹?程映竹发现了雷弘深,也发现了蔺美云,这个学生逐步地接近自己的秘密。谢知微不想节外生枝,但眼前所发生的一切还是渐渐地脱离出她的控制。所以,在得知程映竹去了凌云科技实习之后,她才会有瞬间的失态。
她们交换了两次杀人原因,但谢知微并不相信程映竹对自己做到了完全的坦诚。但是不坦诚又如何?她对程映竹也从来没有过完全的信任。
虽然她是老师,是这段权力关系中的上位者,只是如今,谢知微也没有把握能让程映竹绝对听话。
她看到了程映竹对自己杀死雷弘深的好奇,但程映竹不该好奇的,因为不论自己杀掉的是谁,都不会影响她们之间的联盟——除非程映竹还有别的目的。
直到这一刻,谢知微恍惚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学生。
前几天,谢知微通过学校的档案室调出程映竹的学生档案,又顺带查看了于莺的那一份。她发现,这两个学生竟然就读过同一个中学,甚至是同一个班级。
这个细节程映竹从来没有向谢知微吐露过,就像谢知微也没有真正坦白她和雷弘深的关系一样。既然自己有所隐瞒,对方当然也会。
程映竹和于莺之间是不是也存在着更复杂的联系?
谢知微无法确定这一点。思来想去,她决定找到许曼打算了解一下于莺的情况,结果意外从对方口中得知了一件和程映竹有关的事:“映竹从高中开始就在申请国家助学金了,她家里的条件非常困难,本科到研究生阶段基本在靠助学金和奖学金生活。”
许曼是辅导员,学生助学金的申请表都会经过她的手,她对程映竹基本的家庭情况是了解的。
当时在办公室里,谢知微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又听见许曼叹了口气说:“不过今年上半年,映竹把助学金和奖学金都放弃了,说要让给于莺——谢老师你也知道,自从于莺受伤之后就是学院的重点照顾对象,学院领导们不想把于莺的事情闹大,也同情于莺,所以直接顺水推舟了。”
程映竹很缺钱,谢知微早知道了这一点,不然她不会铤而走险选择勒索自己。只是程映竹的困难程度还是超出了想象——想到程映竹那支低配的智能手机,想到她总是背着的那个褪色帆布包,以及她那几件翻来覆去穿到家里来上课的衬衣,谢知微的眉头再无法舒展开来。
程映竹明明收了她几笔数额不小的钱,为什么还过得如此拮据?程映竹究竟把钱都用到哪里去了?更离谱的是,她竟然把自己的助学金还有奖学金都让给了于莺,难道真是被于莺勒索了吗?
想到这里,谢知微将抽干的烟头轻轻碾在烟灰缸里,准备再去拿烟盒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咣当”的巨响。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见崔雅凡浑身僵硬地站在餐桌旁,几块洁白的瓷片混杂鲜红的血珠散落在她的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