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塞北的原野,一望无际。
身着红裙的小姑娘梳着乌黑的发,白净的小脸上全是汗。
人伏在马背上一动不肯动,哼哼唧唧地撒娇。
“好累,腿都麻了,我不学了。”
牵着马的少年摇头失笑,取了帕子,伸手要给她擦汗。
小姑娘摇着头躲:“不要!不要你擦,你的帕子糙得很,上回给我脸都擦红了,我祖父说了,家里给我擦汗擦身子都用的江南府里送来的丝帕……”
少年温声道:“上回问过你身边跟着的奴婢了,这回我带的便是你平日用的帕子。”
小姑娘嘟了嘟嘴,哼了声,才把脸凑到他跟前。
“喏,那勉为其难给你擦一擦吧~”
说话间,眉眼还满带笑意,灿若生花。
少年捏着手里帕子,瞧着她眉眼,心底慌乱了瞬,下意识避开了视线。
他不敢看她,只拿帕子给她擦脸上的香汗。
小姑娘蹙眉,猛地伸手拽着他手腕,故意逗他:
“嗯?哥哥,你怎么给我擦汗却不看我?难不成是我长得不好看吗?”
少年手腕上霎时浮现红意,连同指尖都酥麻。
他喉头滚了滚,嘟囔了句:“多大的人了,知不知羞。”
心里却想,怎么不好看,是太好看了,所以不敢多看。
小丫头似是被他话惹得生气,扔了手里的马鞭就砸在了他脑袋上。
“哼!不学了,累死了!反正我也是女娘,日后嫁了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学骑马做什么,我听人说江南那边的闺秀都是不下绣楼的,学了骑马也无用武之地,又不能跟男儿一样沙场搏个功名来。”
马鞭砸歪了几分少年郎的发冠,他一贯泰然自如的脸上,难得有几分懵。
也是,再怎么被打发到西北来,出身也是皇子,哪个敢拿东西砸他脑袋。
这等事,倒还真是平生头一遭。
左右在这小姑娘身上头一遭遇上的事也多了去了,他早就不会动什么怒。
只伸手扶正了发冠,便弯腰捡起了鞭子。
随口道:“女娘又怎么了?谁说只有男人才能骑马的,我母亲便是弓马骑射的一把好手,什么嫁了人便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是哪里来的规矩,还不许人下绣楼,难不成是把人当牲畜圈养?好端端的人,没得养得失了生机,你跟我好生学骑马,若是学得好了,日后便是嫁了人,遇上不称心的委屈事,也大可快马扬鞭,一走了之。”
他说着,将鞭子重又递到了小姑娘手里。
又笑道:“还有这手里的鞭子,可得拿好了,往后真嫁了人,给你什么委屈受了,拿着鞭子抽他就是。弓马骑射也好,针织女红也罢,都是女子自保和安身立命的本钱,你学这些,可是比你家里父母给你寄的女则女戒有用得多。”
马车上的小丫头噗嗤笑了,嘟囔道:“咦,你讲的话有些不一样呢,我爹娘送来让我瞧的书不是这样的,上面说,女子要柔婉娴静,出嫁从夫,怎么能打夫君呢?你说的,和书上讲的,哪个对啊?”
少年立在马下,伸手抖落女娘裙摆上的尘土。
唇角挂着抹浅淡的笑:“谁对谁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喜欢听什么,你想要什么。”
小丫头突地捂住脸,只露出个笑眼,小心翼翼地拉过他衣袖,让他凑到自己跟前,附在他耳边低声道:
“我喜欢听哥哥你讲的,比书里有趣多了,我爹娘送来的书,前几日我都偷偷烧了,瞧着就生气,可没意思了。”
说起烧了书时,吐了吐舌头,又心虚,又得意扬扬。
鬓边的发簪也撞得叮当作响。
那发簪珠玉响声,和小女娘的笑眼,几乎要冲破萧璟的脑袋。
置身梦境里的他,脑海里又闪过那握在小女娘白玉手心里的马鞭……
再之后,是绣楼里,十五岁的少女带着哭腔泣语: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他不是告诉过我,好好学骑马,日后嫁了人不如意,便能打马离去让人追不上吗……”
萧璟踉跄站在绣楼里,月光下的人儿,在他眼前。
一会儿是十五岁赤足迷惘的少女,一会是当年着红裙的小姑娘抱膝泣泪。
他们,都委屈极了的望着虚空中的他。
那一幕,和许多年前,他梦见那个小姑娘委屈流泪的模样,几乎重叠。
……
长安东宫内殿里,安神香缭绕中睡去的萧璟,突地惊醒。
他伏榻猛咳出一口血来,脑袋疼得几欲炸开。
梦里景象却如在眼前。